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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三七)︱ 从“天下”到“区域”:东亚秩序的重组

宋念申
2017-03-08 18:00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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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认明朝鲜国确为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故凡有亏损独立自主体制,即如该国向中国所修贡献典礼等,嗣后全行废绝。”上述文字是中日《马关条约》的第一款。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代表李鸿章、李经方,与日本代表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在条约上签字。经过甲午战争的惨败,清国的最后一个朝贡国朝鲜,从此脱离了与中原的宗藩关系,退出了东亚“天下”秩序。

浮世绘《清国媾和使来朝谈判之图》

“天下”体系解体的起点,常被认为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和《南京条约》。但严格说起来,《南京条约》本身并未试图动摇既有的区域秩序。当然,欧美的殖民侵略,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平等条约,是制度崩溃的大背景。

以欧洲国际法原则重新界定区域内部关系,始自1871年的《中日修好条约》。日本以此确立了与清国对等的国家地位,并在这个基础之上,挑战清国主导的区域关系。1874年日本借口牡丹社事件出兵台湾;1875年与朝鲜签订《江华条约》,迫朝鲜“开国”;1879年吞并琉球,改冲绳县;直到1894年起衅中日战争。从《中日修好条约》到《马关条约》,天下秩序的崩溃,只用了24年

一般认为,东亚的“现代”历程,在国家形态上,是由帝国转变到“民族国家”;在国际关系上,是由“朝贡体系”转为“条约体系”。照此看来,所谓的现代化,就是东亚以欧洲国家和国际关系为模板,把传统的中国中心主义的等级结构,改造成主权国家的平等结构;中国由一个世界国家(a world country)变成了世界之一国(one country in the world)。

这种认知正日益受到质疑。首先,帝国与民族国家、朝贡与条约,并不是对立的概念。不要说主导19世纪至20世纪初全球秩序的英国,本身就不是民族国家,就是直至二战结束前,世界上都没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同样,细读历史就可知,所谓朝贡体制和条约体制,在实践中常有相互容纳甚至确认,并不必然排斥。且条约体系本身就是矛盾体:其前提假定是主权平等,但不平等条约又否定了主权平等。

其次,塑造出这种对立,本质是塑造所谓西方现代性和东方传统性的对立。传统向现代的转变,就成了东方向西方的转变。这里不但“东方”、“西方”这对概念是固化、可疑的,而且把19世纪以来东亚复杂的历史演变,简化成了对一个(想象的)“西方”的模拟和附从。这就像是柯文(Paul Cohen)对20世纪中期美国的中国研究界“冲击—反应”模式的批评:它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多么“错误”的,而是其解释层面有限,不能涵盖整体变化。

第三,与此相关的是,这套逻辑过于强调变化的外部因素。外因固然重要,但内部挑战更具决定性。这里的内部,即包括东亚各国国内的动乱,也包括域内国家对区域秩序的改造。国内、域内和域外的冲击相互交织,内乱与外患共同作用,才造成经由一个多世纪共同建立、又经过一个多世纪共同维持的天下格局,在短短几十年里迅速塌陷。

把内部和外部危机放在一起,也许更能理解中日韩当时面对的挑战及其应对。我们知道,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并没有给清朝带来根本性的震动。更沉重的打击是十年后发生的、持续了十数年的太平天国运动。洪秀全创立的拜上帝会虽借用基督教,但本质上是种民间宗教。太平天国攻陷富庶的江南地区,重创清廷原有的军事和财政体系。持续内战亦对当地的经济、社会和人口结构造成极大破坏。与太平军遥相呼应的还有活跃在长江以北达16年的捻军。太平天国失败后,捻军持续搅扰北方,甚至在1865年斩杀僧格林沁,致清廷此后再无满蒙出身的军事统帅,打仗只能倚重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的地方练军。第二次鸦片战争就发生在动荡的1856—1860年,清朝国力因内战而极大消耗,无法内外兼顾,任由英法联军攻陷北京,火烧圆明园,并签下天津、北京条约,进一步丧失主权。俄国也趁火打劫,以调停英法有功,占去乌苏里江以东大片领土,势力拓展至与朝鲜接壤的图们江口。

此时,西部边疆也出了大问题。1856年,云南官府激发穆斯林民变,杜文秀领导起义,在大理建立平南国,一度占去半个云南。清朝花了12年时间,才将变乱镇压。云南回变影响到周边省份。1862年,正在清军与太平军和捻军激战、西北防务空虚之际,陕西、甘肃发生回变。动荡持续十余年,至1873年才由左宗棠平定。战争、仇杀、饥荒,导致西北两省人口锐减,地方经济凋敝。

左宗棠西征途中的运粮队伍

陕甘变乱又进一步波及新疆。1864年,新疆叛乱蜂起,地方割据。这次变乱与云南、陕甘的不同之处,在于外部势力深度介入。1864年,喀什噶尔的叛乱领袖向中亚的浩罕汗国求援,浩罕汗国派阿古柏前往。后者反客为主,占领了喀什等地,于翌年建立政教合一的哲德沙尔汗国。此时俄国再次趁虚而入,迫清朝签订《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割让巴尔喀什湖以东领土;又于1871年出兵侵占了伊犁。

阿古柏吞并新疆各地的割据势力,不但吸纳了陕甘回军残部,还接收了浩罕汗国投来的军队,一路攻伐,几乎占领新疆全境。此时英国和俄国正在进行争夺中亚的大博弈,两国先后承认阿古柏政权。伊斯兰世界领袖、奥斯曼帝国苏丹还赐予他“埃米尔”头衔。天山南北俨然已成外国。

清廷的“海防”与“塞防”争论在此背景下发生。在财政捉襟见肘、东南沿海与西北内陆的防务难以兼顾的情况下,如何判定主敌、认知国本,是争论的焦点。力主海防的李鸿章,视欧美日本为主要威胁,而西域内亚则是可以损失的藩属;主张塞防的左宗棠,则认定俄国为大敌,不但不能放弃新疆,而且要强化对西域的直接管理。结果,左宗棠于1877年成功收复新疆,4年后又收回伊犁。新疆于1884年建省,实现了龚自珍、魏源等经世派学者在19世纪初期提出的西域行省化的构想。可以说,内在危机和内生性思想,主导了现代中国形态的塑造

换个角度看,海防还是塞防,讨论的也是宗藩关系的优先次序。清代“天下”的两大支柱,一是由礼部主持的与朝贡国的关系,一是理藩院主持的与内亚边疆的关系。究竟如何判别内外,分清缓急,在当时并不是一目了然的。从今天看,内亚边疆在清代结束前大体保留在版图内,后为当代中国所继承,这不能不说是晚清国家建设在内外交困中的一大成就。它避免了中国像奥斯曼帝国那样被殖民势力彻底分裂。当然,也许其代价,就是传统的礼部“外交”被欧洲式的国际法外交完全改造。

这就要谈到日韩所应对的挑战。日本当年面对的外部压力虽与中国类似,但程度要轻得多。同样,它的内部挑战,解决得也比中国顺利、彻底。明治维新前后的日本,最大的变乱来自两场内战,一是1868年的戊辰战争,主张王政复古的西南藩阀成功倒幕;二是1877年的西南战争,明治政府平定了西乡隆盛领导的旧士族反叛。两场内战,阵亡者加在一起不过1.4万余人,其破坏性远远小于同时期中国的内乱。在萨摩、长州等藩的倒幕精英主持下,明治政府得以专注革新,强化国家能力,从话语到实践效法欧洲,对外殖民扩张。

朝鲜面对的外部压力,最早也来自欧美。掌握实权的大院君坚持“卫正斥邪”,暂时保全。此后最大的挑战,外是日本,内是党争。《江华条约》将朝鲜拽到殖民帝国体系和天下体系之间,内外矛盾同时升级,终于在1882年和1884年发生壬午军乱和甲申政变。清政府和日本的竞相介入,激化了新旧两个帝国对朝鲜半岛的争夺,也激化了朝鲜国内的阶级矛盾。1894年的中日之战,起因于朝鲜爆发的东学党农民起义,清朝应朝鲜之请出兵平乱,日军则对清军不宣而战。

浮世绘《云扬号兵士朝鲜江华之战图》

朝鲜在天下体系中位置至关重要,不但是宗藩关系的模板,而且其国王地位与蒙古藩王相仿,几乎“视同内服”。在殖民压力下,清与朝鲜都曾积极调整,试图调和朝贡—宗藩原则与条约—国际法原则。清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朝鲜亦设立统理通商事务衙门,两国交往中一些非仪式性事务便从礼部转到这些新设的外交部门。1882年,在李鸿章主持下,朝鲜与美国签订修好通商条约,成为朝鲜与欧美建交首例。签约前,李鸿章指示朝鲜以照会形式,向美国说明:“朝鲜素为中国属邦”,朝美的平等关系,与朝中的藩属关系,彼此无涉。此后朝鲜与英、德、意、俄、法等国先后订约,皆援此例。与美订约同年,朝鲜国王亦向中国提出通商请求,清廷允准,两国签订了历史上第一份国际法意义的条约:《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其中指明:“朝鲜久列藩封,典礼所关。一切均有定制,毋庸更议……此次所订水陆贸易章程系中国优待属邦之意,不在各与国一体均沾之列。”

很明显,李鸿章的意图,是利用条约原则进一步确认宗藩原则,两者非但不对立,而且相互肯定,彼此平行。日本史家滨下武志分析贸易章程时更进一步认为,中朝贸易,体现的既非朝贡原则,亦非条约原则,而是一种双方共同遵循的“区域”原则。可惜在强大的殖民压力下,这种调和的努力并不成功。1885年中法战争后,越南变为法国殖民地,从此脱离宗藩体系。1895年,朝鲜也结束了几个世纪的中原藩属,成为独立之国。但独立后的朝鲜,主权却更不完整。10年后,日本变朝鲜为保护国,进而在1910年正式吞并。

在全球范围内,国际法服务的都是殖民帝国体系。东亚“天下”格局消解,在外部压迫和内部变乱双重作用下成为一个“区域”。但是,旧秩序解体后,到来的并不是一个民族国家体系,而是以日本为中心的帝国主义秩序。新秩序借用国际法话语,却继承了“中华—天下”秩序的诸多样貌——比如以天皇、神道的宗法制度替代中原礼教的宗法制度。所以从某种角度也可说,东亚由中国治下的“天下”(Pax Sinica)变成了日本治下的“天下”(Pax Japonica)。国际法—殖民帝国否认“礼部外交”,不过是以一种等级秩序颠覆了另一种等级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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