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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失败了的《吴兴华全集》
1月16日晚,易彬学长在我们的诗歌研究群转发了《吴兴华全集》出版的消息。稍后,看到吴投文先生的一个评论:“现代作家与诗人的全集出得太多了,实际上没有必要。出了精选本就足够了。当然,我对编辑的执着表示敬意。”但看到这一评论时已是凌晨时分,为避免打扰大家,我没有发表回复。
实际上,我很同意吴先生的看法。虽然我们说全集出得太多、太滥,编得不够好等等,说与不说,其实意思不大。因出版全集的推手主要在出版社和作家、学者的亲属和学生。我自己因为工作的关系,时常翻检近现代作家学者全集,但这些书的不尽人意,有时不免给人这样一个错觉:是不是只要我们愿意,只要不犯忌讳,有钱,任何人的全集都可以出,而且想出就出,随随便便就出了?再看各种全集的编纂等等工作,有时是在该社已出的文集的基础上扩展而成,有时另起炉灶,但那么多具体而庞杂的事,落在一两个人的头上,自然就需要长达数年的时间才能处理完毕,还不必说精益求精,然而《吴兴华全集》竟只赖责任编辑(特约策划)一人之力完成,这中间其所付出的大量劳动和所经历的波折,想我人不难体会。
许多读者也被《吴兴华全集》的编辑手记感动。但情怀和劳动量是一回事,是不是具备足够的专业素养,系统掌握、了解文集与全集的编纂方法和历史,并有可能推陈出新,又是另一回事。据我所知,该策划编辑曾经咨询过的清华大学解志熙教授,早在十二年前就已邀请其高足、南洋理工大学张松建教授一起搜讨、辑录吴氏文献,希图编成《吴兴华著译辑存》,且已取得一定的进展。但不知何故,此二项目竟未合璧,令人遗憾。
《吴兴华全集》翻检《吴兴华全集》各卷可见,其采用的编法是各卷本身独立成书、自成一体,而结合起来,又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全集,这么做,是希望既能满足普通读者单独购买各卷(如诗歌卷、通信卷)的需求,也当然可以满足读者购买整套全集的需求。从其官方网页下读者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想要买一本看看的读者的确也不在少数。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很多读者只想买一本随便看看,我们为什么不编一个好的选本呢?是,你可以说《吴兴华诗文集》出了,需要全集,说以吴兴华在诗史、文学史上的地位等等,也需要全集……但千说万讲,就是没有考虑到那些今天仍然对诗歌、对现代文学有兴趣的普通读者的真正的需要,而选本,相对于全集的重要性,也就正在这个地方。
《吴兴华诗文集》(诗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还有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密切相关。既然有许多读者只想买一本书读,那多卷本的整套全集又有谁来买呢?一边说书不好卖,库存积压严重,一边不考虑新书的市场需求,这事儿搁哪里,恐怕都讲不通。而最后有出版社愿意接盘,应该还是看到了这套书的市场前景。可是,按照一般的看法,全集的购买者只有研究者,和粉丝型读者!但他的粉丝型读者会多吗?
研究者指出,作为诗人的吴兴华主要活跃在1940年代,但其作品大多刊登在一些短命的校园杂志、小刊物上。抗战胜利后,虽然发表了一批诗作,也有评论称誉他“可能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人”,但这一评语本身是否有效不惟可疑,更重要的是,其不久也放弃了公开发表作品的机会,直至最终停止诗歌写作。而作为译者的吴兴华,“虽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第一位汉语译者,但仅有短短的‘插话三节’;虽译过莎士比亚戏剧,也仅有一部《亨利四世》”;另外,虽较早翻译了里尔克诗歌,但是不是比冯至等人的译本流传更广、水平更高,也未可知。
吴兴华译的《亨利四世》,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至于作为学者的吴兴华,至今亦非近现代学术史之一节(以后也许有改观)。研究者同时指出,种种围绕着吴兴华的传说,如“在学生时代,他被外籍教师视为‘才华最高’,足以和英语文学批评巨擎哈罗德·布鲁姆‘相匹敌’”;身故后,其好友、香港文人宋淇甚至视之为可“与陈寅恪、钱锺书并肩的‘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等等”(以上皆参易彬《“记忆”之书——论吴兴华诗歌的精神内蕴》)虽可用作出版广告,似皆不免言过其实。严肃的学术研究,自不可据此作为一个出发点。
通过这里的扼要叙述,我也希望可以说明这一观点,即这套全集的粉丝型读者不会很多,应该还是以研究者为主体。那么,一套给学术研究者使用的全集,为什么编,由谁来编,答案就是显而易见的了;至于如何编,也就需要深入而细致的讨论,实难泛泛述说。不过,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当然并不是说我们支持、赞成那种找几个大佬挂名,成立几十个人的编委会,然其所编辑出版之全集仍然问题多多的做法。
但是,这套全集究竟编得怎样呢?据一友人的初步观察:“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的这套《吴兴华全集》编辑得很一般,篇目次序杂乱无章。随手翻翻,就找到不少失收的。”其实,除了存在着“全集不全”这一较普遍的现象,无统一之编纂体例,而篇目混乱、文献失校、版本非善、交代来源不甚一致(甚至完全不注明其来源)等等问题,在此书中也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上海书评之声”载《陈子善谈〈吴兴华全集〉》及《南方都市报》所刊吴心海先生的评论,也指出了这些问题中的一些方面),而一个专业读者,只要稍微翻上几页,对此也就可以了然于胸。
另就内容而言,全书也只有第3卷《致宋淇通信集》(多么别扭的书名!不合文法的表达!)是此前未见,算是新材料;其余如诗集、文集、译文集等等,较之于此前出版的《吴兴华诗文集》,所增加的篇幅并不算多(诗集是例外,但也有相当篇幅是在各种近现代报刊数据库中可以查检得到者,而裒集成书的,还有不少来源不明的诗文,然而,编者又是如何判定这些诗文就是出自吴兴华之手的呢);至于第5卷《亨利四世》近年来虽未重印,却也并不难寻。
吴兴华在一张寄给宋淇的照片后题字编者也有下功夫的地方,譬如注释。不过,一般来说,既是给专业人士看,人所共知者如文学常识之类,就不必注,要注也应该尽量简省;而人所不知之古典、今典,就应该尽可能详细一些,以提供更多的研究线索、信息。
虽然存在着上述问题,能够集中阅读第一次大规模结集出版的吴兴华著述,相信有很多人,仍然和我一样感到兴奋。我要替这位编辑抱屈的是,她的工作理应在封面和版权页紧挨着作者的大名、以公开署编者之名的形式得到尊重(尽管这是一次不那么成功的尝试),但不知何故,她的这一知识产权并未得到有效的呈现、保护(尽管注明者效果也不见佳,因我们这里学术界的习惯,似乎是不把编者当回事,不知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
所幸包括吴兴华在内,近现代许多作家、学者的著作即将或已经过了版权保护期,成为了“公版书”,因此,我们还可以期待更好的全集出现。正如某学者所说的那样,“公版之后,学者完全可以、也有责任重编学术性全集。”而“现在全集难编,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常常陷于两面牵扯,学者想做的事做不成,市场该做的事做不好。”显然,出版业界需要和学界有更多、更深入的合作与互动。
就以编辑《吴兴华全集》为例来说吧,窃以为,若想要编好此书,首先需要就教的专业人士名单,至少应该包括刘福春(对百年汉诗文献的掌握独步海内外)、陈子善(资深的现代文学史、文献史料研究者)、孙玉石(资深的新诗史研究者)诸先生及年轻的吴兴华研究者如易彬、张松建、陈芝国、张治等人。
但话又说回来,倘若以后有人再想编辑出版一个作家、学者的全集,还以为这是个随随便便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的活儿,那么你满屏差评,或者卖不出去,实在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除注明来源者,本文其余的引文,皆系未公开发表的言论,引用时已征得当事人的同意,谨此致谢。)
2017年1月下旬草于沪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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