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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里让人着迷的上海是什么?是拎得清的分寸感
作为一个创投项目,这个故事去年在FIRST创投会上第一次被评审马伊琍看到的时候,就是一见钟情。“我当时觉得终于有人把眼光放到这个年龄段的人身上了。任何年龄段的人都是有资格谈恋爱的,也是有资格谈自己的欲望和感受的。”
《爱情神话》主演徐峥与该片导演、编剧邵艺辉
之后项目被推荐给了同是上海人的徐峥,徐峥对它的初印象是,“这个项目像一颗钻石,虽然小但是很美,非常特别、很明显,但并不特别招摇。”
一开始徐峥做监制,但码演员班底的时候,“我想马伊琍肯定得来,吴越也很合适,然后再想到了倪虹洁,这三个人来了以后,我舍不得给别人演了,因为我太想跟她们一起搭戏了,我觉得那个会很过瘾。”
电影里老白的好哥们老乌的扮演者周野芒,是徐峥多年来心心念念想合作的对象,话剧舞台上没能达成的心愿,他在电影里来实现。演电影并不多的周野芒一看剧本,“很幽默、有讽刺,但没有挖苦、嘲弄。同时这种幽默和表面上的戏形成一种反衬。一场一场戏,我就觉得它怎么那么的自由、那么的自如。”他也喜欢得不得了。
邵艺辉在《爱情神话》片场
这段佳话是山西人90后导演邵艺辉不经意间写就的。
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她没有工作,六年时间,她窝在上海写小说,交了一大帮子闲人朋友。她觉得他们很有趣,虽然各自有缺点,但总体上善良真诚的活着。她用自己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把这帮朋友们以“爱情”之名穿连起来,拍成的《爱情神话》竟然引发了诸多关于电影应该“如何书写上海”的讨论。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电影的出品方之一的上影集团,是上海电影的金字招牌和龙头老大,中国的半部电影史和这个地方有关。永福路52号去年刚刚重新挂上了上影的牌子,曾是上影文学部的所在地,无数个有关电影的故事和梦想曾在这里诞生,是上海西区两公里范围内最具海派电影特色的据点,和《爱情神话》里各种令人神往的曼妙街景都近在咫尺。
《爱情神话》的电影人下午茶
1月7日,这座西班牙风情的花园洋房里,上影集团董事长王健儿向邵艺辉发出邀约,希望她加入上影。马伊琍和徐峥两位上海前辈给导演撑腰,顺势跟领导追问了一嘴关于户口和房子的“实惠”条件。当然这是个热闹的小插曲,正事儿是电影的主创们和来自上海文艺和学术界的各位大V们,开了个喝着咖啡吃着蝴蝶酥的适意茶话会,聊电影创作,海派文化,以及近来因为电影热度而带来的种种关于上海的讨论。
发生西区两公里之内,但是它已经“破圈”
电影《爱情神话》作为2021年评分最高的华语电影,凭借着优良口碑与居高不下的话题热度,截至日前,电影《爱情神话》票房已破2亿。尽管放在这些年中国电影的大盘子里,2亿还不足以称之为一个多高的票房,但《爱情神话》电影正在逆袭,是显而易见的。
《爱情神话》票房于1月8日突破2亿元
从数据上看,《爱情神话》斩获2022年开年至今除1月5日外每一天的上座率及场均人次冠军,大幅度领先同档期其他影片。经过了竞争激烈的元旦档,影片的排片量随着口碑持续不断的热度实现了逆回升。而在故事的发源地上海,排片量从元旦当日的13.6%攀升至33.3%,观影人群更从年轻人群覆盖到老年群体。全民热议《爱情神话》的氛围几乎发生在上海的每个地方。
一线城市尤其是上海,成为《爱情神话》最大票仓
“我想到它可能大家会喜欢,但是我没有想到大家会这么喜欢。”影片的监制兼主演徐峥在茶话会上表达了自己的受宠若惊。“这是我参加所有电影当中影评最多的电影,几乎每天看到大量的影评,大量的人来讲述,大家津津乐道,以至于天钥桥路蝴蝶酥排队,有人在我们电影的场景里去打卡,影片里面的咖啡馆都变成网红了。”徐峥说,“它虽然在附近两公里之内,但是它已经破圈,它是一个现象级的电影。”
《爱情神话》剧照
上海导演韩寒说,“电影在一方天地里,把电影的都还给电影,一个饭桌一张沙发一个阳台一条马路,就能让内心翻涌起巨浪。这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电影,它震撼到我了。”
电影学者毛尖说,”这是一部小制作,但它是一部大电影。“
上影集团董事长王健儿说,“《爱情神话》让我们看到海派文化还很好的活着,而且赋予了时代的含义。”
这部电影激起人们对上海精致生活的向往,也激起更成熟的两性关系中自由和尊重的认同。复旦大会社会学系教授、情感专家沈奕斐认为,“从社会角度来讲,任何一个片子火了,一定是在当下切中了某一种社会情绪。” 沈奕斐谈到,“这几年有一个概念叫‘幸福社会学’,我们在《爱情神话》里看到了上海市民安稳的,自己过自己生活的,有点网红气质,这个幸福生活是我们当下的社会情绪对于幸福的想象。”
海派精神是包容、尊重、分寸感、“拎得清”
“海派”这个概念,在茶话会上,成为了被高频提及的一个关键词。电影里关于上海方方面面的细节,网络上有众说纷纭,现场的行家们较起真来,也像是和上海文化风情论证会,老有劲。
《爱情神话》茶话会现场
比如电影中“修罗场”上那一串“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XXX是不完整”的俏皮话,上海老滑稽戏演员钱程会提出,是否倪虹洁用的“蹬”不如“拐”来得更地道合宜,主创们则回应,其实类似诸多片中方言的甄字琢句,都是经过了反复的推敲考虑的,并不一定追求最地道正宗的发音与用词,而是一种对于全国观众看起来更容易理解的上海话。
马伊琍
马伊琍回想自己出演这部电影的经历,好像是一个她自己也变得更明白“上海人”的过程。出演李小姐,好像成了她职业生涯里最轻松的一次表演体验,不需要任何的用力和努力,一切水到渠成的信手拈来。轻松到整个片子拍完,她竟然陷入了一种自责和自我怀疑当中——“这个角色整个演完我觉得我没有使过劲,我一直在自责,我觉得我是不太认真?”她又知道这个过程当中不能再使劲了,只能这么演,“但就这么轻松的把这个角色演完了,好像特别对不起这个职业。”
马伊琍 饰 李小姐
直到看到成片,马伊琍有一番“顿悟”,“我突然明白了,幸亏我没有使劲,而我本身的性格在这个角色里也使不了劲。李小姐是一个不争不抢的人,其实这是上海人的一个特点,就是我把我这部分做好,你把你这部分做好,大家都是螺丝钉,然后这个作品就完成了。我过了我自己的坎儿,不追求我作为演员的成就感,而是作为这个电影的一部分。海派文化也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是贯穿在生活当中的,是一个体面的、不过的,是有距离感的、有张有弛的那种东西。”
邵艺辉在谈论自己的创作时,一再感谢上海这座城市给予自己的灵感,但的确“没有特别去想过到底什么是海派精神,我相信如果你写之前就在想我要怎么传达上海,或者海派精神的,不一定能写得好。我最先写个故事就是好玩的故事,好玩的人,是我认同价值观的人。”
邵艺辉
许多观众看完《爱情神话》,会大呼新鲜,在中国电影的银幕上,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人物,他们自由而坦荡,没有那么多被标签化的规定动作和套路。男人女人都有自己的自私,也绝不是道德上的“无瑕”。但他们又可爱又真实,以至于许多观众都跳出来认领电影里的原型,说那就是他们生活里认识的某个朋友。
电影完成后再回过头来细想,邵艺辉好像也摸到了一些她所理解的海派精神的精髓,“现在我想,海派精神有一方面就是包容,真正尊重人本身。历史的洪流,是每个个体组成的,当你真的去看一个活生生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有他的欲望、不堪和丑陋,同时又他的理想和闪光。同时我觉得海派文化真的很关注一个个小人物的本身。”
刘海波
电影学者、上海大学电影学院刘海波分析,“上海文化的精髓叫‘拎得清’,有一定的距离感、边界感,互相尊重。老白是暖男,他非常尊重女性,而女性是独立的。”
这一点,自称正宗“苏北人”的青年作家张明扬也深有体会。“你如果来到上海,你尊重上海整体与人之间的距离感、边界感,尊重上海的文化体系,你就能融入上海的文化,你就是一个上海人,并不你一定要喜欢吃蝴蝶酥、红烧肉或者讲上海话。你不一定要喜欢上海的每一个细节,你但会喜欢上海整个整体,喜欢这个城市的包容。”
徐峥
徐峥这些年拍了不少上海的本土故事,《我和》系列中巷弄里的小市民和坐拥西区花园洋房能画画做菜和熟女们调情的老克勒绝不相同,但这些都是上海。“海派文化所讲的精神应该是什么?就是一种包容,允许个性化,很多人说这种生活方式悬浮不悬浮,其实不存在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差异化可以是很大。而对个性化的宽容包含了城市精神。海派就是真正尊重人,尊重人具体的生活,也是尊重电影本身。”
徐峥 饰 老白
看足球比赛的时候,你不能责怪球员不投篮
虽然影片上映后获得豆瓣8.3的超高评分,但也不可否认,《爱情神话》是一部有阅读门槛,也并非众口皆调的电影。影片的票房还是集中在一线城市和华东地区。一二三线城市的排片上座情况差别极大。上海的排片占比能超过30%,而四线城市的排片已经只有1.4%。在动辄9分起跳的淘票票和猫眼评价体系中,这部电影的评分只有8.5和8.7。微博上有“看爱情神话检验情侣三观”的话题,社交网络的评论区里也不乏关于影片“悬浮”“空中楼阁”“避重就轻”等声音的批评。即便单单是把范围局限在电影母语讲述区上海,也不是说有在上海生活经历的人都能买账。有人说它用精致生活粉饰了社会差异,有人说它用牙尖嘴利消解了现实存在的性别差异和女性困境,有人觉得这样乌托邦式的书写有失创作者面向生活真相的责任感。
《爱情神话》在豆瓣上得到8.3的高分
对于爱情神话所面对的争议,茶话会上大家也提及。邵艺辉的本意就是想些一个身边朋友们的好玩故事。来自上海各界的朋友们也能认可影片的“部分真实”,且并不认为一部电影非要承载多么“高大全”的讲述。
刘海波说,“影评人不能耍流氓。你看足球赛的时候,你不能说那个队员为什么不投篮。上海足够大,每年可以容纳一百部电影拍上海,上海是多元的城市,有不同的群落、不同的文化。”
《爱情神话》剧照
长期以上海为主题写作的散文作家马尚龙认为,《爱情神话》的惊喜,恰恰在于它的切口小,“我们以前说讲好上海故事,一定是一个讲好大上海的故事,这个电影是一个讲好‘小上海’的故事。因为它小,小到后来,反而呈现出很多精致的部分。”
上海悬疑作家蔡骏同样认可“小上海”的选择,“这个小显然不能够代表整个上海,只能代表上海很小的一个侧面,但是这个侧面又可能是大家所理解的很多关于上海的一些印象的总和。这个小从文学的意义上来说是成立的。”蔡骏例举了英国著名作家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就是写很小街区里面的几个人,每个邻居都有它的故事,这些短篇小说拼成了这样一个非常经典的叙事。”
同时,蔡骏认为,虽然电影所选择的地域和切口小,但它同样具有更高的视野。“《爱情神话》究竟是拍给上海的电影,还是拍给全国的电影?我觉得它是拍给全世界的电影,以前很多,不管写小说、文章,甚至拍影视作品,拍给上海人看,其实这个很容易反而做小了。《爱情神话》是一个世界性的,表达了我们上海的一种全球化的东西,这种大足以让不仅是上海的观众、全国的观众,甚至国外的观众,经过翻译之后依然能够至少90%以上理解到上海。”
爱情神话不必重复,上海还有更多面貌值得书写
上海一直是一座电影之城,但遗憾的是,主流电影中关于当代上海的讲述从来没有回到过它曾有过的巅峰。
近年来,上海在影视化作品中的呈现中多刻板印象,或是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或是陆家嘴、外滩、石库门的摩登景点,城市成为一种带着明显符号的背景板,而真正打动人心和展现文化精髓的故事却始终凤毛麟角。
因此,对于出现这样一部电影,上海的文化圈都是兴奋的。而这个“上海神话”对海派电影的启发,现场也提出了许多有意思的建设性意见。
两性情感专家、心理咨询师吴迪在现场喊话徐峥,“伍迪·艾伦拍的纽约,就是小知识分子、纽约小市民。我看了《爱情神话》,我觉得能不能徐峥之于上海,像艾伦之于纽约,能不能徐峥以后继续扮演老白,演一个有点自嘲能力的小市民,基本上蛮善良,一天到晚在思考人生,一辈子没有思考什么出来,一直在谈恋爱,但反正永远不会谈成功。我觉得这样一个上海男人形象,徐峥老师演到60岁也是可以的。”吴迪还谈到,最近身边许多朋友把《爱情神话》类比作《真爱至上》,“如果可以成为一个贺岁的招牌,每年都可以放,我们这个也可以年年都拍。”
《爱情神话》剧照
毛尖则认为《爱情神话》有望振兴上海曾经的喜剧辉煌。“我觉得喜剧是上海可以做的。我蛮喜欢徐峥的,有那种‘秋裤真实主义’,他赋予上海非常有效的‘肉身感’。这种散文的方式来拍电影是很高级的语法,这个语法在当代电影中几乎没有了。而我们上海五六十年代是喜剧发家的,现在我们可以回到这个位置上来了。上海应该昂首阔步地往前走,重新站在这个文化位置上,做一点拳头产品出来。我觉得《爱情神话》是非常好的文本示范,以生活流的方式也好,以散文的方式也好。”
上海导演吴天戈在表达自己对于电影的喜欢之余,更寄语邵艺辉要保持初心。“之后会有很多人找你再来拍上海,千万谨慎。艺术本身是通过点点滴滴的生活积累,在你自己内心当中积累到一定的程度表达出来,这种不自觉的,懵懵懂懂没有特殊的指向和目的下所产生的东西,才是艺术最本质的东西。作为电影工作者本身,我们应该站在一个更高的台阶来看待创作的现象,我们要找到本初艺术给予我们的触动在哪里,我们为什么要创作。”
《爱情神话》的成功除了是上海电影界的一剂强心针,同时也对创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上影集团编剧、青年作家甘世佳谈到关于振兴海派电影的观点,“这部电影成功了,但我们千万不要复制。我们能够复制导演对电影的热爱和对这座城市的感觉,出品方的勇气和胆魄可以复制,前辈的宽容、帮助可以复制。但是电影本身题材我觉得很难复制,也不要去尝试复制。上海还可以拍一百部、一千部电影,完全不用复制它。”
《爱情神话》剧照
作为这部影片的伯乐,徐峥谈到自己对于这类电影创作的心得和畅想。“以前我们拍《乌鸦与麻雀》,赵丹老师的表演,就是非常电影化的东西。一个城市文化需要越过类型片展现更多的可能,中国电影现在还在补课的阶段。这个电影是穿过类型片的角度,来到电影本身应该有的,跟城市文化对接的位置,所以大家突然狂欢了。”其实上海不用刻意强调,“上海的好处就摆在那里,我们用一个特别平和的心态把里面可挖掘的内容挖掘出来,把它做好就可以了。”
作为上影的掌门人,王健儿说,一部好电影可以让精神活着,《爱情神话》就是这样一部“现象级”的好电影。“它让观众感到无比亲切、自然、充满生活气息,同时又能触及灵魂,引发思考,让人追求更美好的生活状态与人际关系。它赋予了上海电影新时代的精神内涵。通过这样一部沪语电影的大众化传播,对厚植城市精神、塑造城市品格都是大有裨益的。作为出品方之一,我们感到这无疑是个正确的创作方向,要努力多出这样的精品。”
去年以来,上影推出了“新人新作计划”,此番他也郑重邀请邵艺辉加入上影的大家庭。“像邵艺辉这样能深入生活、再现生活的青年导演,就是上影新人计划追求的目标。同时也的确很需要像徐峥、马伊琍、周野芒那样优秀的电影人‘导师带徒’,帮助青年电影人成长、成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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