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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0年采矿路尽:资源枯竭阴影下,铜陵艰难的城市复兴

澎湃新闻记者 蒋晨悦 发自安徽铜陵
2017-02-22 20:1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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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陵铜矿矿工周传金今年92岁,自嘲人生漫长,铜陵从三千五百年前开始采矿,万万没想到,在他这一代,亲眼见到铜矿枯竭的一天。

2017年2月8日夜,铜陵恒兴化工厂发生燃爆事故,把这座相对沉默的三四线城市推进了全国视线之下。少为外地人所知的却是,恒兴化工厂是在铜陵铜矿日渐枯竭的情况下,依托当地的硫、磷资源,为摆脱单一产业结构,发展化工产业的缩影。

周传金在2月的黄昏里,将手指向近500米高的铜官山。他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回忆,半个多世纪前,他应铜官山矿务局的招募,从长江北岸来到安徽南部的丘陵里。那时铜陵只有一片草山,四下荒无人烟,白天可以在路边洗澡。

1949年,时任华东工业部部长汪道涵着手组织人员,“我们现在要恢复建设铜官山,在安徽。这个地方以前给鬼子搞的不成样子”。

那时中国没有一块国产铜,于是国家决定通过技术人员调配、大学生分配、招工,从1949年到1956年,先后有4万多人,从东北、上海、全国各地,来到这片江南丘陵支援建设。这4万人就此扎下根来,他们及他们的后代,成为了现在这座城市的居民的主体。

周传金和矿工们铺石砂路上山,一次300吨炸药,大炮轰山,泥土轰然剥落露出铜矿,送去炼出新中国最早的国产金属铜。

荣光接踵而来,新中国的第一炉铜水,第一块铜锭,都来自安徽铜陵。1954年底,这片江南丘陵仅有3万人口,然而这里却得以先设铜官山特区。1956年,这里又被设为地级市,到2016年枞阳县划归铜陵前,这是中国面积最小的地级市。

建国早期铜陵的采矿场和居民区

在建国后的工业建设中,铜陵与其他的早期工业基地一样,为全国平价甚至无偿提供大量产品。在计划经济时代,铜陵供应的铜一度占到全国的一半。

中国有数个因铜矿而兴起的城市。把这些城市连成线,正好压着一条沿长江蜿蜒向东的古铜矿脉,起于云南东川,经江西,过湖北,到长江尾的安徽铜陵。

然而资源的诅咒似乎也降临到因矿产而兴起的城市。在长江头的云南铜都东川市,早在1998年,已经因资源枯竭、财政入不敷出而不复存在,成为昆明市下辖的5个区之一。

2008年、2009年、2012年,中国一共确定了69个资源枯竭型城市。

铜陵在铜矿资源接近枯竭后,到2009年,重工业仍占工业结构的94.9%,发展无以为继。铜陵在为全国竭尽铜矿之后,留下一座破坏严重的城市,和因为资源枯竭生活陷入困境的市民。

2009年,铜陵自请列入资源枯竭型城市。8年之间,铜陵一方面延展传统的铜产业,一面调整产业结构,不再与铜矿一损俱损;同时把矿区上自然生长出的城市重新规划,治理开矿带来的环境破坏,并安置在资源枯竭的危机中,失去工作与生活的近十万人。

在2016年,铜陵实现地区生产总值957.3亿元,增长9.1%,增幅居安徽省第5位。财政收入为153.8亿元,增长5%。全市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1273元,总量、增速都位于全省第5位。

2017年2月,铜陵市向国家发改委陈情,恳请将铜陵列为全国首批产业升级示范区,以争取更多的政策支持完成经济转型。铜矿开空之后,为开矿而来,定居在此的铜陵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资源枯竭与城市危机

铜陵人林妮离家数年回到铜陵后,那片记忆中有血吸虫的长江江心老洲,与当年堆满矿石污水横流的长江码头,已经修成了滨江公园。夕阳铺过半条长江,天朗气清的时候,铜陵尤其符合江南八宝之地的描述:金银铜铁锡,生姜大蒜麻。

铜陵长江江心老洲

只是林妮仍旧记得,家道中落来的猝不及防。

林妮生于1988年,是矿上第三代,祖父祖母从南京来铜陵开矿,父亲早年下井采矿腿脚受伤,调去半山坡上的工人澡堂工作,母亲则在铜陵第一麻纺厂工作。

她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回忆,1999年,铜陵有色公司的下属企业“仿佛突然倒掉了”,先是母亲所在的第一麻纺厂倒闭,随后父亲被“退养”,即失去工作,用少量资金“养起来”。

铜陵因矿而生,最高峰时,铜陵有色公司贡献了全市绝大部分的产值。然而资源枯竭的危机,就在1990年代全国国有企业改制的浪潮里,骤然爆发出来。

据铜陵市政府城市转型办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提供的数据,那时仅12家资源枯竭、关闭破产的矿山企业里,就有89709人遭遇了与林妮父母相同的失业命运,彼时铜陵市总人口不到70万。

在那场企业整顿的浪潮中,共有35家国有企业改制或关停破产。“协保”和以政府财政兜底“养起来”两类人员,他们参加养老、医疗保险所需资金无法筹集,所需资金达到16.4亿元。

林妮回想起来,那是整个铜陵市最艰难的时候。

童年时,林妮和父母住在山坡上的矿工家属区,向上走路过父亲工作的工人澡堂,路的尽头就是矿场。当时矿区已经生活富裕,她记得家境殷实,“都是大鱼大肉”,年轻人都想去有色金属公司工作,姑娘希望嫁给有色金属公司的员工。

但在资源枯竭之后,有一条云南东川已经坠入的穷途:企业关闭,大量失业,财税垮塌,城市没落。

铜矿困境

铜矿枯竭的苗头,铜陵有色公司在1980年代已有察觉。

林妮小时候在矿山上的啤酒厂附近玩耍,到现在仍无法忘记那个越挖越深、巨大陡峭的矿坑,“尤其从山上看下去,像悬崖,直直断下去”。

而那个铜陵人都知道的啤酒厂,其实也是为应对资源枯竭、安置人员的一个尝试,最终成了遗迹。

1987年,为了安置富余员工,铜陵有色公司从铜矿尾砂再选的利润中拿出了1000万元,在铜官山汽车厂的废址上建立了啤酒厂。当年7月9日,啤酒厂生产出了第一罐“白鳍豚”啤酒,从海外引进技术,从澳大利亚买来啤酒花,在1990年代累计酿出了2万吨啤酒,但到了2000年初,因为市场竞争太过激烈,最终关停。

有色金属公司在铜陵开山采矿,还在铜陵建市之前。铜陵有色公司的机关大楼建于1962年,曾和当时的市政府共用一栋楼,六根圆柱半环正门,依稀有苏联式建筑的痕迹。

在铜陵有色公司战略规划部部长马峰的经历中,作为与共和国同龄的老国企,铜陵有色几乎经历了所有国企的“老、大、难”,社会负担沉重。特别是经过多年开采,资源逐步枯竭,矿山生产能力下降,人员安置压力大。

到2000年有色金属总公司解体,铜陵有色公司划归地方,有10万员工,公司账上只有50万存款,平均一人摊5块钱。

马峰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那时铜矿渐渐挖空了,大量矿工却没有其他的技能,在除重工业外一无所有的铜陵,没有其他的产业可以安置。

老矿厂

周传金1950年代来开矿的时候,是在露天铜矿开电铲车,后来露天铜矿开采殆尽,只能向山下打井。如今铜陵的冬瓜山矿洞已经打到了负1000多米,是亚洲最深的坑采矿洞。但是井打的越深,提升、通风、排水越加重成本,开矿的利润就越薄。随着开采出铜矿的下降,固定费用却不能减少,分摊下来,也会推高成本。

铜陵有色公司的另一个问题是企业负债太高,现代企业在成立时,都会有股东注入资本金,然而铜陵有色公司这样的老国企,除了国家最初拨发的2000担小米,只能靠自身积累资本,更多是付出利息向银行贷款,因此铜陵有色公司的资产负债率,一直居高不下。

铜陵有色公司在2016年扭亏为赢,销售收入达到1496亿元,盈利2.27个亿,这还是在2015年,亏损了6个亿的情况下。

延展铜产业链

在铜陵因铜矿而兴起时,铜是作为战略物资使用的,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际上对中国进行经济封锁,做枪炮子弹,都需要中国自己产铜。

马峰在铜陵有色公司工作多年,记得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国家对铜陵的定位就是生产粗铜,运往上海进行电解,在河南洛阳进行加工。

1966年,杨智在铜陵出生,父母都从上海来支援开矿,杨智记得父亲那一辈人,“讲究奉献,看重的不过是几句表扬,一张奖状”,敬业到矿下三班倒的工人来换班,却因为前一班工人还不愿停止工作,拿不到开矿用的钻头。

到杨智成为凤凰山矿山的一名电工时,铜陵有色公司还在辉煌的时候。杨智与父母去临近的安徽安庆,当地人一家人吃一笼包子,他们没心疼过吃包子的钱,一个人吃几笼,直到笼屉在桌上叠了一摞。

凤凰山铜矿从1970年代投入生产,还并未到枯竭的时候,但到1990年代,工资也一个月拖一个月,发不出来了。

杨智天性豁达,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灰心丧气过,“我想做什么,基本都能做成” 。

对铜陵有色公司来说,自从外贸放开后,资源枯竭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没有矿石。因为铜陵地处长江下游,面向华东平原,靠江近海,运输条件优越。1978年金昌冶炼厂建成,就有少量进口,到1990年代,已经大量进口铜精矿,江海联运,成本最低。

问题在于,铜陵长时间处在产业链的底端,无法获得加工带来的高附加值。以采矿为主的生产结构,在资源枯竭后,就无法转移只具备采矿技能的员工。

等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市场放开后,铜陵有色公司才开始发展电解铜,从生产粗铜变成电解铜,目前年产量达到了130万吨,居于全国首位。后来以安置职工为主,建了一家小厂生产漆包线,这种铜线在机电、家电行业中有广泛应用。

随着铜矿越采越少,急需新的产业接替,通过大量市场调研、反复论证,铜陵有色决定上马替代进口的高精度铜板带,最薄只有0.05毫米厚的铜薄片,比一张纸还要薄,多用于导电、导热器材中。

2007年,铜陵有色公司组建金威铜业公司,生产铜板带。杨智的父母家离新厂房不远,他散步路过新修的厂房,心里都很羡慕。他通过了严格的考试和政审,如愿进入金威铜业,成了一线的轧制(板材)工人。

杨智和他的同事们,“开始都是一张白纸”。他跟着一个从沈阳请来的师傅学习,自己“轧不过去,一轧就断带,就再看师傅怎么轧,张力有多大,速度是多少,板型怎么调整”。公司后来能够生产工艺较高、最宽1.25米的铜板带,以及黄铜、紫铜、合金。

从采矿场进入金威铜业做铜产品加工后,杨智从电工转型成为轧铜工人,现在转岗做质量检测。

有人劝他不必为公司拼命的时候,他回敬:“你懂什么,我们都靠这个(铜陵有色公司)生活”。

杨智在金威铜业公司检查铜板带

马峰介绍,目前铜产品出现了结构性的产能过剩,高端的铜产品供不应求,而低端的铜产品则产能过剩。

铜陵有色公司就从电解铜开始研发,研究电子产品所需的铜板带,以及工艺更为复杂的异型铜带,以此替代进口。2013年之后,铜陵有色公司开始生产用于新能源汽车中的铜箔,目前市场上也是供不应求。

自资源渐渐枯竭后,1980年代至今,这条路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但马峰走到现在,觉得“转型才刚刚开始,转型任务也仍然艰巨”。铜箔等相对高级的产品,都是国外垄断的产品,能够研制出铜箔已经相当不易,研发所需的人才与信息,都仍然缺乏。

摆脱“一铜独大”

25岁的意大利人Francisco Andretta在铜陵天井小镇一家餐厅做大厨,他最近所乐于谈论的“盛事”,是情人节的时候,150个客人在他的餐厅二层开派对。

2016年,为了发展铜陵的旅游服务业,铜陵与意大利华侨商会签约合作,从意大利“原装进口”100家商户,在铜陵建一条意大利风情街。

就在这次对外招商引资中,Francisco Andretta与许多同乡一起,来到中国长江边的小城铜陵,他常常拍下餐厅照片发微信朋友圈,来中国的原因则是:“中国经济第一。”

在铜产业因为资源枯竭而无法提供就业时,铜陵并没有服务业能够吸收就业。自铜矿枯竭的危机过后,铜陵一直在提升第三产业的比重,避免铜陵因铜矿而诞生发展,却也因铜矿而衰落消亡。

铜陵市发改委主任汪宜武记得,为了争取城市转型所需的资源,铜陵市的主要领导总是亲自率队赴省进京汇报工作。据铜陵市政府相关人员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介绍,1990年代,铜陵市已经在发展地方产业,形成了建材、电子、有机化工等主要产业,来摆脱铜产业“一业独大”的产业局面。

目前在铜陵市的产业结构中,2016年第一产业生产总值为48.9亿元,增长3.1%, 第二产业生产总值为569.6亿元,增长9.3%, 第三产业产值为338.7亿元,增长9.5%。但第三产业所占比重,仍然落后于安徽省的平均水平。

铜陵新城

与铜产业配套,铜陵把目前政策扶持的新能源汽车作为新的发展重点,铜陵经济开发区已有年产10万台新能源汽车、投资5亿元的沃特玛新能源汽车电池,以及投资5亿元的康智生物、世界500强企业艾默生电气等25个重点工业项目签约并开工。蓝源科技金融、神州易达供应链等6个重点服务业项目也开始了实际运营。

铜陵还规划发展了六大战略新兴产业:铜基新材料、新能源、先进装备制造、节能环保、文化创意、现代物流。2015年,这些新兴产业的产值占规模以上工业比重达到32.9%。

铜陵有色公司也在发展铜产业之外的业务,比如借助铜陵江海联运的区位优势发展物流,在多年经营金属贸易的基础上,发展以金融贸易为核心的现代服务业,也成立了面向社会的财务公司,希望发展成为公司的主业。

铜陵有色公司同时前往海外开矿,在厄瓜多尔的铜矿一旦有产出,产能相当于现在6个矿山产量的两倍。由于矿山枯竭而富余的人员,也通过劳务输出,前往海外承包工程,在非洲赞比亚、美洲、亚洲都有工程队伍施工。

城市复兴

当开矿的荣光暗淡之后,采矿为城市划出的伤痕,就变得刺目起来。

铜陵市最初不是作为一座城市规划起来,而是作为矿场自然发展起来的。只有市中心长江路是一条平路,各个矿山上的居民区各自发展,最终连成了一片城市。城中曾有大大小小的矿坑,铁路穿城而过。铜陵市因采矿造成的地质灾害易发区面积达到12470公顷,占市域面积的11.2%。

上世纪80年代,硫磺烟曾常年弥漫在铜陵市的空气里,山水看去模糊不清。下一场雨,有60%的可能是酸雨。

铜陵有色石城医院在当地俗称矽肺病医院,专门收治因为长期在井下采矿,吸入粉尘,肺叶渐渐硬化,呼吸艰难的工人。

铜陵是典型因矿设市的城市,杨智的父母最初在铜山开矿,那是铜陵的一片“飞地”,在池州市境内,却因为有矿而划归铜陵治下。而今那些山包上的老矿区,渐渐沦为了棚户,从山上望下去,仍可见一排排的平房,远处有高楼拔地而起。

开始转型之后,铜陵市放弃了超过10亿的税收,减少了280亿工业产值,关闭小选矿和小采石场189家,关停高耗能、高污染企业260家,关闭小煤矿16个,让煤矿行业整体退出。

列为资源枯竭型城市之后,铜陵用从国家获得的财政拨款,来抹平工业城市的伤痕。国家和安徽省每年下达转移2-3个亿的资金,铜陵市将资金投入到社会保障、棚户改造、环保和生态治理、公共事业发展,以及替代产业转型。

早年的矿厂家属区

到2015年底,铜陵已完成15个历史遗留废弃矿山治理项目,连同治理矿山地质环境,投入资金约1.5个亿,林妮记忆中城市大大小小的矿坑,大多也已经被填平。铜官山铜矿也修建成为了公园。

周传金还住在他曾开过矿的山上,如今还在世的工友,已经数不满五个手指。为了给儿子看病,他卖掉了城中的楼房,在矿区的山坡上盖了房子,子女依然是铜陵有色公司的员工,孙辈则在银行和医院工作。

在离周传金住处不远的啤酒厂旧厂房附近,林妮和母亲曾经沿着一条土路上山,想再看一眼曾经生活的矿区。那条老路坑洼不平,很费车胎,终于在半山中断,不能再通往过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妮为化名。)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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