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他红了,喜剧的春天来了
提起今年被讨论最多的喜剧节目,爱奇艺自制综艺《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独占鳌头。在这档节目中,夺得“年度喜剧搭档”第一名的蒋龙和张弛,备受瞩目。他们在这个舞台上,贡献了一系列与“热爱”有关的作品,在很多普通“追梦人”中引发共鸣。
其中,《台下十年功》更是被马东称为“大舞台上能够见得到的那种作品”。
这是喜剧大赛上线以来,比较罕见的、倾注了演员大量私人情感体验的作品。从小学习京剧,长大后徘徊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张弛曾真实地因此困惑。作品播出后,他在家里对着镜子想再演最后一幕,发现怎么也演不出台上那种感觉。
只不过,《台下十年功》中的主人公从小就知道自己对京剧是“热爱”,而非简单的“喜欢”。相比之下,张弛真正读懂京剧则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学习京剧的9年间,张弛曾不断想过逃跑。真正爱上京剧,却是在他毕业转行、逐渐远离京剧之后。
张弛的背影
如果要在张弛身上,为这段纠葛找到一点痕迹,最初的那点,可能是无处不在的“不自信”。
他们那么自信,我害怕
张弛平时很少刷微博,觉得没什么参与感,“也没人认识我,我也不算啥名人”。那天心血来潮登上微博,看到有人给自己发了一条私信。点进对话框,消息已经在那儿躺了好几天:“您好,我是米未的导演,做过《乐队的夏天》《奇葩说》……”
刚看了个开头,张弛就把对话框关了。“骗子”,他心里嘀咕,“怎么会找我。”张弛相信“天上掉馅饼”,但不相信“馅饼”会砸到自己头上,这样的消息一律被他归入“骗子行列”。直到后来,朋友找来,又聊起米未那档的新节目,他才知道那条邀约是真的。
去米未的第一天,张弛很惶恐。他和十几个演员被划分到一组,感觉周围每个人都有点名气。“所有人都轻车熟路,知道有什么事儿该去找哪个导演”,只有自己一脸懵。“就看着,别犯错误”是张弛心里唯一的念头。
这种感觉不陌生。15岁那年,张弛刚上大学,总是习惯带个帽子、溜边走。学校里有学影视表演的,“他们身上总有想要外放自己个性的那种东西”;还有舞蹈班的,“他们走路永远身姿挺拔”。看到他们身上的那种自信,张弛会觉得害怕。
几乎没什么悬念,选搭档环节,张弛被“剩”下了。眼看就要出局,他自己心里急得不行。导演告诉他,蒋龙也没有搭档,鼓励他们两个人试试。和张弛不同,蒋龙性格速热,之所以被剩下,纯粹是因为“要求高”。
张弛和蒋龙搭档表演《这个杀手不大冷》
当时蒋龙心里就已经有想法,要在舞台上呈现“两个因为音乐而‘纠缠’在一起的人”的故事,围着整个工坊试了一圈,没人能搭得上。和张弛见面后,蒋龙一上来就放了一首歌,想看张弛的反应。
舞台和表演,是张弛安全感的来源,他说,“我一看到舞台就亲切,平时畏畏缩缩的,进了剧场就觉得踏实。”音乐声一响,他和蒋龙两个人伴随着鼓点和节拍直接跳起了舞来。组合由此定下来。
蒋龙和张弛都是沈阳人,沈阳旧称叫“盛京”,最开始,两人想把组合的名字叫“盛京传奇”,但转念一想觉得太大了;蒋龙是白羊座、张弛是天蝎座,也想过叫“羊蝎子”,听起来又不像那么一回事儿。
改了几轮,最后还是用两个人的代表作命名。蒋龙饰演过《逐梦演艺圈》当中的男二号;张弛则是2020年《星光大道》年度亚军。“逐梦亚军”的名字应运而生。尤其,“亚军”这个词,切中了张弛最开始的心态,“能得个第二都是奢望。”
当初参加《星光大道》,张弛准备最充分的是那段“告别感言”。因为“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淘汰”。那是他第一次在台上唱歌,话筒都不会拿,也不知道在台上该怎么站。临上场,他偷瞄前一个选手的动作:脚别站太直,话筒要拿稳。自己给自己打气。
星光大道舞台上的张弛
一块儿参加比赛的选手,身前身后总围着一群人,家人站在台上帮忙讲故事,经纪人在台下准备演出服。只有张弛,每次出现都是一个人,手里拎个箱子,每天发愁两件事儿:学一首能比赛的新歌,找一件能上台的衣服。
会唱的都唱完了,他就用笨方法,把唱过的歌再唱一遍。来《星光大道》的唯一心愿,就是希望“爷爷奶奶能在电视上看到”。因此,张弛一直告诉自己:只要露个脸就“心满意足”了,每多赛一轮,都是自己赚了。
虽然想得透彻,但要面对淘汰,心里还是会打鼓。张弛担心那一刻真的到来时,当下会接受不了,他不想这样。《星光大道》的化妆间里,经常能看到别人在练即将上场的节目,张弛在旁边默“告别感言”。
“参加这个节目多么多么地高兴,要感谢谁谁谁……”如今聊起这个小心思,他用调侃掩饰其中的羞怯,“词准备得老好了”。
来《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他也抱着这样的心态。最开始的几期节目,但凡“逐梦亚军”出现在采访镜头前,都是蒋龙在负责对外表达,张弛很少开口。“不知道说什么”,他自责自己说话没逻辑,“总觉得说了没人爱听。”舞台之外,张弛习惯将自己藏起来。
进入封闭世界
小时候的张弛,并不是这个样子。他长得虎头虎脑,给人的印象很“冲”。第一天去报到,班级竞选班长,他落选了。中午,班委组织排队打饭,小孩好动,队伍排得懒懒散散。张弛直接冲到老师面前告状:“队都站得不直,你让我当班长试试。”
儿时的张弛
虽然人不大,但他的小脑袋里总有自己的主意。一开始,因为有点驼背,妈妈把他送到艺术学校学舞蹈。小张弛觉得,学跳舞的都是小女孩。京剧能翻跟头,将来还能当武打明星,他就偷偷把志愿给改了。当时才6岁。
可一到课堂上,张弛就能后悔了。老师特严厉,上来就给人压腿,也不管你有多疼。学了一个礼拜,小张弛受不了了。
“我不行了,太难受了”,扑通一声,张弛跪在妈妈面前,连哭带撒娇,嚷着要改行。妈妈从头到尾只有三个字:“不可能。”任小张弛平时再冲,一遇上妈妈的强势态度,最后还是得乖乖听话。从此,鞋带都还不会系,张弛就开始唱戏了。
京剧讲究“冬三九夏练三伏”。夏天,天气炎热,光是把水衣子、胖袄……一件件穿在身上,汗就已经塌透了,还要接着跑圆场、压腿;冬天,数九寒冬,眼睛还没睁开,师父就把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扔到练功房打飞脚。
小张弛正在压腿
张弛最怕吊腿,现在想来仍是噩梦。“有一个长条板凳,人躺在上面,腿掰成180度,就这么耗住,短的二十分钟,长的一小时。老师怕你乱动,全身要绑30多条麻绳。在学校绑也就算了,寒暑假在家,我妈还要给我绑。”
在辽宁老家学了三年,9岁的时候,张弛被送去北京继续学戏。初来乍到,快速融入并不容易。学校像个小社会,有时走在路上,张弛就低着头,避免和迎面走来的师哥四目相对,但凡有这么一个瞬间,他心里就会开始害怕,“完了,又要欺负我了。”
为此,他又挣扎过一次。来北京一个月,赶上国庆假期,短暂感受了家的温暖之后,妈妈又把他送回学校,学校有个大铁门,分别时,那道铁门“乓”得一声被关上,张弛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大喊“妈妈,你把我也给带走吧……”
妈妈没敢回头。那天之后,张弛在学校就不怎么哭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待在这个学校里继续学京剧就是自己的生活。
张弛性格里的那股“冲”劲儿逐渐淡去,他害怕被外界注意到,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你好我也好,你别欺负我就行,咱咋地都行”。长大后,回头再看,他觉得就是从那时起,自己有点讨好型人格。
起初,他还会埋怨父母,后来谁都不怨了。“那对京剧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问他,张弛脱口而出,“就是疼,太疼了。”那时学戏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只是一种触感,没有情感上的记忆,“谈不上讨厌还是喜欢”。
当时只被外界灌输了一个念头:你是唱戏的,你就得学唱戏。就像人要吃饭、睡觉一样自然。“那时候身边人都是唱戏的,你就感觉好像世上的所有人也都是这么过。”
“上学还能说,自己喜欢语文、讨厌数学;或者喜欢数学、讨厌语文,我就没有那种(情绪)”,因为没得选。
张弛还记得自己学的第一段戏叫《乌盆记》,开头第一句“老张不必胆怕惊”,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在当时还是能把整段都唱下来。15岁之前,他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
灯笼裤与牛仔裤
张弛15岁就上了大学。高考那年嗓子倒仓,虽然考进了中国戏曲学院,但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学习京剧,转去学了北京曲剧。
换下那条四季陪伴自己的灯笼裤,张弛第一次穿牛仔裤,“紧绷绷的,哪哪都不对”,那一刻,他意识到京剧所在的那个世界似乎正在离自己远去。不用再疼了,好像是开心的,但又不是开心这个词。
京剧舞台上的张弛
连续九年,天天压腿,突然不用压了;每天6点,早起练功,突然不用再练了。变化接连砸过来,张弛心底会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看着戏校那些可能再也用不上的东西,他隐隐有种想法“从今天起,我可能要换一种人生过了。”
京剧世界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大学有个同学家里开发廊,军训的时候,远远看到他修剪时髦的发型,甚至还做了电烫,张弛羡慕死了。晚上回到宿舍,他就扒着那个男同学所在的上铺看,嘴里叨咕着“我啥时候能留个你那样的头啊”。
大学四年,是张弛最开心的日子。同学在电脑上打游戏,张弛就凑过去看着,有人用淘宝买东西,张弛也在旁边学着。他形容自己像海绵一样在吸收。
生活有同学陪着适应,但表演只能靠自己。京剧表演讲究程式化,一招一式要有板有眼。仅仅为了保持舞台上坐姿端正,从小到大,张弛坐椅子就只坐三分之一。但当面对话剧舞台时,这多年的艰苦训练,反倒成了一种阻碍。
话剧表演更讲究生活流、越自然越好。这可让张弛犯了难。
《台下十年功》当中,张弛饰演的“大我”去参加选秀,导演让唱一段流行歌曲,他摆出老生的范儿,用唱戏的方式唱了一首歌的第一句,结果就被过掉了。这个桥段虽然夸张,但类似的尴尬,就发生在张弛的生活中。
参演话剧《奋不顾身的爱情》,张弛饰演民国时期的北大学生,飞机在头顶上轰炸,张弛饰演的角色要抱住身边人,一起卧倒,并给其他人危险提示。一上来,张弛习就惯性地捏着嗓子演了一段现代京剧,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忍俊不禁。
张弛正在排练
多年练习,京剧已经像是某种神经,长进了血肉里。如今,突然要将这根神经从自己身体里摘出去,无异于扒一层皮。为了尽快适应新的表演环境,张弛抓住机会就去演。
“一部戏,演头10场还很僵,20场可能放松一点,30场接近生活化……就这么一天一天,从舞台上磨出来。”下了台,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表演,一点点纠正细节。日常更是从说话、走路等最基础的习惯,强迫自己改变。
潜意识上的扭转最难。此前,张弛一直被京剧中的传统价值观熏陶。戏里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一直到大学毕业,他都不适应和女孩单独相处,但凡有个空间让两人坐到一起,立刻脸就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会怀疑自己。十年前,央视有一部传承传统文化的纪录片,展示了张弛刚毕业演出《锅儿挑》遭遇的困境。镜头里,因为表演上的惯性,张弛愁得不行“我就是唱戏的,我也没有学过表演,我能行吗?”
望见月亮
最开始学戏,张弛才6岁,老师讲戏完全听不懂。表演模式上,大多也都是照猫画虎,老师让怎么做就怎么做“手放这就完事了,脚踢这就完事了,也不用管是为什么。”后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大学毕业。
接触话剧后,张弛认识了很多传统戏曲转行来的师哥。看他们表演时,能意识到自己的差距:“怎么人家就能把戏曲元素和话剧舞台融合得那么好?”有师哥给他看了京剧名家李少春在国外的一个视频,虽然是黑白画面,但整个表演如行云流水。
他一边看,师哥一边给他讲解。“你能从他的眼神看出来,这是在走夜路,蹦一下是在过河,抬腿是在趟泥。亮相的时候,眼睛斜视,那是在望着月亮。”张弛恍然大悟,原来戏曲这么高级,一招一式背后,都藏着美学设计。
这是他脱离了表演者的身份后,第一次以观众的视角来欣赏京剧。恰恰是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张弛有机会重新审视这个陪伴了自己九年的朋友,客观地感受它身上的魅力。
张弛也开始尝试将京剧与喜欢的现代表演形式相结合。做起来才发现,京剧在很多地方都用得上。比如拍短视频,点赞最高的一条,是他用生旦净丑四个行当的特点来演绎一首名叫《赤伶》的歌;参加《星光大道》,他备受好评的也都是那些带着戏腔的歌曲。
《台下十年功》剧照
他越来越觉得“京剧像是一个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来到“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张弛也想在这个场子上将京剧揉进去。《台下十年功》正是埋在张弛心底的小种子,发了芽。
这个作品在面对观众第一次展演时,就取得了“全场第一名”的好成绩,也是“逐梦亚军”组合第一次在展演阶段拿第一。
虽然如此,张弛心里仍然没底。蒋龙在一旁观察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张弛这么焦虑。正式演出上场前接受采访,面对镜头,张弛眼睛里依然装满了不安:“从6岁就开始学,戏曲对我非常的重要,就怕弄不好。”
尤其要在舞台上,通过自己的表演、作品,让更多人认识京剧、了解京剧,张弛更感责任重大。他最担心自己呈现在这个作品中对京剧的理解、演绎,无法承载这个艺术形式本身的厚重和精彩。更难言自己寄托在京剧上面,更加个人化的实现。
自从大学时,老师和张弛讲了自己为什么做演员,那种触动就一直种在他的心里:
“今天我演一段夫妻生离死别的戏,台下可能有几百观众,他们当中也许就有夫妻,可能当天就有争吵,也可能一直心存怨怼,但只要他们看了这段戏,不管什么时候,偶尔能想起对方的不容易,这就是我作为演员的意义。”
这番话给懵懵懂懂的张弛,提了个神。他突然对演员有了一些不一样的理解。从那时起,“为别人的生活带来一点动力”成了张弛作为演员想要努力的方向。
节目播出后,不停有观众给张弛发私信,一个爸爸让孩子模仿了一段儿张弛在节目中表演的《叫小番》,张弛仿佛看到了京剧像唱歌一样流行,每个人都能朗朗上口;还有一个主唱告诉张弛,自己的乐队本来都想要解散了,看了《台下十年功》,还想着再坚持坚持。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做到了,“好有成就感”。
现在,张弛发现自己偶尔会犯“戏瘾”。吃完晚饭,下楼去遛弯,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唱出声来。而且还一唱就停不下来,遛弯遛两个小时,就唱两个小时,回到家一听,嗓子都哑了,但那种感觉,酣畅淋漓。
保护色
采访最后我们没有再问那个问题:如果能回到小时候,你还会学京剧吗?
《台下十年功》结尾,长大的张弛劝儿时的自己:“学的京剧没人听,喜欢的女孩跟别人跑了,我劝你改行,是希望你将来过得好一点。”十年后,长大的张弛出现在舞台上,他以为规劝起了作用,此时自己会是个好的脱口秀演员。
但当开场锣鼓声悄然响起,他却还是唱起了那句,十年前自己没能唱完的京剧: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即便已经知道未来的人生可能会面对传统意义上的失败,他还是没有对来时路做任何更改。张弛心里有根。他不再是最开始那一颗浮萍,会随着外界波流的变化摇摆,而是能自己找到定位。
大多数时候,让自己处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更像是他的一种主动选择。
比如第一次约蒋龙吃饭,自己从当天下午5点就已经开始断水断粮,因为担心吃饭的途中频繁上厕所,留下不礼貌的印象;在他与蒋龙的大多数作品中,张弛也总是乐于做托着的那个。他对自己保有着一种可贵的清醒。
但这种清醒背后,他又付出了什么?
《台下十年功》表演到最后,观众和演员已经哭成一片,张弛站在舞台上,硬挺着不肯流眼泪。走到后台,见到熟悉的导演、编剧,进入他感到安全的环境,他才卸下防备。
也许对于张弛来说,退一步,抵达那个能够让自己喘口气的空间,在那里有属于他的自由等他。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