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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打工爷爷”群像:在外最怕生病,部分人身体差被迫返乡
2月16日,经过25个小时的长途大巴颠簸,63岁的农民工谢国万终于又从重庆开州区风尘仆仆地到达了广东惠州。
春节前,在惠州一建筑工地打工的谢国万回到了开州区竹溪镇团凤村。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原因,他原本打算不再外出打工过“苦日子”了,但过完年后,他又改变了想法,继续外出打工。
团凤村。本文图片均来自澎湃新闻记者 王鑫 图谢国万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找活干。但因年岁已高,之前带他的建筑工头们起初都不愿意再要他,经不住老谢多番请求,最终才答应。然而今年能干多长时间,谢国万心里并没谱:“看身体条件吧,身体好就多干几个月,不好就回家。”
61岁的陈四九今年则不再外出打工,而是决定在家种地过日子。由于长期漂泊在外,老陈感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腿部因关节炎疼痛不已,以至于下楼梯都要侧身。
这是澎湃新闻(东方早报)连续第9年走进开州团凤村,记录这群农民工群体的生活演变。
2011-2015年我国农民工年龄构成表。图片来源:国家统计局有全国第一劳务大县之称的重庆开州区,人口165万,2016年外出务工人数54.8万人,其中,50岁以上的农民工有8万余人。团凤村有村民3200人,外出农民工1500人,其中,50岁以上的高龄农民工(俗称“打工爷爷”)有300余人,随着年龄增大、身体变差等原因,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们当中已有人返乡就业。
趁能干再出去多打两年工
2月6日,澎湃新闻记者见到谢国万时,他刚砍完柴,正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
7年前,谢国万56岁,那时他还能动作敏捷地从老乡的摩托车上跳下来和记者打招呼。如今他看上去已经完全变了样:掉了大半头发的头顶上长满了湿疹,身形佝偻,走路晃悠。
团凤村村民谢国万说,去年打工挣的钱过年花得差不多了。今年是否出去打工还要看身体条件。早在1990年,谢国万就开始随老乡一起外出打工。最初在海南一个建筑工地当杂工,每月能挣300元。老谢回忆说,那时候人年轻,体力好,一天干下来,不觉得累。
1995年,谢国万离开海南,跟随老乡去了深圳,同样在建筑工地做工,每月工资1000元。接下来的十余年,谢国万一直在深圳打工,收入也不断上涨。去年,他所在的建筑工地给他120元/天,还不算加班费。
多年来在建筑工地扛大锤、抡铁镐,谢国万不得不承认“年龄大,体力不支了”。原本他打算回乡就近打工,但在开州城区看了几处工地,对体力的要求都很高(因为缺乏机器),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去年,老谢在家休息了大半年,9月份前往广东惠州的建筑工地上运渣、做清洁,农历腊月二十五回到老家竹溪镇团凤村。临走时,工头把一万两千多块钱发到了老谢手上。
老谢家的院坝挂着过年没吃完的猪肉和羊肉。从惠州打工回来的第二天,他到镇上花了400多块钱买了30斤猪肉。老谢说,家里就他和老伴,吃不了多少肉,但“过年肯定要吃好点”。
谢国万说,他所在的建筑工地,50岁以上的农民工有不少。“人老了,不中用了。”采访中,他多次感叹,人像机器一样,用久了,各种问题就出来了。
农民工怕老,更怕病。有一年,谢国万在工地上咳嗽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当地去了多家医院没治好。害怕客死异乡,老谢赶紧坐车回到了家里,到开州区人民医院弄了些药,结果病愈了。
谢国万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还能干几年”,但以后干不动的日子怎么过?他不敢去想。
老谢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绝大部分工头都不会雇他,之前雇他的工头也是看在他踏实肯干和老乡的情面上才给他工作的。春节前回家时,工头还告诉他:“你岁数大了,就不要再出来打工了,我这里活也少了,你还是在家享享福吧。”
但是对老谢而言,享福谈何容易?他家只有3分地,仅种了些蔬菜。老伴患有哮喘病,需常年吃药。因为存款不多,加之买年货,看病拿药,已花去四五千元,如果不外出打工,坐吃山空,积蓄会越来越少。
老谢告诉澎湃新闻,按计划,他不想再出去打工了,想留在家里种地,陪老伴。因为没有后代,无固定经济来源,老两口每人每月只有500多块钱补助,不够开支。过完年,他决定还是出去打工赚点养老钱。他说,如果此前的建筑工地不再雇他,他打算到开州城区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份零工做。
“你们那还缺人不?”过完年,他开始给以前带过他的工头打电话,但电话那头的回复让他很失望,没有一个工头说差人。经不住他的“软磨硬缠”,去年带过他的工头只好答应老谢继续去惠州建筑工地打工。
澎湃新闻采访得知,高龄农民工年高体弱,很多建筑工地害怕出事,所以拒绝雇佣高龄农民工。58岁的陈立兵,去年就遭遇这一尴尬。
因为年龄的原因,陈立兵先后辗转陕西西安、广东湛江和东莞等地打工。去年他打工的一个工地还要求55岁以上的农民工自行去医院体检,再根据体检结果决定是否录用。即便如此,陈立兵今年仍打算出去打工,他说:“先干到60岁再看。”
竹溪镇团凤村面积11.8平方公里,所辖12个村民小组,总人口3200人。澎湃新闻在此随机采访的16名50岁以上的农民工中,年龄最大的66岁,最小的50岁。16人中,有5人因生病等身体原因于春节前返乡,不想再外出打工,其他人都像谢国万一样,尽管步入老年,但因生活所需,依然不得不外出。
高龄农民工返乡务农
61岁的陈四九是这座村庄近30年的缩影:早年外出打工,挣的钱翻新房屋;身体不行了,“退居二线”,在家带孙子、种菜。而老陈的下一代也正在重复他的轨迹。
由于长期在外漂泊,近年来,老陈感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腿部因关节炎疼痛不已,以至于下楼梯都要侧身。
三年前,59岁的陈四九不再外出打工。儿子生病后,他当起了菜农。老陈原本打算靠打工攒下来的钱和儿女的帮助安享晚年。在家带带孙子孙女,曾是老陈理想的退休生活。然而,儿子陈海培的一场病,让老陈不得不捡起锄头。
五年前,陈海培被检查出肺结核,无法外出挣钱。老陈肩上的担子更重了。2014年,时年58岁的老陈结束了25年的打工生涯,回到团凤村又成为“常住居民”。
老陈给澎湃新闻算了算他家的账:儿子每月要到重庆复查一次,路费加药费要花一千多元;孙女今年10岁,读小学四年级,每学期学费300多元;孙子今年5岁,在上幼儿园,每学期要交1350元。再加上一家人的生活费,每个月要支出2000元以上。这些,基本就只能靠儿媳张燕秋一人支撑。
想来想去,种菜成了老陈唯一的选择。他租了2亩地种起了蔬菜,除了留一点自家吃以外,其余的都装到背篓里,到村口坐城乡公交车到县城去卖。运气好的话,老陈能搭老乡的摩托车到村口。
团凤村距离县城约14公里,平时不堵车的话,坐公交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2月6日,农历正月初十,刚过完登高节的开州人大多选择在这天返程。老陈逆着车流从县城回到竹溪镇团凤村。这一天,老陈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到村里。
从村口到老陈的家,还有七八百米远。老陈要经过“新农村”、再走一段泥土路才能到家。老陈回想,28年前,他第一次外出打工时,村里大多都是低矮的土房。如今,村里有了5层高的楼房,路也修成了水泥路。
“今天(生意)可以,300斤青菜全卖掉了,收了200多块钱。”还没进屋,老陈提起嗓门,跟家人汇报“战果”。说完,他咧着嘴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老陈说,这300斤菜,是他分了几批背到县城并存放到住在县城的亲戚家,再找三轮车运到菜场的。
老陈个头不高,头发染成了黑色,早年在工地上干活的双手很粗糙,因左脚有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老陈介绍,每年春节,打工者像候鸟一样“飞”回村里,正月初六起,他们又返回原先打工的城市。正月十五一过,村里基本就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
老陈盘算着,种菜算轻体力活,如果身体允许的话,他会一直种下去,“(养老)这事靠不来别人,趁还能干得动,自己养活自己”。
他说,自家的地被占用作高速公路绿化带了,补偿还没下来,“不知道能补多少钱”。
儿子是他的希望
老陈可以靠种菜“自救”,66岁的向可平却没有办法。
2015年10月11日,老向在广东湛江打工时突发脑溢血,经当地医院治疗后,他被救护车送回开州区的一家医院。出院后,老向就躺在家里一楼右侧的房间里,从此,再未下床走过路。
老向卧病在床,吃喝拉撒全要人照顾。平时,老伴李克秀不敢出远门,即使在家门口的地里种菜,李克秀也要每隔三四十分钟回家看一下。如此一来,老向的病拴住了老两口。
2月5日,李克秀(左)在家中照顾老伴向可平。2015年10月,老向在广东打工时突发脑溢血,至今未站起来。去年2月18日,曾有医生上门为老向做检查。医生表示,如果他能坚持吃药和复健,三五年有望显著缓解病情。
一年过去了,老向并没有好转的迹象。2月5日,李克秀说:“就像今天,太阳出来了,我想让他到门口晒晒,儿女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又抱不动他。”
老向一家居住的两层砖房,还是18年前夫妻俩从广东打工回来后所建。这些年,除了屋顶加了个顶棚,房子没有任何装修。与马路对面五层高的新房相比,老向家的房子显得很破旧。
老向的卧室在一楼右侧,房内很阴冷,他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里侧。李克秀怕他冻着头,给他戴上了一顶针织帽。当再次见到澎湃新闻时,老向的目光一直看着记者,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咿呀”声。
自老向生病后,家里未增添过一件像样的家电。妻子李克秀倚在床边,开始后悔让时年64岁的老伴出去打工:“他本来年龄就大,又有高血压,还去干体力活……”
不过,李克秀也能明白老伴当时的想法:家里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儿子读大学要交学费,他不出去打工的话,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仅凭种地收入远远无法应付家庭开支。
现在,一家人的希望和重担落在了儿子身上。春节前,老向的儿子辞去了广州一家软件公司的工作,准备节后在重庆找工作。他说,在广州工作工资不高,但生活成本高;回到重庆离家相对也近些,能更多地照顾家里。
向可平的儿子告诉澎湃新闻:“去年家里陆陆续续还了几万块钱的债,现在还欠五六万块钱,慢慢会还完的。”
让他最内疚的是,父亲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福就卧床不起。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能早点好起来。
政府多举措助高龄农民工返乡就业
澎湃新闻采访发现,在开州区团凤村,由于年龄大、身体变差、外出不好找活等原因,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该村已有高龄农民工被迫选择返乡,他们要么重新扛起锄头种地,要么参加当地政府组织的二次就业,有的干脆呆在家里带孙子孙女。
开州县城里的标语团凤村村委会主任罗建国告诉澎湃新闻,2016年上半年,全村外出务工人员有1500人,其中,50岁以上的农民工有300多人。不过,从去年7月开始,已有一定比例的高龄农民工因上述原因先后返乡,但具体返回有多少人,村里尚没有这项统计。罗建国预计,2017年返乡的高龄农民工人数还会增加。
面对越来越多的返乡高龄农民工,当地政府如何解决他们的二次就业?开州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农村劳务开发科科长邓学实介绍,该区不断有外出高龄农民工返乡加入就近打工的行列。
邓学实举例,这些高龄农民工在当地建筑工地干普通小工,每天可挣200元,按一个月工作20天计算,能有4000元收入。
此外,当地政府还专门针对返乡高龄农民工开展新型职业农民培训、农民工技能培训等活动。邓称,随着经济发展,家政服务业的需求越来越大,这些五十多岁的农民工给人做清洁、带孩子不成问题。即使在建筑工地干活,相比外省包工头,本地的包工头也更愿意招熟人或老乡。
开州县城里的标语在开州区,写有“打工不必去远方,家乡就是好地方”“家乡就业机会多,回来共筑幸福窝”等标语的广告牌随处可见。邓学实介绍,为引导包括高龄农民工在内的农民工返乡就业,今年春节以来,开州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组织用工单位先后举行了二十多场招聘会,提供岗位近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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