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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一个在家的者无家可归者

2022-01-12 19: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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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时分,当中国的城市从北方的平原上开始,一座一座沉入黑暗之后,南方高原之上的昆明依然处于白昼的光芒中。这座古老的城邦接近太阳,阳光要在中国大多数都市都沦入黑暗之后,才从这个城市暗下去。因此这个城市永远有金色的黄昏,光辉的街道。”

于坚记忆中的昆明,就是这样一个古老的昆明,金色的昆明。他喜欢这座 “置气喘吁吁的叫做‘时代’列车于不顾”的城市,喜欢昆明人那份“有的是时间来把生活精雕细刻”的劲儿,“过日子噻”的昆明城市品格,在他看来足够咀嚼一辈子。

然而,在这个越来越同质化的时代,于坚熟悉的昆明也变得越来越陌生,举目所见皆是他不认识的建筑和街道,是石灰和水泥的新鲜气味。他在福寿巷的家,连废墟也找不到了。

武成路上的布店、土杂店、五金店、拍卖行、文具店、裁缝店,中药铺、教堂、餐馆、茶馆、电影院、大人书店、小人书店、理发店、浴室……那些可以用来消磨人生的地方也渐渐成为历史。

“我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目睹自己的故乡世界,像一艘报废的破船那样被拆除、消失。但昔日造就了我的生命的那一切依然在我的舌头后面活着。我像一个说谎者那样说出了他们......”,正是以这样一种心绪,他用文字与摄影的形式,记录下昆明的陈景旧物,记录下这座了不起的生活之城生活的点滴。在这些疲惫、忧伤的文字与摄影的背面,是一个被故乡流放的人深切的爱与哀愁。

以下为《昆明记》后记摘录。

文字/摄影:于坚

我为母语、地方、故乡写作。

这时代的写作的趋势是为世界或者国际写作,而我自命是故乡诗人。一个故乡主义者,一个地方主义者,这意味着一种更具体的、原始的、个人的民族主义。

作为昆明人和自以为是的写作者,这部书使我终于对自己的老家有个交代,它生我养我,赋予我生命、人生、世界观以及谋生手段,我不能辜负。

我说过,我已经失去了故乡,我是在自己故乡被流放的尤利西斯。我想说屈原,但屈原是神,我不敢。尤利西斯是一种知识,这种古代知识如今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在此时代,谁又能从“被尤利西斯”中逃脱呢,尤利西斯不是某个人的命运,而是世界命运。

唉,我那些浪迹四海的朋友呵,多年前我说你们将来会落叶归根。很抱歉,当你们还在路上的时候,我也在我们共同的家乡被流放了,一个在家的无家可归者。老话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种祸不是战争、地震,但是它产生同样的心灵经验,被拆除,被流放,永远在空间上失去故乡世界。根这个东西我们过去一直以为是某种可以种植在心灵深处的抽象事物,其实它就是昆明家乡街道上的具体事实,就是那个盘根错节的被泥土紧密裹缠的东西。我童年时代,院子里有一棵已经生长了上百年的枇杷树,它在我中年时代被连根拔除,我发现我的内心世界也被改变了。过去我与这棵枇杷树是一种亲在(Dasein,海德格尔)的关系,现在我被从这棵老树的阴影里赶出来,回忆它的气味、秋天金黄的枇杷果和夏日的阴影,这种经验就像与亲人的生离死别。

一个生活在老昆明中的居民与一个生活在新昆明中的居民肯定是两个人,饮水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其实这就是“不在世”了。我从未想到要与这个世界对抗,是这个世界将我在我自己的家里变成了一个苦闷的流放者。流放者索尔仁尼琴的愤怒尚可指向某个当局,我的苦闷却无处申诉,因为进步神话也是我全部写作的支柱之一。这个时代创造了高速公路可以直达的人工的西伯利亚,我甚至连“途中” 的那些传奇性遭遇都没有。这是另一种流放,是索尔仁尼琴们所不知道的,对于我这种家乡宝来说,这种流放更残酷。在我们时代,写作已经自动地成了“在流放地”,无论你在路上还是在所谓的故乡。人类的前景仅仅是,朝向未来的一次次流放,直到大地上再没有流放地。

在这个全球化时代,同质化的妖魔席卷世界,无数古老的民族在“进步”面前都失去了抵抗力,只能跟着进步这个女神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了。在世界文明史上,人类曾经抵抗并战胜各式各样的灭族灭门的灾难,但没有一个时代,民族和地方如此的脆弱且声名狼藉,摧枯拉朽的同质化运动受到举世欢呼,“最后之人”的时代在加速到来。

我的文字可以再版,但失去的故乡昆明永远无法再版了。

十年前, 在此书中我曾经说:“过去的世界是一个世界, 今日的世界是一个世界。” 后来我发现西方也有类似的说法,“The past is another country”(“过去是另一个世界”。西方的一句现代格言)。经验产生格言, 而这格言是没有地方、母语的。知识分子今天更喜欢谈论普遍经验,而某些普遍经验也前所未有,“被尤利西斯”是一个新经验。

“现代再也不能向历史借鉴模式了,它被迫从自身创造规范。”(哈贝马斯)

“现代世界开始于人把自身从自然中分裂出来的时候。因为他不再拥有 一个家园,无论如何他摆脱不了被遗弃的感觉。”(谢林《艺术哲学》)

今天中国的新经验其实不过是使我们在200年后,随着西方,体验到这种被遗弃的孤独感。

公元前278年前后,屈原在流放途中写下了悲歌《哀郢》,这位伟大的诗人写道:“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屈原丧失的只是故乡本土,他还可以回来,而我们丧失的是故乡这种历史。

没有故乡了,谁也没有故乡了。这个世界越来越没有边界、没有地方、没有方言、没有特产。

怀旧已经太迟了,旧已经成为虚无。我们只能适应一个更大的故乡,人类共同的世界故乡。我不是怀旧,其实还有什么旧可以怀呢?我所怀着乃虚无一片。

唯有语言可以超越虚无吗?

我只是记录了我的记忆、我的经验,我曾经使用过的语言和口音,我曾经叫唤过的那些名字。我依恋这种语言,它的内在声音是昆明话。

文字的力量仅仅在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世界。

从前,有一个地方,叫作昆明。

《昆明记》

于坚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2.1

昆明是作者的故乡,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作者从个人记忆和时代变迁两个维度,叙述了他眼中昆明的种种样貌,包括这座城市的人文、自然环境和人们鲜活的生活。

书中的摄影作品来自作者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昆明各地的“街拍”,老照片里充满了苍凉之气和历史的厚度,而新照片则在活力之外也透出一种城市特有的疲惫。作者通过散文、诗歌与照片多体裁的融合,将时代变迁中的昆明展现得淋漓尽致,也深情地抒发了自己对一个回不去的故乡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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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于坚:一个在家的无家可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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