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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二十四治访道记丨稠稉治(上)
汉末道教的“二十四治”是洞天福地的重要文化渊源之一,其独特的宗教与社会组织形式开启了两千年的道教历史,并成为后世各处名山的一种“原型”。欧福克博士的《二十四治访道记》原连载于“行脚成都”,回忆并记录了他1998年至99年间往来于川西平原,寻访汉末道教圣地的经历。现蒙欧福克博士授权,连载于此。
欧福克著《四川新津老君山与道教二十四治》(2005年)封面
天师道二十四治中,四处古治位于今天的新津区,而在新津四治中,只有稠稉治至今是道教圣地,仍旧是一座道观的所在地。对新津人而言,古老的稠稉治今名“老君山”,山上有香火鼎盛的老子庙,无论烧香拜神、燃灯许愿,还是爬山锻炼、喝茶休闲,老君山自然是绝佳去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新津第一山。
对我来说,老君山是自己多年以来向往的一座灵山,也是我目前最熟悉的道教圣地。由于老君山至今保存有一座完整的道观,并且它的道脉得以传承,我之前就选择了它做博士论文的主要研究对象。从90年代开始,我多次上了老君山小住,结识了几位很好的道友,并于2005年在老子庙以居士的身份皈依了道教全真龙门派。不过,跟大部分迷恋东方神秘文化的西方人不同,我对道教的认识和自己对道门的感情都基于扎实的学术研究,是实事求是、多年坐冷板凳的成果。
天社山(老君山)全景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2002年3月
要在德国高校获得博士学位,就会面对很严苛的要求。完成了博士论文的撰写,顺利通过了学术委员会的答辩之后,还得正式发表自己的博士论文,找一家有资格的学术出版社出书。新书拿到手以后,大学才会颁发博士学位证书。我在柏林洪堡大学读完博士以后,拙著《四川新津老君山与道教二十四治》于2005年问世。当年秋天,我专程来成都,与诸位道友和同仁分享了自己的研究心得,还专门给老子庙的道长们总结了拙著的大致内容,并送上一本书。在这个基础上,我才决定皈依玄门,在自己的学术工作之余,努力做道教的护法和代言人。
要了解新津老君山的源和流,就要从天师道稠稉治谈起。“稠稉”现已被很多人读作“chóujīng”,但我认为,这个独一无二的地名应该读作“chóugēng”;这不仅符合当地四川话的读音,《辞源》等辞书中也可以找到相关依据。“稠稉”到底为何物,似乎没有最终的权威结论。宋代祝穆《方舆胜览》虽有记载该山“有草名稠稉,服之长生不死”,但其他说法则称稠稉是一种草药或某种稻禾。唐末五代高道杜光庭在《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灵化二十四》中写道:“稠稉化,五行水,节春分,上应奎宿,壬子、壬午人属,蜀州新津县南十里。黄帝炼丹于此,山上有天池、石碑、丹灶存焉。”按唐代文献中的常规,为避高宗李治的名讳,杜光庭以“化”代“治”。
天社山老君洞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据杜光庭的这段记载,黄帝曾在山上隐修,并留下了炼丹遗迹。另外,《道藏》中还记录了祖天师张道陵在此山的行踪。元代汇编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18称,张道陵在山中遇到了鬼魔:“在稠稉山有一老翁,化为狞鬼来恐,真人(即天师)诵经不顾,逡巡自退。”那么,为什么稠稉治今名老君山呢?根据流传已久的传说,老子(太上老君)亦曾隐居于此,并在山洞中修炼。《道藏》中并未提及老君在此隐居一事,只有上述黄帝和张道陵的两则故事。但是,老子早已成为这座山最重要、最权威的神真;太上老君隐于稠稉山的传说确是新津这块圣地不可或缺的地方传统。
道教以始源于黄帝,乃尊黄帝为“始祖”,以阐扬道学精义的老子为“道祖”,以组织早期道教团体的张道陵为“教祖”,合称“道教三祖”。由于老子、黄帝、张道陵都与此地有关联,无论是基于道门的经教传统还是当地民间传说,老君山堪称“三祖圣山”;与青城山、大邑鹤鸣山等同系西蜀道教名山。
老子庙八卦亭、三清殿、三元殿、斗姥楼 出自欧福克著《四川新津老君山与道教二十四治》(拍照地点为现已拆除的“普照楼”)
“老君山”其实只是俗称,仅见于迟至清代的文献。早期的历史地理文献中可见此山的另外两个名字:一为“天社山”,可能源于星宿之名,并且是指新津以南的山峦。天社山本是一个山系,包含老君山、修觉山、宝资山、纪胜山、雪峰山、挂榜山在内,也就是长秋山脉的北端。然而,“天社山”这一称呼今天多用作老君山的别名。另一称谓“稠稉山”,则与道经中的古治名称相符。
三清殿前十二生肖太极图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清道光年间的《新津县志》卷5(山川)分别记载了两个山名:“天社山,县南,大江上。《华阳国志》‘李严凿天社山’即此。《元和志》:‘天社山在县南,北枕大江,南接连岭,在汉安桥上流。每益土有难,人多依焉。’《水经注》:‘文井江至武阳,天社山下入江。’”“稠稉山,县南六里,今名老君山。高出诸山之上,腹有伯伶仙洞。洞甚幽邃,每出烟云,甘霖必降,望雨者咸占之。《方舆胜览》:‘稠稉山有仙草名稠稉;服之,可长生。’”
据此可知,天社山脉最早延伸到了南河南岸,其实是一个交通障碍,要在南河边修路,只能将山体人工开凿;这一景象至今犹存。《华阳国志》所记载的“建安二十一年,太守南阳李严乃凿天社山,循江通车道”指的就是今之修觉山临江处。再者,《元和志》的编著者告诉我们,天社山自古以来是民众可以避难的地方,所以祖天师后来选择这一地带,建立了稠稉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天社山主峰稠稉山(老君山),它拥有了“仙草”的传说,同时是预测天气的地标。神秘的“伯伶仙洞”据说是老子曾隐居的地方,因而今名“老君洞”。
1926年,天才学者刘咸炘(字鑑泉,1897–1932)为山上混元殿前的侧门题了两副对联。其一,“道传,何必留稠稉;龙去,犹然施雨云”,将飘出老君洞的烟云比喻为老子所传的道;人虽已离开,但道将流传无穷,无须留下稠稉仙草。其二,“北枕大江,南接连岭;东瞻羊肆,西望鹄山”则引用了《元和志》对该山地理位置的描述,并说明了老君山位于青羊宫与鹤鸣山之间的独特宗教地缘。
"孔子问礼于老子”石函(今存于四川博物院)拓片,王家祐先生提供,中间三人从左到右依次是老子、孔子、曾子
虽然老子隐居此山的传说似乎只在当地流传着,但在老君山附近确实曾发现过与老子有关的遗迹。新津、彭山一带,遍地皆是古代崖墓。在新津木鱼山(天社山东麓)曾出土过一座汉代画像石函,上面刻有“孔子问礼于老子”的故事。此石函曾被土匪盗卖过,现藏四川博物院。清儒刘沅(字止唐,一字讷如,号清阳、槐轩,1768–1856)写有一首《天社山老子庙》诗:
翠微佳气尚如龙,栖隐当年爱此峰。
鼎灶空教留瞽说,江山犹自记行踪。
烹调水火中和意,颠倒乾坤性命宗。
官礼流传谁指授,可怜空自鼓晨钟。
驻世长年亦偶然,圣流何在不神仙。
尼山问礼存遗籍,关尹求书启妙诠。
紫气东来原有象,青牛西去竟无传。
此山尚复留鸿爪,可识龙潜本在渊。
后来,有人将这首诗刻在了一块石碑上,今存于山上三清殿前。石碑上,“遗籍”两个字被刻成“遗迹”了;刻石的人无疑想到了“孔子问礼于老子”的画像石。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文字上的小变动;可见,传承总是一个活态的过程。只有抛弃了本意、附会了原不相干的东西,才算是赤裸裸的伪造。
山上的道观被称为“老君庙”或“老子庙”,现在属于全真道龙门派。清康熙年间,龙门派迅速传遍四川,蜀地大多数道观接受了龙门法脉。尽管这一时期的老君庙文字材料已不存,但它变成龙门派道场的过程却与之大致相仿。关于老君庙的创建以及清代以前的发展,我们知道得并不多。庙上保存有一口铸造于1796年的铁钟,其钟铭曰:
老子庙七真殿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天社山,自汉唐建修,庙宇巍峨,迨明甲申灰烬。至清乾隆五十五年,邑侯杨公议修,罗公继踵。温邑雷万春,来铸洪钟一口,失鸣。继后大功告竣,四方众善添铁复铸,永垂万古。嘉庆元年二月吉旦。成都汉南金火匠士:岳镇龙、马忠楞、王伸、杨国耀、王文星、岳镇凤。
据此,老君庙创建于汉代,可以理解为天师道稠稉治的历史阶段。到了唐代,因皇家与其同姓李,将老子视为远祖,朝廷扶持道教,并于全国敕建祭祀太上老君的道观。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新津老君庙于唐代得以扩建,起码是一件有可能的事情。1644年,老君庙被张献忠的起义军捣毁,尽为焦土。1790年,在杨会寅、罗拱两位知县的倡导下,老君庙开始重建。一位来自温江的善信——雷万春,捐献一口钟,在众多施主的帮助下,最后铸成于1796年。这便是铁钟上的老君庙极简史。
《老君历世应化图说》(成都二仙庵1936年刊)中的“柱像纹”
唐开元年间,新津发生了一件对当地宗教界及官府极为重要的事情:在一座佛寺的木柱纹理中自然显现了太上老君的圣像,这桩圣迹引起了朝廷的极大兴趣,因而这根木柱最后被供奉在了长安大内的大同殿中。南宋谢守灏编的老子圣传《混元圣纪》卷8有载:
十七年四月八日,蜀州新津县新兴尼寺设斋,有一道流后至,就坐。僧众轻之,不为设食。道流徐起,入殿中,久而不出。斋罢,众人入殿寻求,无复踪迹。忽现形像在殿柱中,隐起分明,以刀削之,益加精好,眉须鬓发细如图画,云冠霞衣,冠上有物如鸳鸯,足下方头履,下有莲花,花后有荷叶,叶上有龟,左肘后云片莲焰,光中有龙首,右肩之前有虎形回顾于左,周身光焰,云叶天花,上有大花如盖,覆荫其身。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张敬忠奏云:当管蜀州新津县新兴尼寺佛殿柱上,自然木文隐起,为一老君圣像,顶上有华盖,足下前后各有云叶、天花一十三处。谨差判官王大钟验核,得与蜀州刺史李忠询、别驾卢昉、县令李韶、道士僧尼等一百三十人同状云:自然木文真容隐起,神迹殊妙,洗削愈明,非图画所能成,非雕刻所能及。伏以太上老君先天大圣,变化不常,潜现难测。又云:瑞花旁绕,知芳辉之不歇,华盖上浮,明魄宝之常贵,现于殿柱,杳疑作史之年,照彼佛祠,缅若化胡之日。虽凤巢轩阁,麟伏周庭,岂若仙祖降灵,圣孙膺运。伏望册欢九庙,昭配两仪,编付史官,布告天下。表奏。五月二十四日,差内侍林昭隐就蜀迎取像柱,令作宝舆,立安至京,就大同殿礼谒三日。大斋讫,令卫尉移于东明观,陈设奉安,许士庶瞻礼。次令两街诸观各供养七日,却进入内。敕曰:道体无方,元宗有应,形标柱史,名叶新兴,宗庙垂休,生灵蒙福,宜付史馆,宣示四方。
这件发生于开元十七年四月八日(729年5月10日)的太上老君显灵事件,无论在道教典籍还是官方文献中,都得到了广泛的流传和记载,是唐玄宗时常见的道教“灵验案件”。由于老君圣像出现在一座佛寺中,况且汉传佛教以农历四月初八为“佛诞日”,这件事透露着浓厚的抑佛扬道“化胡”气息。按照这个古老的理论,太上老君曾西度流沙,在印度化为佛陀,教化“胡人”。其实,这一“化胡说”在历史上给道教惹了很多麻烦,我们姑且不讨论它。有人认为,这个故事曾发生在今天的老君庙,但所有的记载都没有说明当时的“新兴尼寺”后来成为了道观,也没有说此事发生在稠稉治或天社山(老君山)。因此,这则灵验故事无疑在新津的宗教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但似乎与老君山无关。
老子庙八卦亭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老君庙在清代以前的历史确实有很多空白,只有一些零星的信息和物证。但从后人拾得的明代建庙脊梁、大明洪武元年石刻文昌夫子和关圣帝君石像的题款“新津县天社山老子庙”,还能遥想当年的兴盛景象。道光《新津县志》卷12(寺观)关于老君庙的记载也十分简略:“老君庙,县南八里,稠稉山,创建无考。献贼灰烬,基址犹存,乾隆五十八年邑人重修。”《新津县志》这段文字确定,老君庙是被张献忠(献贼)的起义军破坏的,然后于乾隆年间得以重建。
道光《新津县志》“稠稉出云”图 四川大学图书馆馆藏
清代的老君山被列为“新津十二景”之一,以“稠稉出云”描述其景观。道光《新津县志》卷首载有十二景的版画及知县王梦庚为每一景观所撰的诗。王知县虽认为,“稠稉为藕塘田秔稻,并非仙草”,但他的《稠稉出云》诗却充满了仙气:
金母虚窗白玉梯,上清宝笈翠函携。
灵山日暖黄芽老,古鼎烟沉紫雪低。
肤寸云生分叆叇,崇朝雨遍望离迷。
漫将嘉谷疑仙草,剩有方田证藕溪。
清代文人很关注老君山,因此稠稉治道脉的传承,也越来越体现在了道门和文士之间的互动。老君山的道脉能够流传至今,确实离不开近现代史上的文人与民间组织。这也是老君庙的建筑布局跟成都青羊宫基本一致的原因所在。(待续)
欧福克(Volker Olles),一名欧理源,男,德国波恩人,1998年在波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2005年在柏林洪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现任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四川道教之近现代史与现状、中国宗教中的神圣空间(宗教地理)、四川刘门及法言坛、宫观及民间斋醮科仪、宫观(寺庙)历史与文化、传统宗教出版业、宗教碑铭学、道教环保伦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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