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鹏谈历史翻译︱那些让我头晕目眩的德国“伯爵”们

我有个庸俗的爱好，就是喜欢看服装华丽、满屏俊男美女的宫廷片。前不久看了俄罗斯电视一台的《叶卡捷琳娜大帝》，俄语中字。在我看来，这是一部相当不错的宫廷片，虽然只讲到叶卡捷琳娜大帝登基，但对伊丽莎白女皇和命运悲惨的彼得三世的形象刻画都相当出色。有意思的是，从第一集开始，我那不懂俄语但懂德语的耳朵就不断受到德语词的轰炸。

俄语从德语当中借的词实在太多了，彼得大帝在俄国推行现代化，学习西方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通过德意志。他虽然不是后来的彼得三世、保罗那样的“德棍”，但从德意志确实借鉴了很多东西。比如他建立的新城市圣彼得堡，发音就是参照德语Sankt-Peterburg。他建立西方式的宫廷，宫廷人员的衔级都是用德语，如Kammerherr（侍从），Hofmeister（宫廷总管），Schenk（侍酒官）等。他还改革贵族体制，把俄国传统的“波雅尔”（ 波雅尔是彼得大帝改革之前俄国最顶级的贵族阶层，由沙皇封授，后来渐渐淡出）贵族体系搁在一边，而引进了西方式的贵族体制。比如，俄国的“伯爵”（Граф，直接就是德语Graf的音译）这个头衔，就是照搬德意志的伯爵（Graf），甚至照抄了这个词。俄国名将鲍里斯·舍列梅捷夫（Boris Sheremetev，1652—1719，俄国外交官与陆军元帅，在俄国与瑞典殊死搏斗的大北方战争中一度担任俄军总司令，高度谨慎但成果显著，在1709年著名的波尔塔瓦战役中大败瑞典军队）于1706年成为俄国的第一位伯爵。

在欧洲，伯爵是最经典、也最悠久的贵族头衔之一（另一个古老的头衔是公爵，以后专文解释）。在罗曼语系国家，伯爵这个词在不同语言里的表达是同源的，如法语是comte，意大利语conte，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conde。这几个以c打头的词都源自拉丁语comes，原意为“伙伴”（英语companion一词也是这个来源），后来演变为君主的伙伴或下属。一般来讲，伯爵是地位比较中等的贵族。

在德意志（或者说神圣罗马帝国，当然这两个概念并不完全重合），相当于comes的词是Graf。这个词的词源可能是拜占庭希腊语γραφεύς，本意为“书记员”“抄写员”或“召集会议的人”，也就是个公务员。在读写能力普及的时代之前，知识就是力量，掌握读写能力的人从普通文员崛起为权臣的故事在很多国家屡见不鲜，也有很多纯粹的文书机构变成国家的权力机关。

在德意志语境，Graf和罗曼语系国家的伯爵基本是一个概念，地位也差不多。

不过，德意志的伯爵特别复杂，种类繁多，地位也相差很大，令人头晕目眩，在我翻译欧洲历史著作的过程中曾给我带来不少困扰。本文对德意志的不同伯爵做一个梳理，抛砖引玉，请高人批评指点。

作为“高级贵族”的帝国伯爵

从最简单的伯爵（Graf）说起。在神圣罗马帝国以及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被废之后各德意志邦国的框架内，伯爵就是一片比较中等的领土的统治者，地位低于侯爵（Fürst）和公爵（Herzog），而高于男爵（Freiherr）。伯爵领地/伯国在德语中是Grafschaft或Gau。伯爵的另一种说法是Gaugraf，不过这个词比较罕见。

纳粹党的组织，就用了Gau这个古色古香的词；后来纳粹政府作行政区划改革，采用Gau（常译为“大区”）作为一级行政区划单位，以取代传统的邦（Land）。

根据长子继承制的执行力度不同，有的伯爵的儿子们也被（礼貌地）称为伯爵，尽管父亲还活着、他们还没有继承父亲的头衔和领地。在这个意义上，伯爵就是一个等级，而不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头衔。在严格执行长子继承制的地区，伯爵在世的时候，他的儿子们被称为男爵（Freiherr），只有长子（称为Erbgraf，伯爵世子）继承了父亲的头衔和领地之后，才称为伯爵。

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有些所谓的“帝国伯爵”（Reichsgraf）在其领土之上享有接近君主的主权，他们的头衔是由神圣罗马皇帝直接授予或认可的，他们（名义上）直辖于皇帝，而不是像许多普通的伯爵一样，要听命于侯爵、公爵等。帝国伯爵还在帝国议会享有投票权。所以帝国伯爵和侯爵、公爵与皇帝本人同属于“高级贵族”。

但是，皇帝有时会向没有领土的臣民和外国人授予帝国伯爵头衔，但不会向这些人授予领土。所以，这样的帝国伯爵只是荣誉性称号。

即便在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被废之后，帝国伯爵的地位也比普通伯爵要高。一直到1918年德意志第二帝国灭亡，帝国伯爵都享有统治家族的荣誉和特权。

还有一种帝国伯爵，也称为gefürsteter Graf，指的是得到提升的伯爵。

这一类帝国伯爵的一个典型例子是德意志商业和银行业大亨富格尔家族。他们曾统治15、16世纪的欧洲工商业。家族的创立者汉斯·富格尔（1348—1409）是奥格斯堡的织工。在他的孙子乌尔里希（1441—1510）、格奥尔格（1453—1506），特别是雅各布（1459—1525）的经营下，家族企业开展国际贸易，包括香料和奴隶贸易，并通过采铜矿和银矿获得大量财富。雅各布·富格尔于1511年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提升为贵族，1514年被提升为帝国伯爵。一个商人获得这样崇高的地位，在神圣罗马帝国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富格尔家族给予各国国王和皇帝贷款，并参与教皇免罪符的贩售，使家族在欧洲政治中具有很大的影响，因而招致马丁·路德的批评。16世纪后，富格尔家族逐渐衰落，但三个有爵位的支系一直延续到20世纪。

富格尔家族的纹章之二

高于伯爵的方伯、边伯、宫伯

除了帝国伯爵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伯爵，比如Landgraf（方伯），Markgraf（边伯），Pfalzgraf（宫伯）等。这三个头衔虽然名义上是Graf（伯爵），但皇帝往往会承认他们的地位高于一般的伯爵。然而，并不是说带前缀的伯爵全都高于普通伯爵。一般来讲，只有方伯、边伯和部分宫伯因为历史的原因享有一定程度的主权，地位高于普通伯爵，但（名义上）低于侯爵（Fürst）和公爵（Herzog）。

方伯（Landgraf）比较简单一些，一般领土面积比普通伯爵大，权力也大一些。Land其实就是“土地”的意思。有的时候Landgraf也叫Grenzgraf，不过后面这种说法比较少见。Grenz就是“边境”的意思。

不知道哪位前辈学人把Landgraf翻译成“方伯”，很有意思。《礼记·王制》载：“千里之外设方伯。”商周时期，天子为加强对远方诸侯的控制，会让个别诸侯作为一片区域内所有诸侯的领袖，称为方伯。周文王就是西方的方伯。Landgraf与中文的方伯当然不是准确对应，但在高于一般领主的意思上接近。有的方伯，比如图林根方伯，地位特别高，可以与公爵平起平坐。

Markgraf（边伯）中的Mark不是德国马克，而是表示“边疆”。与之类似且同源的英语词是march（注意，此处的“march”不是“比赛”或“行军”的意思）。在中世纪，英格兰与威尔士和苏格兰经常发生冲突，英威边境和英苏边境上的英格兰领主们（被称为marcher lords，边疆领主）拥有超出一般诸侯的实力，可以说是封疆大吏，负责保卫边疆地带。举个例子，罗杰·莫蒂默原本是边疆领主之一，后来参加对英王爱德华二世的造反，推翻了国王不说，还成了王后伊莎贝拉的情夫。在1328年的索尔兹伯里议会上，他终于完成了飞黄腾达的最后一步，成为上层贵族的一员，并获得了一个超常而新颖的头衔：马奇伯爵（Earl of March）。马奇（March）的意思是边境，这里指英格兰与威尔士的边境。在英格兰，此爵位通常被授予居住在此边境地区的大封建主。后来它逐渐演化成仅仅是头衔而已，领有者不必真的在边境拥有领地。

德意志的Markgraf与英格兰的marcher lords类似，一定程度上负有保卫边疆的军事任务，所以往往拥有高于一般伯爵的权势。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勃兰登堡边伯，1157年设立，对抗斯拉夫民族。1415年起，霍亨索伦家族成为勃兰登堡边伯，其家系就是后来的普鲁士国王和德国皇帝。

Pfalzgraf（宫伯）比较复杂一些。英文的说法是Count palatine，这个比较容易帮助我们理解。Palatine就是宫殿的意思。最初的Count palatine出现在罗马帝国，是非世袭的宫廷官员。罗马帝国灭亡之后，法兰克人的墨洛温王朝也设有Count palatine的职位，这是很高的官职，有的负责司法，有的负责军事或行政。加洛林王朝取代墨洛温王朝之后，Count palatine仍然是很高的职位。

在西方流传甚广的查理曼传奇故事中，有十二位圣骑士（Paladin）追随查理曼南征北战。Paladin这个词就是来自palatine。当然，由于西方奇幻题材文学和电子游戏的普及，我们对“圣骑士”已经很熟悉了。比如在《暗黑破坏神》《魔兽争霸》等游戏里，圣骑士的形象是为了光明与正义而战的神圣勇士，身穿雕纹华丽的白银重铠，除了武艺的锻练外同时重视信仰和修行，可说是牧师与战士的结合，能使用若干神圣魔法。Paladin在西文中也渐渐可以指英雄豪杰，或者某项事业的捍卫者。但我们不要忘记，Paladin最初的意思——宫廷高官。在封建时代的某些阶段，神圣罗马帝国和其他欧洲国家一样，没有固定的首都，君主带着宫廷到处“流窜”。皇帝在帝国境内有十几处行宫（Pfalz），负责驻守和管理这些行宫的领主就是宫伯。在11世纪，一些强大的公爵无视皇权，产生独立倾向。皇帝用宫伯作为重要的政治工具来抗衡犯上作乱的公爵们。宫伯直属于皇帝，在帝国议会有席位和投票权，后来可以与侯爵平级，但威望常常比侯爵高。

最著名的一个宫伯领地在今天德国西南部、莱茵河流域，它的名字干脆就叫Pfalz（行宫），为了方便指称，一般把这个领地音译为“普法尔茨”。普法尔茨宫伯弗里德里希五世（1596—1632）在1619年接受捷克人奉上的波西米亚王位，与皇帝分庭抗礼。三十年战争的第一阶段，就是他与皇帝之间的对决。然而战争的失败使他的统治只维持了一年，他因此获得一个讽刺性的绰号“冬王”。

较罕见的伯爵头衔

堡伯（Burggraf）比较少见，但也比较复杂，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指一座城堡的管理者和军事长官，类似于英语中的castellan，即城堡总管。他只是城堡（可能也包括周边地区）的经理人，不是产权人；他可能被一位国王、主教或其他诸侯任命为某座城堡的管理员，一般会享有司法权和军事指挥权。在这个意义上，堡伯就不是一个贵族头衔，而是一个官职，虽然这个官职可能是世袭的。另一种情况下，堡伯也可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领主，地位比伯爵（Graf）低，比男爵（Freiherr）高。

堡伯完全可能从打工仔发展为老板。奥地利的蒂罗尔伯爵（Graf von Tirol）就曾是第一类堡伯，为两位主教打工，但后来成为独立的领主。

以上说的所有不同伯爵，都是头衔的类别，但也有一些奇怪的头衔，仅限于具体的家族。比如森林伯爵（Wildgraf）、莱茵伯爵（Rheingraf）、山地伯爵（Raugraf）、纳厄伯爵（Nahegraf，得名自德国西部的纳厄河）、老伯爵（Altgraf）、哈尔伯爵（Hallgraf，得名自地名巴特赖兴哈尔）等。他们都是普通伯爵，之所以取了这些特殊的头衔，实在是历史传统沿革所致。

不是伯爵的伯爵

还有一些官职，也被称为Graf。比如盐矿的长官被称为Salzgraf（字面意思：盐伯爵），林业官员被称为Holzgraf（字面意思：木伯爵），负责管理堤坝的官员叫Deichgraf（字面意思：堤坝伯爵），汉萨同盟负责管理商贸、市场等事务的官员叫Hansegraf（汉萨伯爵）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Vizegraf（字面意思：副伯爵），或称Zentgraf，是伯爵的助手，但不是一个贵族头衔。英语Viscount、法语Vicomte、意大利语Visconte、葡萄牙语Visconde的字面意思也是副伯爵，但都发展成了正式的贵族头衔，比男爵高，比伯爵低，我们一般译为子爵。

怎么样，朋友们，头晕吗？与德国的N种伯爵相比，英法等国家只有一种伯爵，是不是特别清爽？至于德意志的伯爵为什么比较复杂，而英法相对统一明了，我将择日专门作文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