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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陈建华:“花国大王”富春老六
陆灏先生的《听水读钞》是一本文史掌故的阅读笔记,常于不经言处拈出片言只语或珍闻轶事,略加考索点评,隽永有味,读来令人莞尔。见到书中“富春老六”这一篇,不禁眼皮一跳。近时半谋食半消遣翻阅了一些老旧报纸,“富春楼”、“富春六孃”等时现眼屏,尤其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的上海,作为“花国大王”,也是个新闻人物。而她的一些照片常置于榜首,对其容貌可见仁见智,但那种时尚做派说是艳冠群芳也不为过。这里说二三事以资谈助。
有关富春老六的一段传奇是:1926年北伐之师逼近上海时,张作霖派遣手下骁将第八军军长渤海舰队司令毕庶澄率部增援,不料一到上海就给富春老六迷倒,以致一败涂地仓皇北逃。金雄白在《记者生涯五十年》一书中说:“虽然毕庶澄的部队,本不堪党军的一击,但如他不因富春楼老六为之迷乱颠倒,则淞沪战役就不会那么轻易结束。所以写北伐史,富春老六似有其‘汗马’之功。”
这件事确实播之人口,为她表功倒未必。1927年10月1日笑舞台推出新戏《毕庶澄》,连演八天,可见受到欢迎。没见有关介绍或评论,从广告上不列演员名单这一点看,无名角撑场,想必全靠“因富春楼老六为之迷乱颠倒”的情节了。1927年10月24日《上海画报》刊出富春老六一张近照,解说道:“笑舞台排演毕庶澄剧,富未往观,稔客某告以所言情节,乃笑不可仰,并未如外间所传观之痛哭也。”富六没去看戏,听一个熟客得知剧情,所谓“痛哭”必定是演到兵临城下毕氏仓皇逃离之时,她伤心欲绝,风流将军依依不舍,多半是霸王别姬之类的桥段方能使观众过瘾。其实这位毕庶澄三十出头,如果网上的照片是真的话,也是一表人才倜傥风流,与富六的浓情蜜意更有戏。
富六的反应极其有趣,说她并未“痛哭”,不属多情类型跌破大众想象,且对舞台上这么搬演“乃笑不可仰”,活脱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比照戏剧这真人一幕更为生动,大有“反高潮”腔势。
名花富春楼,《太平洋画报》1926年6月。在毕庶澄来沪之前,1926年6月《太平洋画报》创刊号刊出“名花富春楼”的照片。托腮斜靠是模仿晚清长三堂子的姿势,在吴友如的《飞影阁画报》中可见到,在几年前出版的叶凯蒂《上海·爱》一书中有数幅照片。这张富春楼应当在照相馆拍摄,但处理得很简洁,毫无花饰的背景,凸现主体具现代手法。她身穿早期旗袍的样式,二十年后张爱玲也穿过,更具个性化的夸张。那双脚已是天足,而尖头皮鞋似有金莲意味,这样的款式在今天鞋店里也可看到。
当时上海流行画报,《太平洋画报》图文并茂,为之撰稿的包天笑、顾明道、程小青等皆为旧派文人,刊登妓女照也是该派作风;图像包括西画国画摄影电影等,画家皆一时之选,创刊号上李毅士的三色版《天宝遗艳》,即其著名的杨贵妃出浴图,张光宇的《兰闺试毫》是女画家在闺房里给模特儿写生,还有鲁少飞的题为《中国领土内之怪物》的漫画,画一个象征外来势力的火车头,显然是配合北伐反帝口号之作。《太平洋画报》是月刊,创办者韩啸虎在8月里另创《小日报》,大约忙不过来,画报没几期就停刊了,郑逸梅在《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中说只出了两期,而笔者看到即有四期(魏绍昌、吴承惠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445页)。
一月前5月16日在被称为引领“画报潮”的《上海画报》上有周瘦鹃《天平俊游记》一文,讲他与包天笑去苏州与“星社”朋友范烟桥、赵冷月、郑逸梅等十余人乘画舫游天平山。“舫属名倡富春楼家,闳丽为诸画舫冠”,可看出富春楼的高级长三的身价,“船菜本有名吴中,是日所制尤可口”,富春楼与三四位陪酒,“伺应甚周至,而吴侬软语,尤呖呖犹啼莺也”。饭后男女一起在船中游至天平山,所谓“小舸载艳,一水皆香已”,带点名士情调,香艳套路。
富六有派头,在周氏眼中“舫中诸联皆俗,惟‘花为四壁’一额尚佳”,其品位略为掉价。有人说晚清林黛玉、张书玉等“四大金刚”的取名就不及晚明李香君、柳如是等那么雅致,到民国以老三老四排行称呼,文化素质愈差。且民国以来上海妓业每况愈下,1921年工部局以抽签方式取缔妓院,至1924年撤销禁令,妓女又纷纷回到四马路一带的“黄金圈”(安克强《上海妓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239-248页)。的确,“画舫”虽阔绰,秦淮风月一去不返。另一方面,当日南社诸人以明末“几、复风流”自命,吃花酒家常便饭,借妓院作掩护干革命,而到二十年代像包天笑、周瘦鹃都成了大众文化的生产机器,难得一次“天平俊游”,周瘦鹃却“以海上诸务蝟集,归心如箭”,赶乘晚上九点十分一班快车返沪,回家倒头便睡,“梦中栩栩然,犹似在画舫花阵间也”。
海上名花富春楼六娘,《上海画报》1927年1月30日。时隔半年多,周瘦鹃又写到富春老六,是因为袁寒云。这位袁世凯的二公子在上海颇吃得开,1922年管海峰拍成《红粉骷髅》一片,请袁挂编剧之名,奉送五百大洋,可见其名气。不过袁不光有文化资本,也富于才情,作为《上海画报》的主笔之一,经常发表其诗词与书法作品,不少是写给妓女的。1927年1月30日《上海画报》这一期为富春楼做足宣传,在头版刊出一张照片,第二版又有一帧男装照,寒云为之题词:“翩翩浊世”,又曰:“富春楼主六娘,字凤珠,绝代姿也。张帜海上小花园,此影翩翩若佳公子,特题贻《上海画报》刊之。”另外又有送给富春老六的对联:“文采九苞凤,伶俜十斛珠。”细毫小篆写得认真。有趣的是同一期另一版上登刊“袁寒云先声及其眉云夫人”的合影,尽管他妻妾成群,却到处寻花访柳,这回迷恋的正是富春老六。
翩翩浊世,《上海画报》1927年1月30日。 袁寒云书赠富春楼对联,《上海画报》1927年1月30日。周瘦鹃是《上海画报》的记者,每天要提供一篇文章。他和寒云是金兰之交,遂作《花间琐记》应景,刊于同一日画报上。文中写道:“富春楼六娘,氏徐,小字凤珠。婀娜敏活,眸子着人欲靡,云兄剧赏之,每宴必召六,意兴飙举,饮无算爵。”周在《天平俊游记》一文中对富六毫不着墨,大约无甚印象,这回“眸子着人欲靡”似乎一语道出袁寒云为她风靡的秘密,不啻为“绝代姿也”做了个画龙点睛的脚注。
袁寒云常为妓女赠字品题,多半帮衬生意起广告作用。“翩翩浊世”含“出淤泥而不染”之意,以此拔高富六颇不寻常,似不无袁氏自我的镜像投影。此后她的照相数见于《上海画报》头版,服饰之讲究比起名媛闺秀似更有过之。当时开始流行短袖旗袍,而她的宽袖旗袍大约属于复古时尚款式。有一袭满身是云彩与龙纹的图案,想必色彩极其浓艳,出现在《上海画报》《红玫瑰画报》与周瘦鹃的《紫罗兰》杂志上。另如1928年12月15日《上海画报》上一张“男装”照,身穿长衫,头戴毡帽,一脚踏在长椅上,虽然腰板还不够挺直,目光不够睥睨,但作为一个妓女也算相当出格的。
富春楼六孃,《红玫瑰画报》1928年4月。富春楼,《紫罗兰》1928年11月。
名花富春楼六孃之男装,《上海画报》1928年12月15日。
富春楼是个戏迷,特别迷梅兰芳。梅兰芳在沪演出期间,《罗宾汉》小报上有《富春楼中槑毒》一文对她冷嘲热讽,说她爱看梅兰芳,“便梅化得与梅老板一般幽闲贞静,这个毒倒也中得不差”(1926年12月20日)。这么说意思好像还不坏,其实文章题目暗藏玄机:“槑”是“梅”的古体字,表面上说富六中了梅兰芳的“毒”,但“梅毒”是妓女易得的性病,且会传染,所以对她隐含侮辱性质,用意恶毒。
另有《福尔摩斯》在小报中更出名,专跟富春老六作对,派狗仔记者跟踪追击。12月里连续刊出《富春楼避债到吴门》《富春楼中止赴京》两文,说她债台高筑,北上谋发展。又说她在苏州专喜与伶人相好,甚至勾搭马车夫,以致声名狼藉把客人们都得罪了,把她写得很不堪。富六一气之下向法院提出告诉。《福尔摩斯》这张报也有趣,经常被告上法庭,也会把法庭审理过程一一公诸报上,当然也是炒作手法。法院初审的结果对富六不利,因为错告了人。她请的律师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律师陈则民,于是表示当庭撤诉,转而控告《福尔摩斯》报社主编吴微雨。法院再审时报馆认错并道歉,经调解富六同意撤销控告。12月29日该报《富春楼与本报诉讼和解录》云:“富六赴苏演剧,全为热心桑梓公益起见,既无避债原因,更不希图渔利,本报记闻失实,以致发生诉讼。本月廿八日临时法院开庭审理,本报表示歉忱。富六亦深谅解,备状撤回诉讼,一言冰释,永息纠纷,诚佳事也。”可笑《福尔摩斯》前倨后恭,诚恳道歉,还妓女以尊严。这件事可见富春楼不简单,诉诸合法斗争赢得公道,当然请得起大律师,应当破费不少吧。
和《福尔摩斯》打官司时,富六在天蟾舞台演戏,其演出广告刊登在《申报》上。
《申报》1927年12月20日富春楼老六之《汾河湾》,《晶报》1927年12月18日。
早先《上海画报》已有过报道,说天蟾舞台老板请她去演《武昭关》《六月雪》等剧目,并说她“皆经名票友顾慕超君指授,故不同凡响云”。到年底她果然登台,几乎同时《晶报》上有她演出《汾河湾》剧照,没说在哪个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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