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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黄灯:在作家与学者之间的抉择

2022-01-12 19: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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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灯 (农健、梁淑怡/图)

黄灯现在总是广州、深圳两地跑。

2020年,她离开已任教十多年的广东金融学院,从她笔下遥远又偏僻,城乡接合部混乱、喧嚣的龙洞城中村,来到高楼林立、欣欣向荣,象征现代、繁荣、互联网与中国经济成就的深圳南山区。

她的新身份,是深圳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普通教师。从二本院校的学院院长一职卸任,来到专科学校,很多人不理解她的选择。

过去两年,黄灯接受了很多采访,也拿过一些奖项。在教育市场化、阶层流动与青年一代的焦虑日益成为社会痛点话题后,她的非虚构作品《我的二本学生》,在精英学子关于“985废物”“小镇做题家”的自嘲声中,让更为隐忍、少被看见却代表大多数普通年轻人境遇的二本学子浮出水面。

他们大多出身草根,来自下岗、农村家庭,是家族里耀眼的第一个大学生,背负读书改变命运的期待。面对很多高薪工作“985”“211”的招工要求,他们不得不接受自己可能一生“普通”的现实。大学毕业后,黄灯的许多学生在送快递、卖保险、奶茶店打单,蜗居在城中村狭小的出租房中,在大城市中漂泊无依。

2021年10月,黄灯凭《我的二本学生》获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

12月22日,最新的一期《十三邀》中,黄灯坦言,对于这本书,自己曾面临“写与不写”的抉择。面对别人的不幸,好像表达是一个问题,不表达也是问题。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黄灯说自己确实面临“艰难的抉择”。

黄灯与许知远对谈

小到一本书的写作、一次工作的更换,大到人生目标的确认,个体无时不处于抉择之中,这些选择像是一个个坐标,草灰蛇线般为我们埋下命运的伏笔。

“年轻人挺渴望理解的”

广州家中,梳着简单马尾、穿粉色针织衫的黄灯,在镜头前有些动容。这期《十三邀》节目中,她谈到了写作《我的二本学生》前后内心的挣扎。

“其实每次要写他们,我都要花很长时间心理建设。包括我写完之后,感觉心里被深深地伤了一次。就那种特别的暗淡、阴暗,因为你没办法解决他们的问题。”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对这个孩子了解不多,仅限于师生身份,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反而是和学生交往多了,他们把很多东西告诉你,“那种沉重感就出来了”。

她在书里写到一个广东下岗工人家庭的孩子。他是黄灯当班主任带的第一届学生,“混得不太好”,他非常努力,将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规划考公、考编,却始终无法上岸。他将问题归咎于自身能力不够,但在黄灯看来并非如此,“他的家庭决定了他的抗风险能力太弱了,不能像别人那样放开去闯,或者欠债买房子。”

这种压抑和无力感异常沉重,黄灯写作时,经常会哭。另一个让她纠结的地方是,她知道自己的经验和观察不能代表所有二本学生。

黄灯《我的二本学生》实拍书影

“其实写这本书,我的意图性很明显,有一个明确想表达的观念,但我又知道这是没有办法有一个结论的。”黄灯的写作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她在《我的二本学生》的序言中写道,“作为高等教育市场化铺开前的最后一批见证者、亲历者,在急剧分化的现实语境中,我企图通过文字勾勒高校学子的真实场域,以凸显普通青年进入社会后突围、挣扎以冲破自身局限的路径。”

但她清楚自己的问题并不是建立在所有的样本之上。“我的很多学生混得都不怎么好,很多人就说你的学生怎么过成这样,也有过得很好的,他们说得也没错,其实我一开始写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

在黄灯的个人经验里,那些所谓“混得好的孩子”,和她的交往并不多,在教书过程中,她曾有意找这样的个案多聊聊,但很多孩子有警惕心。她没有相关材料,又不能凭想象写作。但就算只看到了一部分,那些所谓的失败者,也是真实的,一个作家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穷尽,她确信自己不是在表达偏见。

2020年,头一年毕业的2019级学生,有好几拨来到黄灯家聊天,分享他们找工作的经历,“他们觉得我写得还是蛮真实的,就是他们真实的境遇。”有学生毕业后住在广州白云区偏僻的城中村,守仓库,送快递,做了好几个月。有学生后来找到了杂志社的编辑工作,或是回老家。他们中午来黄灯家,吃过饭后,聊到傍晚五六点,再搭顺风车回去。

有一些许久没联系的学生也找到黄灯。2006级的一个女生,以前和她交往不多,但看到她写的这个班级,忽然回忆起了很多东西。有学生会把以前在课上做的笔记发给黄灯,还有一个学生强烈要求黄灯在下一本书里把自己写进去。他不断发来自己的故事和材料,说“老师我再给你爆个料”。

这个男生以前在同学中被认为性格怪异,父母在东莞打工,会在学校偏僻的荒地上种向日葵。但他也有理智的一面,喜欢一个女孩子,却不愿去谈恋爱。理由是谈恋爱也没用,男生没有事业,还谈什么爱情。男生要求黄灯写他,要写真实的名字,不仅写好的,还要写不好的地方。“我觉得年轻人挺渴望理解的,他不是说要有好的评价,而是有人理解他,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黄灯说。

“我们虽然很普通,但是我们很自信”

1974年,黄灯出生在湖南汨罗。1990年代初,她通过高考进入岳阳大学,毕业后在湖南一家国营工厂从事机关行政工作,1990年代末,下岗后,黄灯重新备考,进入武汉大学读研究生,博士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

2016年,黄灯写作的一篇名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的文章,在网上热传。她后来写作《大地上的亲人》一书,详细记录了婆家、娘家、外婆家所在的三个村庄家族的人世浮沉,将十三年来未中断的乡村书写延续。

黄灯回忆,也是从写作《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开始,她做出了一个重要选择——不会再按一个学者的路径发展,而是将写作作为自己的志业,将非虚构作为自己表达的语言,“以后可能在创作和做研究之间,我会有一个明确的选择。这是蛮明显的一个转变,因为整个换了一个系统。”

《我的二本学生》出版后,许多人看见黄灯最新的职务信息是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任教,会认为她是在为下一本书写职校生做准备。黄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早在2018年,她就在考虑换工作。这也确实与她的写作计划有关,此前在广东金融学院担任财经与新媒体学院院长,需要身兼管理职责,常觉得写作精力有限。

当时黄灯有好几个去处,有的学校学科发展很好,有博士点,甚至是211院校。但她最终决定去深职院,许多人不理解。有一个师兄听说后,打电话说了她40分钟,“一定阻止我去,他真的是苦口婆心”。

但黄灯对深圳这座城市感兴趣,也想深入了解职校生群体。这可能会带来一些异质性的经验,“人换一个环境挺好的,会激活你以前的经验。”

到了深职院后,黄灯发现有老师长期在做“学生志”项目,写了三四本书,里面全是关于职校生状况的一手材料。“我就很惊讶,找到同行的感觉”。她和六七位老师组织了一个非虚构写作工作坊,老师没有酬劳,学生也没有学分,依然吸引了不少人参加。

在课堂上,有学生谈到,入校之前,他们原本对职校很有成见。但这所学校对他们改变很大——因为职业院校对职业技能的培训,会让学生掌握一些具体的东西,而远离虚无。甚至有学生说,进入大学之前,总被认为是最差的学生,但现在发现自己是优秀的。“我们虽然很普通,但是我们很自信”。

“当然他们面临的挑战是什么呢,因为他们很多都是专科,就是一个专升本的问题,很多职业院校没有机会升本科。”黄灯说。

在深职院,学校专门开设了课程讨论职业伦理,认为人文教育也是职业教育很重要的一块。“中国教育也在面临转型,很重视职业教育,但是我觉得办职业教育的难度比办一般学术性本科更大,因为它跟产业、现实紧紧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深职院属于各方面都有办学优势的学校,因为它在深圳,产业又发达。”

“互相看见”

按照原计划,《我的二本学生》原本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老师在学校对学生的观察和追踪,另一部分是去到学生家里,对其原生家庭环境的描摹。黄灯写完第一部分后,发现已经自成一体,便没有将两部分强行糅合。下一本书,她准备写到学生家去的所见所闻,“家长对高等教育的认知”。

黄灯喜欢去现场,从2017年起,她陆续走访过许多学生家庭,最远的到过云南腾冲、安徽安庆,最多还是在广东省内,疫情后有些中断。当时有学生妻子还怀着宝宝,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很多家长对高等教育的期待还停留在1980年代,不知道自己孩子在当下社会已经面临那么多的挑战。

“因为这些孩子考出来太不容易了,他就会觉得我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应该也是一件可以改变命运和家庭走向的事情。他们不知道有那些事情,整个社会所发生的变化,这是我的一个感觉。”这种微妙的错位感,黄灯觉得也是导致许多学生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

2021年3月31日,第六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的年度作品颁奖礼上,黄灯说,“对我而言,需要警惕的是,除了表达和看见,更需要的是行动,我就是一个老师,我希望永远和我的学生一起去分担共同的困境。”

对于行动的定义,黄灯对南方周末记者谈到了两件小事。在广东金融学院教书时,有学生考重点大学研究生,笔试成绩排在前几名,但是因为第一学历不好,面试时很难面上。她一直想呼吁,重点大学和好的企业招人时,“不要特别强调学校分三六九等”。

另一件事是,有岳阳大学校友在广东佛山的企业做高管,2020年曾和她商量做一个就业平台,“你熟悉企业信息,我和国内很多二本院校老师有联系,我们能不能做成一个平台,专门解决那些就业难的孩子。”这个计划因为疫情暂时搁置,黄灯心里一直记挂着。

《我的二本学生》出版后,令黄灯意外的是,对这本书关注和讨论最多的,反而是媒体和一些名校精英。她去清华、中大、暨大都做过演讲,许多学生说,你是不是在给二本学生贴标签,有“歧视”之嫌。黄灯以前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很自然地起了这个书名,“我真的没想到他们反应那么激烈”。她问了好几个书中写到的学生,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学生说不会。“他觉得我能通过写他们,让大家关注到这个群体,他们反而会有一种荣誉感。”

有一次在华南师大讲座,一位女生说,她考到华师大,曾经想自杀。因为她来自广州很好的高中,许多同学去了985,她来到211后,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书中的二本学生,让她从另一个视角看自己。这让黄灯感到欣慰,这一年来接触过不同样本群体的年轻人,让她得以从更大的图景理解当下社会。

“一方面,弱势群体我们需要关心,但是家境好的孩子,他们其实也是改变这个社会的很重要的群体。如果我们能够把所有的年轻力量调动起来,让大家互相看见,互相沟通和理解,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特别好的结果,而不是说形成撕裂、对立和互相歧视。”

《我的二本学生》出版后,引发了好几轮关于高等教育的讨论。对于这一最初的问题意识,黄灯这一年多来也有新的思考。“我也在反省自己,比如说我为什么会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难,因为我和我的同门讨论,他们就反对我的这个判断,说我们70后这一代人,以前只有读书和参军这条路,但是现在的年轻人还可以去打工,我们以前进城特别难,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很容易进城。我听到的不同的意见,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现在回过头看,尤其是疫情这两年,整个国际环境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新的挑战摆在那里,年轻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影响),这可能就是社会的常态。”

由于《我的二本学生》侧重呈现学生在社会上难以立足的状况,黄灯希望在下一本书中探讨一些建设性意见。“我争取走访一些学生,看看到底要具备什么样的核心素养,才能在社会上更好地立足。”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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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灯在一所二本院校从教,长期的课堂教学以及课后的师生交流,使她成为这群学生成长变化的见证者。《我的二本学生》相当于她的教学札记,这里面有她15年一线教学经验的分享,对4500个学生的长期观察和长达10年的跟踪走访,也有两届班主任工作的总结思考,更有近100名学生的现身说法,是黄灯向读者描摹一群年轻人生活剪影的尝试。

截至2020年6月,全国有3005所高等学府,其中本科院校1258所,人们熟知的985和211院校只占100多席,二本及以下学生面目是有点模糊的。为了让读者真切了解二本学生这一群体的社会性现实,在书中,黄灯做了跨越时间的、空间的、地域文化的差异性对比,借以考察时代变化、生源地、家庭流动情况对学生就业去向和人生目标设定的影响。

书中最真切动人的,是一个个具体学生的采访日志。在这些用学生名字命名的章节中,访谈个体向读者倾吐着他们对于高考的回望、对于城市生活的生疏、对于毕业的迷茫以及就业的慌张。在这些倾诉中,你将了解他们彼此之间的社交距离、他们和这个社会的认识过程;他们与父母兄妹之间交流的阻畅、与故园乡土的亲疏;他们对于网络文学和游戏的认识、对于新媒体时代的适应和迷失;他们对于考公务员和考研之间的权衡,对于安稳和漂泊的抉择。还有他们对自己人生还有父母、乃至国家责任的担当与跋涉。这每一个被当事人讲述出来的故事,都带着看得见的呼吸、烟尘、脚步还有凝视。在这些极为细致和具体的生命切片中,我们看到的已经不再是二本学生,而是八五后、九零后这一批年轻人,他们所有人。他们所遇到的困惑和难题,并没有将他们彼此区分很开,反而,成为他们共享的课题。

稿件初审:周 贝

稿件复审:王 薇

稿件终审:王秋玲

原标题:《教师黄灯:在作家与学者之间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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