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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陈子善:《猎人日记》插图集的黄裳跋
屠格涅夫:《猎人日记》,平明出版社。
1954年4月,巴金主持的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了黄裳翻译的俄国屠格涅夫著《猎人日记》。在此之前,文化生活出版社已于1950年和1953年出版了耿济之译《猎人日记》和丰子恺译《猎人笔记》。四年间,屠格涅夫此书出版了三个中译本,黄裳是最年轻的译者。但黄译一印再印,至1956年11月累计印数已超过两万册,后来居上。
时光流逝,三十一年之后,黄裳在为《猎人日记》初版“锦面精装本”所作的题跋中写道:
屠格涅夫此书,小年于《小说月报》读耿济之译本,即甚爱之,二十年后又取嘉奈特夫人英译重译一遍。溽暑闭门,脱衣执笔,忘却户外炎蒸世界,两月而毕,颇以为快。
屠格涅夫:《猎人日记》,上海书店出版社。
五十八年之后,上海书店出版社重版黄译《猎人日记》,黄裳又在代序《为友人题初版〈猎人日记〉》中这样回忆:
此书原有耿济之旧译,连载于《小说月报》中,后单行出版。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丰子恺译本,号称据俄文原著译出。平明出版社邀余重译此书,所据为加奈特夫人英译本也。丰译改题“笔记”,余则仍耿译旧题“日记”。时颇从事译事,有旧俄长篇小说两种及此书,而以此本为最浃意。友人见者亦多喜之。……
黄裳的翻译名气为赫赫文名所掩,其实他译过不少外国文学名著,包括英国H. G. 威尔斯的长篇科幻《莫洛博士岛》(与其老师李林合译)、俄国冈察洛夫的长篇《一个平凡的故事》、俄国谢德林的长篇《哥略夫里奥夫家族》和这部《猎人日记》,甚至还译过一本薄薄的《数学与你》。而从这二则相隔二十多年的题跋中,不难看出黄裳对自己所译《猎人日记》始终最为满意。令人感兴趣的是,当年是否真的是平明出版社邀请黄裳重译此书,黄裳晚年的追述会否略有出入?
黄译《猎人日记》初版本扉页背面印有上海书店出版社重印本未能保留的两段文字,疑均为黄裳本人手笔。一为“内容介绍”,对《猎人日记》的概括到位,全文如下:
屠格涅夫用一个猎人的行猎做线索,写出了二十四篇故事。这些故事自成起讫,不相连属,可是全都带有俄罗斯农村的强烈的地方色彩,生动地描写出变幻的大自然的景色、天空、树林、草原。透过这些故事,我们也接触到了旧俄社会的现实——农奴制度下的农村、地主和农奴。作者用他奔放的诗人的热情,对俄罗斯祖国和人民浓挚的热爱,和真正的不朽的才华,替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描绘出一幅出色的奇伟的油画。本书不仅是一首描写大自然的牧歌,而且也是富有社会价值的对当时社会制度的一个委婉的控诉,对当时的社会的进步起了很大的作用。
另一为“翻译版本介绍”,出自黄裳之手的可能性更大,也有必要全文转录于此:
本书根据1917年伦敦William Heinemann 的Constance Carnett 英文译本转译(英译本原名:A Sportsman’s Sketches),同时并曾参照原文改正了某些英译的误译,补译了若干被英译者略去的原注。卷中插图二十三幅系Нётр Согодов 所作,根据1949年莫斯科国家艺术文学出版局版Залиски Охотника复制。
翻译版本介绍
在这段文字中,黄裳认真细致,把翻译《猎人日记》所据的版本源流交代得一清二楚。特别应该提到的是,他把书中二十二幅插图的来历也作了明确说明。
黄裳旧藏“1949年莫斯科国家艺术文学出版局版Залиски Охотника”书缘有时真不可思议。在黄译《猎人日记》初版一个甲子之后,我竟得到了黄裳旧藏“1949年莫斯科国家艺术文学出版局版Залиски Охотника”这本插图集。这是本大书,开本22.5×29cm,平装。书前有屠格涅夫1874年画像一帧,收录《猎人日记》插图二十三幅,均为彩色油画,因当年黄译制版之需,已拆开成散页,但完整无缺。封面有黄裳钢笔签名,又钤有“黄裳珍藏善本”阳文长方印,可见黄裳对此书的珍爱。更令人惊喜的是,此书前环衬左下角有黄裳大段钢笔题跋,照录如下:
从小就喜欢这本书,后来还研究过耿济之的译本,觉得不满足。一个月前与巴金先生谈,要重译此书,他十分鼓励我,于是就借回了英文的GARNETT的译本。事忙一直未动笔,今天天雨,乃买此俄文原本归。虽俄文一字不识,然插绘却可看,而书也的确是美。这样美丽的一本书是的确该有这样好的一个版本的,而且更需要一个美的中译本。
一九五〇.三.廿五日 黄裳
黄裳钢笔题跋
黄裳到底是散文大家,这则题跋可视为隽永的小品。他一再表示从小就喜欢《猎人日记》这本“美丽的书”,一直有重译此书的心愿。所以,当时并非平明出版社邀请他翻译此书,而是他自告奋勇,把拟重译《猎人日记》的想法告诉巴金,得到了巴金(巴金自己也是屠格涅夫爱好者,翻译过《父与子》《处女地》《木木》等多种屠格涅夫名著)即“平明”的支持。而购得这本“的确是美”的《猎人日记》插图集,更坚定了黄裳翻译《猎人日记》的决心。这么美的书,这么美的插图,“更需要一个美的中译本”。四年之后,黄译《猎人日记》终于问世。这则题跋写得最早、最详细,不但文字优美,道出了黄裳翻译《猎人日记》的心路历程,也真实地记录了黄裳和巴金合作推出《猎人日记》新译本的美丽的经过。
屠格涅夫《猎人日记》插图
黄裳是藏书家,而且以古籍题跋名。他在《漫谈题跋》中曾经说过:“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逢买到一本书(不论是新刊还是旧印),总要在书前书后写一点什么,至少也要在卷尾写下得书的年月。其少成片段的就成了‘书跋’。”他一生写了多少古籍题跋,恐怕是个惊人的数字,结集成书的《清代版刻一隅》《来燕榭读书记》《来燕榭书跋》等一直脍炙人口。他也偶尔为新文学作品和自著集子题跋,如他为“Z君”所藏十六种旧著所作的《题跋一束》。但是,黄裳为外文书题跋很少见,尤其这样文情并茂的题跋,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颇为难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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