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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高玉蘋谈韩流研究与教学:一名耶鲁社会学家的思考

希伊韩
2022-01-21 11:35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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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流近几年在欧美的兴起和发展引起美国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思考。2021年10月,澎湃新闻采访了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韩国电影专家金暻鉉(Kyung Hyun Kim)教授,金暻鉉对音乐、电影与电视剧等多种韩国流行文化体裁进行了深入分析。在此之后,韩流在美国继续创造纪录。同年11月底,韩国男团防弹少年团在洛杉矶做了四场名为“允许跳舞”(Permission to Dance)的演唱会,二十多万粉丝齐聚洛杉矶,和世界各地无数线上观众一起观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防弹少年团的洛杉矶演出是2021年美国最重要的音乐事件。

鉴于此,澎湃特别采访了耶鲁大学社会学系的高玉蘋(Grace Kao)教授,就韩国流行音乐(狭义意义上的“韩流”)进行更深入的交流。高玉蘋博士毕业于芝加哥大学,曾长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任教,现为耶鲁大学IBM社会学讲席教授,是研究种族、移民、家庭等问题的著名社会学学者。近两年来,她开始关注韩流问题,不仅已经在韩流与美国种族问题方面发表了相关文章,还在耶鲁大学开设了名为“种族与地方:英国新潮流、韩流及其它”的课程。高玉蘋也在推特上与韩流粉丝保持着积极互动和沟通。通过这个访谈,高玉蘋进一步分享她作为社会学家与韩流有关的经历和见解。

澎湃新闻:您是著名社会学家,在家族、种族、移民等问题都有广泛的研究和发表。您不能首先说下您是怎么对韩流感兴趣的?

高玉蘋:多谢采访我。像很多人一样,在疫情期间,我生活很多方面有所改变。韩流是我偶然发展出的兴趣。在疫情爆发前夕,即2020年的2月份,我作为教授被邀请去一个韩国研究的研究生会议提供指导。在那里,我遇到了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研究民族音乐学的博士生李元碩(Wonseok Lee),他在讨论韩流产业的组里。我一直都对音乐感兴趣,我和他在会议上有很多交流。在此之后,疫情发生,我们都呆在家里。那时,我担任耶鲁社会学系系主任,这是一个压力非常大的时候。而元碩将他一篇关于防弹少年团的文章发给我,我因此开始关注防弹少年团,观看他们的视频,并与元碩有了进一步交流。他建议我去观看其它一些视频,我因此开始“上道”。在那样紧张、压力大的环境下,这些视频是一个缓解。在这些视频里,韩流偶像们的形象非常积极,这对于很多疫情下的人都是一个吸引。

澎湃新闻:后来您在耶鲁大学开设了名为“种族与地方:英国新潮流、韩流及其它”(Race and Place in British New Wave, K-Pop, and Beyond)的本科生课。这门课同时涉及了英国新潮流与韩流。您能不能介绍下这两种音乐,尤其是大家可能不太熟悉的英国新潮流?

高玉蘋:当然。就在我认识元碩之前,我就已经开始考虑教授有关音乐的课。在年轻的时候,我是英国新潮流的粉丝。如果要定义英国新潮流是什么话,有一定困难,但这无疑是来自英国的音乐,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一直持续到1980年代中期。英国新潮流的起源是多元的:一部分是从华丽摇滚(Glam Rock)开始的,其中包括大卫·鲍伊(David Bowie,1947-2016),还有罗西音乐(Roxy Music,英国摇滚乐队)。这些人演出时都打扮得非常华丽。与此同时,还有第二次斯卡(Ska)潮流,斯卡潮流则受到牙买加音乐影响,一些牙买加移民将他们的音乐带到英国,受到一些英国的工人阶级子弟的喜爱。因此新潮流的来源先是华丽摇滚,然后是斯卡影响。伯明翰这样的工人阶级中心成为了斯卡在英格兰的中心,有了像The Specials,Madness这些艺人。然后从华丽摇滚里,出现了新罗曼蒂克(The New Romantic)。这些人都打扮得非常华丽,其中不少人都活跃在像伦敦的布里兹孩童(Blitz Kids)这样的夜店里,比如佐治童子(Boy George)这些人都从中出来。还有亚当·安特(Adam Ant),他把自己打扮成海盗。这是英国新潮流的一部分。英国新潮流的另一部分则是电子合成器(synthesizer)的出现,合成器更加便宜,不过也让音乐听上去比原来呆板,有些冷漠。不过,音乐只是一其中部分,还有艺人打扮,打扮其实像音乐一样重要。

在这个时候,音乐电视台(MTV)开始出现并传播。这些人的音乐和打扮都与众不同,而音乐电视台的出现这一巧合事件对他们非常有利。美国的广播电台是这些音乐传播到美国的主要媒介,引起了一些美国观众的关注,这些音乐中的一些歌曲进入了前40。作为一名成长于七八十年代的人,我在那时,是这一潮流的粉丝。那时的美国电台是按种族划分,有播放灵魂乐、节奏蓝调与蓝调乐的黑人电台,还有白人的摇滚电台。就英国新潮流而言,大多数艺人都是白人,不过在斯卡上,有更多的多样性。当然,对于一些新潮流艺术家,由于他们打扮得体、是白人、同时是男性,美国音乐电台愿意播放他们的音乐,但对于黑人则不可能。不过,最近我也了解到,这一潮流来源之一的牙买加音乐里,一些创作者是牙买加华裔与西印度人,这就和亚洲移民有了联系。这是一段有趣的历史。这些人一般都是小店主,他们有自己的乐器,偶尔创作音乐,不过表演者都是黑人。因此,我不仅是这一潮流的粉丝,我也从学理上觉得其起源非常有趣,这也是以后我想进一步了解的问题。

大卫·鲍伊

就我而言,新英国潮流与韩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当我开始关注韩流时,我就注意到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特别是视觉感对两者都非常重要,也许比音乐本身还重要。对韩流而言,所有表演者都化妆,都穿着华丽服装,这些服装都不是日常穿着。这让我想起了我青少年时候喜欢的英国新潮流。我认为两者间的联系是可能的,因为现在不少韩国音乐公司的创始人都是我的同龄人,他们很有可能年轻的时候也听这些音乐。就韩流而言,尽管大家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韩流,我还是多说几句。韩流究竟是所有来自韩国的流行音乐,还是与韩国本质无关,仅仅是一种生产音乐的模式,只是这种生产模式刚好起源发展于韩国?

在我的课堂上,我主要关注偶像团体,他们由娱乐公司训练产生,从练习生里挑选出来。当然,一般认为当代韩流是从“徐太志和孩子们”(Seo Taiji and Boys)开始的,他们在第一代偶像之前。不过,我还是会介绍给学生一些比徐太志更早的音乐。从时间线而言,当英国新潮流进入尾声时,也是韩流开始的时候,因此把两者放在一起教授,也有时间上的连续性。不过,我不是说大多数韩流偶像都听英国新潮流,但他们无疑都听美国流行音乐。在介绍完历史背景之后,我的课主要关注的是不同代的偶像团体。通过这门课,学生可以对这些团体从何而来,他们之间有何关系,他们附属于哪些娱乐公司有清晰认识。有时候我们也会讨论一些草根乐团,但限于时间,我们无法充分展开。

就韩流音乐的特点是什么而言,我认为韩流音乐听上去非常复杂,不像美国流行乐。一般而言,美国流行乐时间是3分钟,在主歌与副歌之间循环,然后来一段桥段,构成这样的三段循环。就我听过的大多数韩流歌曲而言(当然,这没有包括最近的一些热门歌曲),韩流比美国音乐复杂,大多数歌曲都有说唱部分,不同部分的主歌有时候听上去都不像来自同一首歌,有更多的桥段。同时,韩流一般都是舞乐结合。总体上,我认为就什么是韩流(K-Pop)这一问题,是一复杂的问题。韩流究竟是不是韩国音乐是一大问题,因为大多数韩流歌曲都不是韩国音乐家创作的,每一首歌都是由多位世界不同地区的艺术家创作,像全球流水线生产一样。同时,现在这些韩国的娱乐公司都非常国际化,他们全球招聘练习生,已经在洛杉矶有海选。当然,我们需要观察,韩流模式在美国是否行得通:说实话,韩流模式与美国劳动法大量条款相抵触。不过,他们已经训练出中国和日本偶像。他们现在想在美国实践这一模式。

“徐太志和孩子们”

澎湃新闻:您课上的学生反馈评价如何?

高玉蘋:我这门课目前还只教过一次。在即将到来的春季学期,我会再教一次。因此,我还无法总体上说学生反馈如何。同时,这是一门大一新生研讨课(freshman seminar),所有学生都是耶鲁本科新生,他们大多数都是18岁。我觉得他们听音乐的方式非常有趣。在我成长的时候,还没有网络,所有音乐都是电台或电视在放。我不得不听任何我听到的音乐,你没有选择。对于现在的学生而言,他们有油管与Spotify,这些媒介会根据你听歌喜好推荐给你相似的歌曲。我觉得我的学生尽管知道很多,他们可以说出不少韩流偶像团体,但是他们对音乐体裁没有太多认识,他们也不会去听和去了解他们不喜欢的音乐。就我而言,听电台播放的大量不喜欢的音乐尽管不是很好的体验,但这对于建立对不同音乐体裁的认识是有帮助的。相比他们而言,我对体裁有更好的把握,我听了更多不同体裁音乐,他们听歌的风格更相似,他们无法对音乐体裁进行准确说明。这样的差别有时给教学带来了挑战。当然,我教学体验总体很好,他们也很喜欢。就教学内容而言,我建立了每周的听歌歌单,他们在每周课前需要将歌单里的歌听完,他们需要做笔记,让我知道他们看完了相关音乐视频。我也让他们制作自己的听歌歌单,这需要他们分小组集体完成。在疫情线上教学情况下,这也让他们互相认识与交流创造了机会。

与此同时,无论是英国新潮流还是韩流,大家一般都假设不同音乐家和他们的歌曲是独立产生的,但是对于任何音乐体裁,从事该体裁音乐生产的人相互都认识,在不同公司之间有流动。尽管我还无法说出所有韩流歌曲之间的联系,但作为社会学家,我能看出之间的联系,我也在了解中。因此,通过这门课,学生得以了解不同歌曲间的联系。无论是防弹少年团还是Blackpink的粉丝,都更会关注该团体的音乐,认为该团体无比特别,是从偶像的灵魂中产生的,而忽视背后的音乐生产机制,在这机制下,大家都听对方的音乐。很多年轻人并不太了解这一方面。

我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是,无论在音乐视频还是流行文化里,我可以发现一种“复古”(retro),大家对过去表现出奇怪的忠诚,大家尽管没有参与这一过去,却建构着这一过去。大家无法对从1950年代到本世纪初发生的事进行区分,这些都是复古,因为都是过去的事。比如,对于一个复古的音乐视频,很有可能其表现的是90年代的主题,但却用了70年代的色彩。这对于学生而言,是另一项挑战,他们仅仅能感到里面表现了过去。总体上,一些学生对韩流无比了解,有一些学生已经是一些女团的粉丝10多年之久,他们只听韩流歌曲。也有一些学生在上这门课前,没有听过任何韩流歌曲,他们只听过防弹少年团这个名字,然后就没有了。当然,还有一些学生对英国新潮流比韩流更了解。也有对两者都了解的,也有对两者都不了解的。

耶鲁大学2010年宣传片“这是我选择耶鲁的原因”(That’s Why I Chose Yale)中展现的耶鲁本科生研讨课情形

澎湃新闻:在教韩流时,学者们一般将其作为韩国流行文化一部分,与电影、电视剧一起教;或将其作为东亚流行音乐一部分,与华流和日流一起教。尽管您已经说明了英国新潮流与韩流存在的联系,两者仍然有非常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您能不能进一步介绍下流行音乐教学方面的方法与路子?

高玉蘋:我理解你所说的,但其实只教一种音乐体裁的课并不多见。我有一同事在耶鲁音乐系,他教的课包含了五种体裁。对我而言,英国新潮流与韩流是有联系的,只是大家没有注意到。不过,我现在的确还在考虑,我是否需要调整课程内容与结构。但我去年的学生告诉我,他们喜欢我的课,他们喜欢我这样教,他们从我课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们能在英国新潮流与韩流比较中同时加深对这两种体裁的认识。如果你只教韩流的话,这门课就会成为那些韩流粉丝们展示自己是韩流“专家”的平台。我不想让我的课成为粉丝们展示对自己的偶像了解有多深的平台。对我而言,视觉效果对英国新潮流与韩流都非常重要,同时种族、族群认同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特别是防弹少年团,他们在将韩国文化输出到世界的过程中起到很大的作用,成为韩国“软实力”的重要一部分。这对于英国也适用,在英国新潮流前还有像披头士(Beatles)这样的“英国侵略”(The British Invasion)。软实力是一种真正的实力。

耶鲁大学音乐学院

澎湃新闻:在研究上,您与李元碩已经合作发表了两篇与韩流有关的文章,一篇是关于韩流是否能改善亚裔美国人或亚洲人在西方的形象;另一篇则是关于防弹少年团与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的关系。同时,就您主要研究兴趣而言,您在种族关系与青少年发展方面做了很多研究。您是否认为,当欧美那些青少年韩流粉丝长大后,一种新的种族关系或种族想象会出现?

高玉蘋: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尽管我有一些假设,但我还不太确定。不过,我的确认为,韩流会有积极影响。在过去,亚裔在西方流行音乐和娱乐圈里完全是缺席的。对于我这样的华裔,在我们的成长中,我们很少在电视上见到和我们一样的人。因此当我们看到防弹少年团在美国如此成功,出现在美国各种电视节目里,这意义非常重大,不仅仅就我个人而言,还是作为一个社会现象而言。我在种族关系,特别是跨种族恋爱问题上,有不少研究。在研究中,我和我的合作者们发现,亚裔美国人,尤其是男性,在婚恋市场里处于劣势,他们没有吸引力,这在网恋上也是如此。尽管有关于亚裔美国人的纪录片,在电影电视剧里,亚裔很少在爱情里占主导,他们可以被刻画为科学家,但无法被刻画为浪漫的人。因此,当美国主流将防弹少年团七位成员看作是有吸引力的男性时,这是一大进步。同时,大家也在看韩剧,被演员们所吸引。我认为这其实对亚裔男性更加重要,因为已经有一些亚裔女性经常出现在各种媒体里。总体上,对于在西方国家(特别英语国家)长大的亚裔而言,我们在传统上是边缘人群,我们不被看见,我们被以各种方式告知,我们是外来者,我们是例外。很多亚裔年轻人因此自我怀疑,他们以自己的亚洲背景为耻。而以防弹少年团为代表的韩流在美国的兴起,可以改变这一现状。在网上,我们可以看到相关文章,讲述韩流如何让一些亚裔因为自己的亚洲身份而自豪,我也能从我的一些学生那感受到这一点。对于这个问题,还没有专门研究,我不清楚这是否对大家而言是普遍的。但是,这些韩流偶像团对于感受到自己被边缘的人而言,的确有很大的吸引力。当然,我们也得注意,韩流也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在屏幕中,无论男女,韩流偶像都是光鲜的鲜肉形象,他们都经历过饥饿瘦身,这会给大家对自己的身体和外貌有负面认知。但韩流在种族和族群上的影响无疑是积极的。

西方媒体展现少数族裔粉丝对防弹少年团的喜爱

澎湃新闻:就韩流在美国的成功而言,可能韩流也从美国的疫情中受益。当全球大流行来临时,韩流能很快旧把演唱会转到线上。在去年年末,在疫情还远没有结束的情况下,防弹少年团在洛杉矶办了四场演唱会,无数粉丝们聚集在一起。就您研究而言,您也在关注疫情下的人际关系问题。防弹少年团去年7月的歌曲“允许跳舞”专门针对美国疫情而言,这首歌也成为他们年底在美国演唱会的名字。您能不能谈下疫情如何创造韩流在美国进一步发展的机会?

高玉蘋:这也是很好的问题。正如你所说,从疫情一爆发开始,韩流产业就具备应对疫情的能力。从韩流一开始,韩流偶像就对外发展,因为韩国本身音乐市场不大。就世界范围而言,美国、日本和德国有最大的音乐市场。从防弹少年团出道开始,他们就开始在网络上发展,他们有推特账号。在他们出名之前,就开始把歌曲放到网上。你提到了“允许跳舞”歌曲,但即使在“允许跳舞”前,他们就有歌曲涉及疫情问题,他们的专辑BE里面的歌曲都和新冠大流行有关。他们在之后的不少歌曲也都和大流行有关。就整体而言,疫情下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改变。但是,包括我在内很多人,疫情下有更多的时间在家,更多的时间在网络上,大家接触油管、奈飞等平台的时间也变多。在此情况下,由于包括防弹少年团在内的韩流团体内都拥有了大量的网络存在,只要你发现一首防弹少年团歌曲,比如Dynamite,你发现歌曲很好,然后你就会发现数以千记的相关视频。

同时,防弹少年团一直与粉丝们保持着良好互动。如果大家被限制在家,感到抑郁,却发现防弹少年团让人积极向上的歌舞,并且一些歌曲的主题与疫情相关、与抑郁相关,这就让不少人开始“上道”。我认识不少人,尽管他们不是铁杆粉丝,仍然非常喜欢他们,喜欢他们之间呈现出的关系,这种关系让疫情下的人们羡慕。这为包括防弹少年团在内的韩流团体在美国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条件,如果你比较他们社交账号的关注度,就会发现关注人数呈直线上升。防弹少年团现在在推特上有4300万关注者,一年前还只有2500万,增长非常快。他们七人都有各自的Instagram账号,关注者也增长非常快,比如V(金泰亨)现在有超过三千多万关注者,其他成员也各自有两千五百万关注者。他们在抖音上也很红。在去年,推特上被转发最多的是防弹少年团发的,内容是为亚裔美国人发声,反对对亚洲人的仇恨。大家都会关注他们在做什么、说了什么。

就疫情而言,我现在在合作写作多篇论文,一些只是大家如何应对疫情,我们正在分析调查数据,其中关注的一部分就是艺人们如何应对疫情。通过网络,大家形成不同的群体。在没有线下演唱会时,大家只有参加线上的。防弹少年团的第一场线上演出卖出的门票达75万6千张之多。就在2020年4月美国限制出行的一个月之后,SM公司就举办了线上演唱会。防弹少年团也在该月举办了连续两天的音乐节Bang Bang Con,免费提供了8场线上演唱会。在此之后,他们告诉你还会继续举办线上演唱会,为自己做好了宣传关注。之后的演唱会都是要付费的,有时候价格不菲。可能他们第一场付费演唱会赚了两千多万美元,之后赚得钱就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他们也在不断打破新纪录。他们的Dynamite在20年9月成为了他们第一首在Billboard上登顶的歌曲,创造了“江南Style”之后韩流在美国的记录。现在,他们已经有六首歌在Billboard登顶。在此之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创造如此多记录的乐队,是披头士。这非常重要,美国音乐榜单对非英语歌手是不友好的。粉丝在里面的贡献很多,他们做了极其多的工作,让人们关注防弹少年团。Dynamite与Butter在油管上放出的24小时内,在点击量上也创造了记录。在2020年,他们卖出的专辑数量居世界之首,前两位都是他们的专辑。这不仅创造了韩流的记录,这也在流行音乐发展上不可思议。

同时,尽管他们最受欢迎的歌曲是英语歌,他们大多数歌曲还是韩语歌。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敢想象,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来自非西方国家的歌手可以创造出这样的记录。同时,我非常坚信,他们不是韩流在美国的唯一希望。在他们之外,还有很多非常棒的团体,他们在美国的事业一定会后继有人。他们之外的其它韩流团体也开始在美国的脱口秀上出现。我第一次接触防弹少年团,是在2019年4月观看“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的时候,他们是第一位出现在“周六夜现场”的亚洲音乐家。再次强调,我不敢想象在我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这件事发生。在那时,我还不是他们的粉丝,但这对我意义非常重大。我的不少亚裔同龄人也非常喜欢他们,原因可能和我一样。

防弹少年团洛杉矶演出场面

澎湃新闻:一方面,您是韩流研究者;但另一方面,您也将自己看作是阿米(ARMY,防弹少年团粉丝称呼)一员,在推特上与其他粉丝们互动。从研究的角度,您具备了内部者与外部者两个元素。最近,中国的一些社会学家在反思学术界知识生产的问题,认为知识生产过于专业化,把大众排挤在外,而大众应该在知识生产里有一席之地。但在韩流里,有时候的粉丝的相关知识比研究者多很多。您是否认为韩流研究实际也开创了一种新的知识生产模式?

高玉蘋:尽管我从事社会学研究,但我并没有在知识生产方面有太多研究。不过,首先,我认为,如果你不是韩流某种意义上的粉丝,对韩流有充分的知识,有足够的内部者的信息,你无法研究韩流。从总体上,如果我们对某个事物不感兴趣,我们不会对其做研究。当然,我不是对每一个我做过的每一个研究都有相同兴趣。但是就韩流而言,要持续做韩流研究,需要对其保持持续兴趣,韩流音乐更新很快,比西方音乐快很多,新的事物不断产生。对于研究者而言,如果要真正做相关研究,就需要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粉丝,需要关注在发生什么。可能也只有粉丝可以有动力持续关注。比如你关注了防弹少年团后会发现,他们的音乐生产非常之快,对我而言,要消化他们所有的音乐存在挑战。我还关注者其它偶像团体,带来了更多的工作。因此,如果你不喜欢他们,你无法对其进行研究。这是我对韩流研究中内部者与外部者问题的回答。

澎湃新闻:从2016年开始,中国的韩流粉丝无法在中国看韩流现场演唱会。一些关于韩流演唱会的田野调查表明,韩流演唱会更像是一粉丝聚会而非音乐会,比如金淑英(Suk-Young Kim,音译,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韩国研究专家,采访者按)在她关于BigBang演唱会的田野调查里就论证了以这一点。不过,现在中国的一些LiveHouse举办了不少韩流活动,让韩流粉丝与爱好者们得以聚集,分享对韩流的喜爱。对于社会学与人类学学者,这些活动也许可以成为观察韩流在中国的田野窗口。假设有社会学博士生打算以这些LiveHouse为基地做田野写博士论文,您能不能提供一些建议,尽管可能您的方法上更偏向定量数据分析?

中国的韩流粉丝歌谣大战活动

高玉蘋:我认为任何优秀的社会学者或社科学者,都需要提出好的、有趣的问题。对于聪明的人,我相信是能想出如何以这些LiveHouse为基础做田野,进行好的研究。我想,如果有学生想做这样的研究,我想我会问该学生,为什么要以这一LiveHouse为渠道是有趣的?为什么要选择该地的LiveHouse而不是其它地方为基地?我们需要对不同田野渠道进行比较,然后思考,这一渠道有何独特之处。同时,在做田野时,也需要弄清楚,这些活动里的表演者与观众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参加。韩流为什么对他们重要,以至于他们需要以组织活动的形式将对韩流的喜爱表现出来?同时,也需要搞清楚,这些活动在限韩令前是否就已经存在,以搞清楚这些活动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是偶像演唱会的替代品。我认为,一名民族志取向的学者应该至少花一年时间对这些活动进行田野调查,因为这些活动可能具有季节性。除了参加这些活动外,还需要对组织者、表演者与粉丝进行深度采访。民族志学者应该做大量笔记,但这在音乐活动中存在挑战。与此同时,做民族志调查需要对田野调查里的发现保持开放心态,因为民族志研究不像定量数据分析一样是靠先提出假设来做。

总体上,对于我的学生而言,我一般的建议是,他们需要思考怎么说服他们的读者或听众,让大家知道他们的研究是有价值的。需要假设,读你研究或听你报告的学者,对韩流毫无兴趣,也对中国不了解,也不关心音乐。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如何让你的研究问题变得对他们有兴趣?我认为,这是所有研究都需要面对的问题。我经常和我的学生说,你需要思考,你讲座上的听众很有可能在走神,在想他们午饭要吃什么,在想其它事情,你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在这样情况下,你怎么能得到他们的关注?就你文章写作而言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要花一小时来读你的东西而不是别人的。在你写作的时候,你需要不断思考你的读者是谁。我们不是为自己而写作。因此,对于这一假设的博士生,我的建议是,他(她)需要思考,这项研究为何有趣,其受众是谁。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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