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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大选观察|社会党衰落、联盟难产,分裂的左派有未来吗?

张钰韬,陈若晗
2022-01-11 10:3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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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选择了团结,可是左派呢?如果说右派的分裂是指在共和党内部右翼和左翼的分化,并最终可以通过党内的初选来取得最大公约数,那左派的分裂指的可就是若干党派之间的分歧。至于出路,各方都知道在哪里,但大家都在“赌”。

2021年9月12日,法国鲁昂,巴黎市长安妮·伊达尔戈(Anne Hidalgo)在法国西部的鲁昂发表讲话,伊达尔戈宣布参选法国总统。

目前左派共有十人宣布参选,主要的竞争者则有极左政党不屈法国(La France insoumise, LFI)让-吕克·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法国共产党(Parti communiste français, PCF)全国总书记法比安·鲁塞尔(Fabien Roussel),巴黎市市长社会党人(Parti socialiste, PS)安妮·伊达尔戈(Anne Hidalgo),前法国经济部部长阿诺·蒙特堡(Arnaud Montebourg)以及欧洲生态-绿党(Europe Écologie–Les Verts, EELV)候选人雅尼克·雅多(Yannick Jadot)。

尽管党派和候选人数量众多,但根据最近数次民调显示,在当前情况下其中无一人能够进入大选第二轮。根据法国目前发行量第一的全国性报纸《世界报》与巴黎政治学院合作制作、于去年12月18日发布的一份民调显示,即使是这些候选人中的佼佼者,雅多和梅郎雄,民众的投票意愿也都只是维持在8.5%左右,不仅与现任马克龙24%的投票意愿相差甚远,即使是相较于极右的勒庞和泽穆尔的15%左右来说,都可以体现出左派候选人对法国选民的吸引力有限。

更加致命的问题在于,即使把几位候选人的得票率做简单的相加,总的得票率也仅仅不到30%。这意味着即使其中有人无比幸运进入第二轮,并且可以团结全部左派选民,在第二轮中也无论如何无法获得多数。更何况,目前几位左派候选人还在试图从同属左派阵营的其他候选人那里争夺选民。

难产的“联盟”

有关左派联盟的讨论早在2021年4月就已展开,当时社会党的第一书记奥利维尔·富尔(Olivier Faure)与绿党的欧洲议员雅多以及其他的左派领导人在巴黎的一间酒店中展开了磋商。会议结束后尽管多方达成协议,承诺在竞选中不互相攻击,然而由于梅郎雄已经宣布参选且拒绝参加有关左派联盟的讨论,以及各方在有关自己党派重大问题上的强硬立场,有关推举左派统一候选人及制定左派联合政府纲领的讨论最终被冻结。

不得不说,雅多之所以牵头组织这些讨论,也是为了保证自己可以代表绿党出征总统竞选。借由提议左派联盟,他可以进一步加强自己作为绿党代表的形象,毕竟在当时绿党还尚未推举出自己的候选人,而他自己在党内也面临着强大的竞争。他代表的“实用生态主义”面临着党内以桑德琳·卢梭(Sandrine Rousseau)为代表的“极端生态主义”的挑战。

尽管在法国社会中有不少声音提出希望左派能够尽早团结,产生统一的候选人,相关讨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被雪藏。2021年年初,几位左派支持者成立了一个名为“2022或从不”(2022 ou jamais)的组织,发起人希望通过线上收集签名的方式向左派候选人施压。左派的困境也引起了不少左派政治家的担忧,在2021年12月19日的《星期天日报》(Journal de dimanche)上,包括前劳动党第一书记、里尔市长玛蒂娜·奥布里( Martine Aubry)在内的多达1500名左派民选官员联名呼吁组织左派初选。但这些声音都始终未能产生实质的效果。

兴许是当局者迷,抑或是各有各的小算盘,作为当事人的几位候选人在初选的问题上一直无法取得共识。

联盟,怎么联?

2021年12月8日早晨,伊达尔戈参加法国电视台《四个真相》(Les 4 vérités)节目,针对当时有关她将退出竞选的传闻,她回应道:“我会坚持到底,只有左派才能使法国和解。”在节目结束后,她根据原计划准备前往外省视察。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中途在普瓦捷下车继而返回巴黎。当晚,她登上法国电视台TF1黄金时段新闻节目,提出希望可以组织“左派初选”:“分裂的左派需要恢复和团结。我的责任正是组织这个左派初选,面向那些愿意一起统治的候选人。”

在9日早晨的晨间电台节目中,雅多首先发难:“在距离总统大选还有四个月的时候提出这样的提议是非常不严肃的……参加初选不是绿党的选择。”此外,他还批评伊达尔戈“忽视自己的竞选”。而另外的候选人,梅郎雄和鲁塞尔也纷纷拒绝,鲁塞尔甚至提出伊达尔戈应该加入他的阵营,唯一表示支持的人只有和她原属同一个政治家族的蒙特堡。他在伊达尔戈前一天也提出了相似的建议,希望通过初选的方式来选出左派统一的候选人。在其他候选人纷纷拒绝的情况下,蒙特堡甚至亲自致电其他左派候选人,希望能够说服他们参加初选,只不过根据他推特上发布的视频,在提示音等待结束后,他的通话都被转入了语音信箱。

伊达尔戈在2021年12月12日接受《星期天日报》专访时,再一次重申举行左派初选的愿望,并且将几位左派候选人的拒绝解释为“匆忙的回复”,表示希望得到他们深思熟虑后的回复。然而这次她得到的仍旧是一致的拒绝,而承诺会任命一位女总理的雅多甚至更加微妙地提出:“伊达尔戈当然可以成为我的总理。”

当然还有另外的联合方法。在去年9月预竞选开始之时,克里斯蒂安·托比拉(Christiane Taubira)就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参选,因为不希望由于自己造成左派的进一步分化。而在12月17日,她通过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声明自己将最晚在一月前决定是否参选。这位奥朗德任期内的任司法部长,主推同性恋婚姻合法化,还将贩卖黑奴和奴隶制归为反人类罪的左派政治家希望,如果自己参选,“不是让左派多了一位候选人,而是能够让左派有一个统一的候选人。”

当下这种联不起来、分又必输的情况,反映了当前左派缺少“领头羊”的困境。左派有几个党派,但鉴于大家的支持率相差不多,谁也不服谁。毕竟以往提到左派,人们最先想到的一定是社会党:那个由饶勒斯(Jean Jaurès)创办、在一战前浓重的战争氛围下仍寄望于和平的政党,在二战前由布鲁姆(Léon Blum)领导、避免法国滑向法西斯主义的政党,也是在战后涌现出孟戴斯-弗朗斯(Pierre Mendès-France)和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的左派大党。而现在,这个左派的巨人不仅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就连是否有未来也成问题。

社会党的衰落

1995年5月17日,在交接仪式完成后,法国第五共和国第一位社会党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回到了位于巴黎市中心七区的索尔费里诺路的社会党总部。在这里,密特朗在支持者的欢呼下,以及那象征着社会党的玫瑰花的簇拥下,回到了他的“家”。

1995年5月17日,法国巴黎,新任总统希拉克(右)与前任总统密特朗(左)进行职权交接仪式。

在结束了两个七年的总统任期后,尽管社会党候选人利昂内尔·若斯潘(Lionel Jospin)未能在第二轮中战胜右派候选人雅克·希拉克(Jacques René Chirac),但社会党此时是密特朗所说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交替党 ”(parti d'alternance):“当法国人需要改变政治的时候,他们转向的是我们。这也许就是这几年以来,自1971年埃皮奈以来,以及之后1981年至今最大的进步,那就是我们已经成为,你们已经成为引领法国的政治力量,在法国每一次感到需要更加公平、更加自由以及更多我们社会所珍惜的价值的时候。”

可相同的场景在之后却没再出现过。尽管密特朗并不是最后一名左派总统。2017年5月14日,社会党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在爱丽舍宫与新任总统马克龙完成交接仪式后选择回到自己的寓所。没有热烈的掌声,也没有盛大的告别仪式,这位密特朗弟子的任期结束得如此低调。他也创造了法国第五共和国政治史上的先河:第一位放弃连任竞选的总统。

而代表社会党出征2017年总统大选的候选人贝诺瓦·阿蒙(Benoît Hamon)在第一轮的投票中仅获得6.36%的选票,无缘法国权力的巅峰争夺。社会党也在一夜之间从2012年同时掌握国民议会、参议院以及总统的左派第一大党,跌下神坛。而相较于2012年奥朗德刚刚上任时的情况,哪怕是在地方层面,社会党也在大区、省和市议会中丢失不少席位。

这样的结果让社会党陷入窘境当中。大量原本的支持者转投中间派马克龙,以及极左翼的梅郎雄。声望一落千丈也让社会党丧失了经济来源。社会党卖掉了位于巴黎市中心索尔费里诺路的房产,将总部迁到巴黎市郊。尽管其第一书记一直强调,这是为了使得社会党“改头换面”,不过根据法国左派报纸《世界报》两位记者的调查,即使是最热门的网约车软件Uber的地图,也不一定能找得到社会党的新总部。他们在采访了四十多位社会党成员以及奥朗德任期内的部长官员后,分六篇刊登了长篇调查。六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名为:《社会党,安息于此》。

社会党在奥朗德任期内衰落的原因有不少,总的来说包括任期内政策和奥朗德本身两大因素。其一,意识形态上的“背叛”。在经济上,作为以社会民主主义为信条社会党出身的总统,奥朗德面对2008年经济危机后经济层面的困境,开出的药方却着力企业,也就是“供给端”,与凯恩斯理论背道而驰。即使是在左派最敏感的社会问题上,面临移民潮带来的恐怖袭击,当时的政府提出了颇具争议性的提议,要求剥夺双国籍恐怖分子的法国国籍。这一法案在社会党内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对,以至于当时的司法部长克里斯蒂安·托比拉辞职。

此外,奥朗德本人优柔寡断,缺少足够的威严。他的前伴侣、他任期内的环保部部长罗亚尔对奥朗德评价道:“他是一个好的战术家,但不是一个好的战略家。”甚至讽刺她的枕边人每次在遇到问题时:“都会拿出小纸片开始打起小算盘……只不过,这没办法成大事。”在他的任期内,本应时刻与本党总统保持一直的社会党议员在多次投票中反对政府的政策,不仅导致了多项政策流产,也使得党内进一步分裂。

尤其需要提到的是社会党在2017年后出现了严重的党内人才断层的问题。奥朗德在任期内提拔了一批社会党的年轻干部,他们在当时大多是四五十岁左右,正处于职业的“黄金期”,然而由于党内的路线之争以及人事矛盾,造成不少的年轻干部出走。其中就有39岁就出任文化和宣传部部长的奥雷莉·菲利佩蒂(Aurélie Filippetti),以及时任经济复苏部长、今年也参选的蒙特堡,当然还要加上当时37岁就入阁的经济部长,马克龙。

本应该成为社会党东山再起最好资本的年轻干部们出于对社会党表现的失望,有的彻底离开政坛,有的选择成立自己的政党,继续自己的政治生涯。在人才断层的情况下,社会党转而押宝自2014年以来担任巴黎市长的伊达尔戈。

巴黎市长,跳板还是累赘

2017年5月16日,刚刚在总统官邸完成交接仪式的新总统马克龙,根据共和国的传统就前往巴黎市政厅,与巴黎市长伊达尔戈会谈。巴黎作为法国的首都,不仅是法国政府部门的所在,也是法国的艺术和文化中心。不过,中央政权和首都之间有着微妙的关系。

由于巴黎的特殊地位,以及巴黎公社爆发的历史原因,从1871年到1977年,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中,巴黎一直没有正式的市长。这样的局面一直要等到1977年在吉尔卡斯坦总统任期内才被打破。

伊达尔戈并不是第一名参选总统的巴黎市长。被中国外交部长王毅称作“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和好朋友”的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就是在巴黎市长的任期内参加总统竞选,作为第五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位巴黎市市长,于1995年接替了左派总统密特朗。

然而时过境迁,当时诸多有利于希拉克将巴黎市长这个关键的地方性位置,转化在总统竞选中的优势的因素已经不复存在。希拉克作为首任巴黎市长时,不少有关的管理和法制尚不完善。在希拉克主政巴黎时出现的将住房分配给自己的亲信、自由地支配资金的权力,甚至利用公款补贴对自己有利的协会组织这样的事情,已经随着相关立法的完善而越来越困难,代价也越来越高。而创立一个独立的电台来宣扬自己政绩的事情,在今天更是不再可能。

反观伊达尔戈本身,她尽管在2020年得以连任巴黎市长,但是在巴黎市内的17个区中,有8个区的区长位置由反对派掌握。而与她联盟的绿党也会时不时对她的提议指手画脚。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可以突出她个人特色的方案会被反复争论。而在希拉克主政时期,他自己的党派和盟友掌握着巴黎所有区。

此外,巴黎市政也面临不少问题。在新冠疫情爆发后,在中央政府未提供资金援助的情况下,巴黎市债台高筑,纵使可以继续借债,但资金上的掣肘迫使伊达尔戈不得不延后甚至放弃一部分项目。而她多次对管辖范围内的机动车增加限制,在巴黎卫生和市政景观等问题上有争议的处理,也并不能为她谋求总统宝座加分。

兴许对于伊达尔戈来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几乎与希拉克在同一年龄开始冲击总统宝座的她,这只是第一次尝试,毕竟希拉克一直到第三次才最终问鼎爱丽舍宫。

第一次与最后一次

今年大选对于在左派中领头的两位候选人雅多和梅郎雄而言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于前者,这是他的第一次总统大选,而对于后者来说,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总统大选。

对于梅郎雄来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参加总统大选,也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谋求总统宝座,毕竟对于这位今年已经70岁的老人来说,该退休了。这位前社会党党员在2008年退出社会党后创立了自己的党派左派党。在2012年大选中,他与法国共产党结成联盟,在第一轮中取得了11.1%的得票率。2016年,他创立了法国不屈党,并在2017年的大选中获得了19.58%的选票。

2017年5月16日,法国拉苏泰尔兰,GM&S汽车配件供应商的员工在公司面临破产时,举行游行要求拯救公司,前法国极左翼总统候选人梅朗雄到现场与员工进行交流。

作为目前最能代表法国左翼普世主义的候选人,他在移民问题上的主张在当前极右势力崛起的当下甚至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在去年年底难民横穿英吉利海峡途中遇难的悲剧发生之后,梅郎雄提议“建立一个人道主义走廊”,来避免难民冒险偷渡。而在有关法国内部的移民问题上,不同于右派候选人所推崇的“同化”,梅郎雄更希望能够多种文化共存。去年11月,他甚至登上法国电视台BFMTV,与当时气焰正旺的极右作家泽穆尔展开辩论,成为第一位敢于正面回击泽穆尔的候选人。然而,已经年届70的他也难逃岁月魔爪,根据他竞选团队内部人士的说法,他有时也会显示出疲惫。他曾在支持者面前赞扬过《懒散的权利》(Droit à la paresse),尽管这一权利对他来说并不适用。

而对于雅多来说,这只是他第一次征战爱丽舍宫。他首次介入政治是作为非政府组织“绿色和平”(Greenpeace)的成员,随后他于1999年加入绿党。尽管在2016年,他就在绿党的初选中获胜,但随后选择支持当时的社会党候选人阿蒙,放弃了自己的竞选。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他此次才如此坚决地拒绝任何组建联盟的提议,并且要一直坚持到底。而这次,在党内初选中,他以51.03%的得票率凭借微弱优势,在第二轮投票中击败对手卢梭成为了绿党的候选人。他以生态为自己竞选的中心,强调以生态为制定政策的重要因素,同时强调“务实”,避免过度激进的生态转型。

2022年1月8日,伊达尔戈前往前社会党总统密特朗的陵墓参加纪念活动时,对记者承认自己组织初选的提议失败。继续为遥不可及的初选奔走呼吁的可能只有民间社会的代表,就在前一天,他们为了左派联盟开始了一次绝食抗议。

很难想象在当前四分五裂状况下左派如何才能翻盘。曾经和伊达尔戈竞争党内提名的社会党人、勒芒市长斯蒂凡·勒佛勒(Stéphane Le Foll)更希望跳过明年的大选,思考更长久的未来:“我们应该重铸法国的民主社会主义,这有这样才能让左派成为另一种选项,左派也才能轮流执政。在总统大选后,该有一个新的社会党了。”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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