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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在“极限边缘”:一名感染科医生的抗疫两年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实习生 薛柯
2022-01-19 19:0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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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4日,郑州下了2022年第一场雪,屋顶、树上雪白一片。屋里,粉色茶花开得正艳。

去年茶花开的时候,刘青不在家,今年又不在,丈夫特意发照片给她看,嘱咐她,“多休息”。

她匆匆瞅了一眼,没时间回复。刘青51岁,是郑州人民医院感染科主任,从医28年。1月3日,郑州出现本土确诊病例,随后几天确诊人数激增,截至1月15日18时30分,共有130人确诊。

这是刘青第四次参与抗疫。2020年1月新冠疫情爆发后,郑州人民医院曾被定为郑州新冠肺炎定点救治医院。

2021年7月底,郑州出现本土确诊病例,郑州人民医院成为郑州市封控、管控区群众以及隔离点人员定点救治医院。11月,郑州出现了第二轮疫情。到今年1月,已是第三波。1月6日,郑州人民医院“2日接诊封控管控区患者200位”的消息登上了热搜。

热搜背后的两年来,刘青和同事一直在抗疫一线。要救治病人,照顾病人情绪,也要协调处理方方面面的问题。在恐惧、忧虑和疲惫中,他们过着一种长期与新冠疫情共生的生活。

最近,她每天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有时晚上九点才吃上晚饭,夜里十点多还在抢救病人。“工作太忙,体力消耗太大”,电话那头,她声音嘶哑。

之前有一次,她只睡两小时,感觉身体接近极限,心绞痛都犯了。“每回我都想着,再来一次,我绝对不干,但是每回都又干了”,刘青笑了,“这是你的责任,你不可能说我不干了我撤了吧?”

流行病学与公共卫生专家曾光近期接受杨澜采访时说,“个体权利(在疫情中)是一个广泛的课题……不光是针对病人,还有参加防疫的整个队伍,也受着很大的压力……我就听说,在有些地方新冠病人没有死,但是我们的人累死了,拼消耗,拼人们不睡觉,连续超负荷地工作,我不赞成这样,应该是讲究科学防疫。”

刘青丈夫发来茶花的照片。

【以下是刘青的口述】

进入作战状态

1月3号,郑州出现第一例本土确诊病例。刚经历过两轮疫情的我们,来不及停歇,马上就要进入作战状态,之前做过的工作又要来一遍的感觉。

去年8月开始,我们医院就是封控、管控区群众以及隔离点人员定点医院。疫情常态化的情况下,来的主要是发热病人或中高风险地区来的病人,病人相对比较少,隔离病区只开一层。

一旦郑州出现本土疫情,不光发热病人,各种疾病的都来(我们医院)。1月这波疫情就特别迅猛,刚开始那几天,每天增加20多例,封控、管控区范围不断扩大。加上现在是冬天,心脑血管、呼吸等各种疾病高发,病人激增,隔离病区开了10层。

医院门口急救车排好多。去年8月份的时候,“120”送来的病人一天最多有90多个,这回都翻倍了,6号还是7号,一天就送来了186个病人。我们专门安排了三个大夫接诊。

发热门诊大厅里也挤满了人,最多的时候一天有200多个发热病人,是以前的两三倍。我们每天就是不停地收治病人,抢救病人。

前段时间,(新闻里)有病人心绞痛发作,因为来自中风险地区、没有核酸报告,被医院拒诊,延误治疗后去世了。还有孕妇因为核酸报告过期,救治不及时导致流产。

我们医院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从2020年开始,医院就有一套专门针对中高风险地区病人的收治流程。

隔离点的病人一般打电话来提前预约。封控、管控区病人,先联系社区开转诊单,“120”送过来后,在转诊单上签字、交接,填写流行病学调查问卷,查核酸。之后挂号,医生看诊,看完安排相应的检查,该收住院的收住院。

现在国家文件要求,封控区来的发热病人,如果没有24小时内核酸阴性报告,必须等核酸结果出来后才能离开发热门诊,我们就把他安置在留观室等结果。现在发热病人的核酸检测一般送快检,2个多小时就能出来。

如果是急危重症病人,比如心梗、脑梗、脑出血、呼吸衰竭等病人,先抢救,同时采核酸,出结果前收到急诊过渡病房。特别危急的,直接送进隔离病区重症病房抢救。

只要干医生的,都知道急危重症一刻也不能耽误,肯定不能因为核酸结果没有出来,不给人家治啊。而且隔离病区都是单人单间,工作人员都是三级防护,没必要等核酸结果出来(再救治)。

最近这段时间,每天抢救的病人太多了,脑出血的特别多。头几天,就收了400多个急救病人。

有个70多岁的老人,来的时候特别严重,消化道出血,腹疼休克,抢救过来的可能性很小,查CT发现肠穿孔,紧急手术后做了肠切除,上了呼吸机,幸亏抢救及时,才保住命。

来的孕妇也多,4号和5号两天,就接收了10个封控区产妇。

孕产妇来了都是高度关注的,一说孕妇不舒服,谁敢懈怠,恨不得马上给她最快安排,啥都紧着她优先。有的羊水破了,马上要生了,“120”会提前给我们打电话,我们赶快联系产科大夫,来了就送进隔离产房。

有个生二胎的产妇,来的时候胎头都露出来了,医护人员马上把她送到隔离产房,半个小时就生了。还有个生一胎的“红码”产妇,一个人被送过来,婴儿的衣物用品还是我们医护人员帮忙准备的。给婴儿喂奶,哄睡觉,也是医护人员帮忙。

孕妇如果是常规产检,一般要提前预约。医院有专门的超声检查室,产检时一诊室一人。

每个送过来的病人,不管病情轻重,都可能是阳性病例,我们都得把他当成阳性病例来处理。查出是阳性病例的话,马上上报、复核,转到救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

刘青和同事。

隔离病区里的恐惧和焦虑

今年是我从医的第28个年头。

我1994年从呼吸专业毕业后,进入郑州人民医院,在急诊科的重症专业工作。

2019年,医院重新组建感染科,扩大医师队伍。在这之前,感染科规模很小,医生就三四个人,病人也少,主要是看简单的麻疹、水痘这种,年收入也就几千块钱。

重新组建后,感染科医生有十几个,平时主要看一些不明原因的发热,肺部、腹腔、泌尿等各个系统的感染,还有抗菌药物的管理等工作。

组建才一年,新冠疫情爆发了,医院马上启用隔离病区,隔离病区和发热门诊的工作主要由我们感染科人员承担。

那时候,我们接的主要是发热病人,来了以后排查新冠,24小时内两次核酸阴性就可以转到普通病区,相对简单一些,病人也没这么多。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医院逐渐组建起一支防疫后备队伍,心血管、脑血管、呼吸等各个专业的都有。出现本土疫情后,各专业立即抽调1-2名后备人员进驻隔离病区。行政职能部门主任、感控主任也会入驻。像这次,隔离病区一共有160多名工作人员,医生就有五六十个,护士100来个。

隔离病区的医护人员平常不大在一块工作,到一个新的病区,流程不熟悉,同伴也不熟悉,需要磨合,刚开始都会觉得很难。

那时大家对新冠肺炎也不了解,都有些恐惧。一个同事听说自己接诊的患者被确诊为阳性了,吓得说话哆嗦。我说,你穿了防护(服),都很到位,不用害怕。他说,我也知道不用紧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回,他又接到了确诊病例,就很淡然了。

病人最初对疾病也不了解,又是单人单间隔离,不像以前还能四处走动,有家人探视。他们也会出现各种心理问题,需要我们医务人员进行心理辅导。

我记得有个从武汉返回郑州的阿姨,60多岁,被确诊了,刚开始情绪不好,一天要给我打好几次电话。她说给我打电话,心里才安稳些。后来痊愈后,她织了件毛衣送给我,过节都要问候下,家人生病了也问我。

还有个病人和老伴从国外回来,在机场双双确诊。他被送到我们医院诊治。他老伴病情很严重,被送到了包头的医院。联系不上老伴,他特别焦虑。我们就想方设法联系到包头的防控办,找到他老伴的主治医生,再联系上他老伴,得知人已经脱离危险了。老人情绪一下就稳定了,病情恢复得很快。

另外,病人需要什么生活用品,有什么需求,也得尽量提供。有的病人在隔离病区过生日,我们给他送了生日蛋糕。

刘青。

“大家都哭过”

成为封控管控区定点医院后,我们接触的是各个专业的疾病,各种急危重症病人。

工作量是瞬间激增的。它带来的身体和心理的压力,刚开始,我们也不是都能适应。

一个是救治业务上的压力,抢救病人都是有风险的,有些患者可能抢救不过来。另外在隔离手术室,所有人都穿三级防护,戴着面屏,手术操作难度加大了。

另一个,防控有相应的国家文件政策,有刚性要求,有些是底线红线,不能触碰的。比如有病人被确诊为阳性病例,你就得回看录像,看接诊流程对不对,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在(防疫)这个事情上,我们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为你要出事了,有的是你要负法律责任,有的不仅牵涉到你自己,还有上级领导的责任。你也很害怕。

政府的政策要求不断在变,我们也要随时调整。以前病人来了先大夫看,然后查血常规、核酸,现在先采核酸,大夫再看病。

并不是所有病人都能理解这些政策。比如一些发热病人来了,只想开点药。按照国家文件要求,病人来发热门诊,核酸结果出来后才能走。有些人发脾气啊,闹啊,你得给他做心理疏导。

还有的病人要住院,病区床位紧张,没法马上安排;病人要放疗,有时候提供不了;一些透析病人没通过社区预约,一来就想马上直接透析,透析资源也有限,你给他解释,他不理解,辱骂工作人员。

另外工作量太大,肯定有服务不到位的地方,病人会投诉。

而且你想,你带着防护口罩,面屏哈气,本身就有些闷气,有时候看到长长的病人队伍,每个人都很焦躁,你也会焦虑。

工作量激增的时候,大家也都哭过。有时候自己快崩溃了,一些年轻医护人员跟你说,主任,我受不了。你还得安慰他,给他打气。

有的同事哭了,我们就给他送个小蛋糕,或者点个外卖,缓解缓解心情,年轻人调整情绪还蛮快的。医院也会给我们补充很多水果,有的同事在隔离病区过生日,也会送个生日蛋糕。不在隔离病区的同事,也会给我们送各种自己做的吃的。

医院也会组织心理大夫给一线医务人员进行心理疏导。

对我们来说,看到病人转危为安,从不能吃饭、不能坐,到能和你交流,他对你的感激和认可,会让你觉得很有成就感。这种和谐的医患关系,对我们来说是很幸福的事,是对我们工作最大的奖励,是疲惫时很大的慰藉。

有的年轻医护说,我不敢跟爸妈说,害怕他们担心。我说当你拿着奖杯回去的时候,家人肯定会为你骄傲。

有句话说得挺好,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你经历过了,肯定慢慢能感受到自己成长了,工作能力也得到提升,逐渐积累一些优化流程、处置病人的能力。以前我们穿防护服都觉得非常笨重,现在都穿习惯了。工作经验也增加了。

但这个过程确实非常折磨人,因为你要付出比平常工作大很多倍的体力,心理的考验。病毒变化也快,很多医护人员现在也会害怕。

刘青和同事。

隔离病区同事们为刘青过生日。

“你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有多大的力量”

我1月1号就开始住进隔离酒店,主要安排病人入住,人员调配,组织会诊、参与抢救等。

这段时间,每天早上6:40起床,7:10从酒店出发,到医院后先看发热门诊、隔离病区的整体情况。早会后,到隔离病区查房,协调解决各种问题,忙到晚上九十点。

要抢救的病人太多了。之前有一天来了个呼吸骤停的病人,从早上七点多抢救到下午两点,刚从病房出来,还没吃上饭,又来了个呼吸心跳骤停的,一直抢救到下午5点多。

遇到一些特殊病例,比如消化道出血合并脑梗的,得协调省级专家给他会诊,做急诊介入,一忙就是一整天。

每天吃饭、午休的时候,也有工作要处理。半夜也随时会有工作电话,抢救的,需要协调床位的,新转来的病人等等,随时得去病区。每天休息也就三四个小时。日期也记不住,不知道每天是星期几。

工作人员一天天马不停蹄,都是小跑着工作。

去年8月那波疫情,我们头20天基本没休息,一直持续到9月12号结束。11月那波也持续了近一个月。

头几天很有劲,时间长了有些吃不消,身体很疲惫。有一天只休息了两个多小时,我心绞痛都犯了。

每次(抗疫)都艰难。8月份我觉得已经到极限了,这回工作量又翻了一倍。每回我都想着,再来一次,我绝对不干。但是每回都又干了(笑)。这是你的责任,你不可能说我不干了我撤了吧?

第二天一到工作岗位上,又跟个小超人似的,很快进入状态。人好像就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有多大的力量,当你去做了去承担了,就觉得有使不完的劲。

要把所有经历的事情再回忆一遍,也是很痛苦的。所以有时候你们采访,我们都很难再去回顾一些事情。我们都想活得轻松快乐一些。

我丈夫每回都是说,“多休息”。父母都90岁了,知道我在工作,很少给我打电话,怕我牵挂他们。哥哥有时会说,你有时间给爸妈打个电话,他们很为你担心。其实我也知道,但忙的时候,家人也顾不上,他们也习惯了。

现在我们每天掰着指头算日子,封控区管控区啥时解封。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疫情结束,能过上正常生活,能回家休息下,和家人团聚,过个春节。

    责任编辑:黄霁洁
    图片编辑:张同泽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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