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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过那个关于黑格尔和否定的笑话吗?齐泽克笑话集
好的笑话本身就是出色的哲学。在这本结构紧凑的笑话集中,齐泽克拿出他最擅长的语言装配形式,举重若轻地将读者引入他的哲学空间:他反复玩味着那些又猥琐又好笑的段子,分析它们背后的逻辑,用笑话的荒谬去对冲某些常识结构或理性情境。通过笑话,人们将了解到这些情境的可笑,它们不再必然合理,甚至是可以抛诸脑后的东西。“笑声,在这种意义上,就是革命。”
《齐泽克的笑话》笑话在猴子变人过程中的作用(代序)
在东欧共产党执政晚期,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谣言,政府里有一个部门,职责是专门创作(不是收集)笑话。有趣的是,这个谣言忽略了笑话的一个鲜被提及但却关键的特征:这些笑话从没有作者,“谁是这个笑话的作者”像是个不存在的问题。笑话一出现就是“被讲述的”,它们总是已经“被听到”(“你听过那个关于……的笑话吗?”是耳熟能详的套路)。隐藏于其间的秘密是:这些笑话五花八门,体现了语言独有的创造力,但却是“收集”的、匿名的、无作者的,一股脑地不知道从哪儿一下子冒了出来。那种认为一个笑话必须有作者的想法完全是瞎扯:这意味着必得有一个匿名象征秩序的“其他的他者”,就好比语言那深邃且变幻莫测的原生力必得被拟人化,由一个偷偷拽着小绳的执行人掌控。
这就是为什么从理论视角看,上帝才是至尊笑话大王。这也是艾萨克·阿西莫夫的迷人小事《笑话大王》里的主题: 有假设认为,上帝把猴子变成人是通过给猴子们讲了个笑话(在上帝给猴子们讲笑话前,猴子们还只会比划着交流,是这第一个笑话启蒙了灵魂),为了支持这个假设,一群历史语言学家试图重构这个“母笑话”。(顺便提一下,对有着犹太教—基督教传统的信徒来说,这种做法纯属多余,因为都知道这个笑话原来是:“别从知识之树上吃东西!”——上帝的头道禁令明显是个笑话,诱惑,却又观点不明,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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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有个钟爱的老笑话,关于犹太人的。犹太教堂里,一群犹太人在公开供认自己在神眼中的卑微。一个拉比先站起来说:“哦,神啊,我知道我没用,我什么都不是!”他结束后,一个富商接着站起来,捶着胸喊:“哦,上帝啊,我也没用,痴迷于物质。我什么都不是!”富商结束后,一个穷犹太人站起来宣告:“哦,上帝啊,我什么都不是!”富商踢了踢拉比,很不高兴地哼哼着:“太侮辱人了!那家伙谁啊?也敢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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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出好莱坞无厘头喜剧的经典台词里,女孩问她的男朋友:“你想娶我吗?”“不!”“别躲躲闪闪了!给我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在某种意义上,这里面的潜在逻辑是对的:女孩能接受的直接答案只有“是”,所以所有其他答案,包括直截了当的“不”都算是借口。当然,这个潜在逻辑,也是个强制选择: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前提是你做了正确选择。一个牧师在和一个不信神的俗人争论时,不也遵循着同样的悖论吗?“你信神吗?”“不。”“别躲躲闪闪了!给我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在神父眼里,也是这样,唯一直截了当的答案是宣告一个人对上帝的信仰:其所持的远非不偏不倚的鲜明立场,无神论者对信仰的否定不过是一次躲闪与神邂逅的企图而已。今天所面对的“民主主义还是原教旨主义”的选择不也是一样吗?并非把这种选择包括在内,难道不是根本就没可能选择“原教旨主义”吗?主导意识形态强加给我们的这个选择,在方式上的问题不是来自“原教旨主义”而更多来自“民主主义”自身:就好像“原教旨主义”的唯一选择是议会自由民主的政治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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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耳甫斯转身回望欧律狄刻并因此失去她之后,神安慰他——的确,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失去了她,但从现在开始,他将能从任何地方都感受到她的美丽,从空中的繁星到闪耀的晨露。俄耳甫斯迅速发现这一变故中的自恋妙处:他为欧律狄刻在他面前诗意的闪耀而欣喜若狂;简言之,他爱的不再是她,而是对她的这份爱中所呈现出的自己。当然,对俄耳甫斯为什么要回头看并因此把事情搞砸这个永恒的问题,上述是个喜剧化的新视角。从中可以发现死亡驱动和创造力升华之间的简单联系:俄耳甫斯的回视只是个狭义上的反常行为;他是故意失去欧律狄刻,从而把她作为崇高诗意灵感的客体而重新获得。(这个想法是克劳斯·斯维莱特提出来的。)但是否该再多想一步?如果是欧律狄刻意识到爱人俄耳甫斯所陷入的僵局,而故意唤他回头呢?要是她这样想:“我知道他爱我;但他终将是个伟大的诗人,这是他的命,他没法兑现和我好好厮守的承诺— 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合情理的事就是牺牲自己,唤他回头让自己消失,这样他就能成为命定的伟大诗人了”——然后她就开始以轻咳一类的举动吸引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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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一个经典笑话一直在拉康分子间流传,这个笑话例证了他人知识的关键作用:一个男的认为自己是个谷粒,被送到精神病院后,那里的医生都竭尽所能地让他相信,他不是个谷粒,他是个男人;然而,当他被治愈(即被说服不是谷粒而是人)并被准许离开精神病院后,他立马又回来了,他很害怕,浑身颤抖— 门外有一只鸡,他害怕鸡会吃掉他。“我亲爱的朋友,”他的医生说,“你很清楚你不是个谷粒而是个男人。”“我当然知道,”病人答道,“但那只鸡知道吗?”这笑话里有精神分析治疗的真正关键所在:仅让病人确信那些他们无意识的症状事实是不够的;无意识本身也必须被用来推测这一事实。
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也是同样的状况: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中产阶级上了一堂马克思主义课,在课堂上老师教了他商品拜物教。课后,他回去找他老师抱怨,他仍是商品拜物教的受害者。老师告诉他,“但现在你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商品只是社会关系的表达方式,它们自身没有任何魔力!”学生应道:“这些我当然都知道,但我打交道的那些商品看起来不知道!”这就是拉康主张的要点所在,唯物主义的真正规则不是“上帝不存在”而是“上帝是无意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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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苏联的老笑话,一个顾客到银行表示想存100 卢布,但担心存款的安全。银行职员告诉他,银行会保证存款安全,但顾客问:“万一银行倒了呢?”银行职员告诉他,中央银行也会为所有的地方银行和它们的存款提供担保。顾客继续怀疑:那万一中央银行也倒闭了呢?银行职员回应:“那么苏联政府会担保所有的存款!”顾客仍然不放心,把风险提到了最高:“那万一苏联自己也倒了呢?”听到这儿,银行职员爆发了:“能赶上这事!你别告诉我你连这100 破卢布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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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种对黑格尔的理解难免和“绝对知识”这个公认的概念背道而驰,“绝对知识”作为一种概念性整体怪物,吞噬了所有的偶然性;这种黑格尔式的老生常谈就像下面笑话里的巡逻士兵,只不过是射得太快。故事是讲雅鲁泽尔斯基时期的波兰。那个时期,军队的巡逻兵在宵禁(十点)以后,有权不加警告地射击路上行人。两个士兵在巡逻,其中一个看到有人在差十分十点的时候急匆匆地走在路上,马上开枪打了他。他的同伴问他为什么开枪,毕竟还差十分十点,他答道:“我知道那个家伙—他住得离这儿很远,无论如何十分钟内也到不了家,所以为了省事,我就现在射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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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黑格尔式的笑话,完美例证了真理自误认而生的过程— 在我们寻找真理的路上,碰巧遇到了真理本尊。世纪之初,一个波兰人和一个犹太人同坐一辆火车,脸对脸。波兰人变得很焦躁,一刻不停地盯着犹太人看;如鲠在喉,终于他忍不住了,冲着犹太人喊:“告诉我,你们犹太人是怎么做到的,榨空别人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还能靠这种方式赚到你们所有的钱?”犹太人回道:“行,可以告诉你,但不能白告诉;你得先给我五个兹拉第(波兰钱)。”收了钱之后,犹太人开始说:“首先,你拿一条死鱼;把头切下来,把内脏放在一杯水里,然后,半夜十二点左右,月圆之时,你必须把这个杯子埋进墓地里……”“然后呢?”波兰人猴急地打断他,“我要是把这些都做了,是不是也就变有钱了?”“没那么快,”犹太人答道,“你必须要做的,这还不是全部;但如果你想听剩下的部分,你还得再给我五兹拉第!”又收了钱以后,犹太人开始接着讲他的故事;没过一会儿,他又要钱,如是反复,直到最后,波兰人愤怒地爆发了:“你个臭流氓,你真以为我没闹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根本就没有秘诀,你就是想从我这儿榨空最后一分钱!”犹太人淡定而又无奈地答道:“好吧,现在你明白了,我们犹太人,是怎么……”
让我们再回顾一下这个笑话,以传授犹太人如何从别人那儿榨走最后一分钱的秘诀为借口,火车上的犹太人从波兰人那儿把钱榨走了。魏宁格反女权主义立场的疯狂吐槽— “根本就没有女性的秘密; 在谜样面具的背后, 什么也没有!”— 跟波兰人的愤怒是一个水平,在整个过程中,犹太人只是在不断地榨走他更多的钱,不断推脱揭开最后的谜底,而波兰人直到最后发觉这一切,才喷涌出怒火。魏宁格没能做到的,是做出一种姿态,用来回应犹太人面对波兰人怒火时的反应:“好吧,现在你明白了,我们犹太人,究竟是怎么从别人那儿榨钱的……”——也就是说,一种可以将失败再诠释,再定义为成功的姿态— 诸如“看,因为女人是最卓越的主体,而非反对主体力量的有限客体,所以,这种面具下的空无一物,是对此非常绝对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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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在前南斯拉夫很流行的种族主义老笑话,讲一个精神科医师为一个吉普赛人做检查。精神科医师先和吉普赛人解释了什么是自由联想:根据医生的提示,马上说出你脑子里想的东西。然后,测试开始:医生说“桌子”,吉普赛人回答:“和法蒂玛做爱”;医生说“天空”,吉普赛人回答:“和法蒂玛做爱”;如是反复,回答总是一样,后来医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根本就没明白我的意思!当我说词的时候,你必须告诉我你脑子里出现的想法,你正在想的东西!”吉普赛人淡定地答道:“对,我理解你说的了。我又不傻,不过我满脑子想的一直都是和法蒂玛做爱!”
这个笑话,清晰展示了黑格尔“抽象普遍性”的结构,但仍需要在另外一个笑话里起作用的关键的最后转折来补充。生物老师对一个小学生进行测试,考他各种动物,小学生每次回答时,总能把答案转到对马的定义上:“ 什么是大象?”“生活在丛林里的一种动物,那儿没有马。马是一种驯化的哺乳动物,有四条腿,被用来骑,在地里干活或者拉车。”“什么是鱼?”“一种没有腿的动物,不像马。马是一种驯化的哺乳……”“什么是狗?”“一种不像马的动物,会叫。马是一种驯化的哺乳……”如是反复,直到最后,绝望的老师问小学生:“好吧,那什么是马?”小学生傻了,完全找不着北了,开始一边嘟囔一边哭,什么答案也说不出来了。
本文摘选自《齐泽克的笑话》,斯拉沃热·齐泽克著,于东兴译,由河南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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