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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许礼平:傅抱石与《名家翰墨》(下)
编者按:2016年6月18日,在上海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上海图书馆、上海交通大学海外教育学院联合主办的“2016上海文化与收藏论坛”上,许礼平先生发表了题为《傅抱石与〈名家翰墨〉》的演讲。本文为演讲稿节选的下篇。
傅抱石的同画异幅现象
编《名家翰墨》时,常常发现傅抱石画偶尔会有两件作品几乎一模一样的。是双胞胎吗,还是一真一假?总之满脑子问号。
为什么傅抱石画会有两件作品几乎一模一样的呢?我曾请教傅二石。二石说,他父亲原来喜欢用贵州皮纸画画,贵州皮纸较厚实,经得起傅抱石的下笔重、大笔刷和反复渲染。皮纸厚而易于揭开,可以一分为二,也可以一分为三。傅抱石利用皮纸这一特点,画完后,将画揭开为两张,将第二层再加工渲染,补笔而成另一张画。这样就产生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作品了。傅二石小时候就亲见父亲这样做过。这种一画揭为两张作品的,就叫做同画异幅。
私人收藏《兰亭图》(60x106.7cm)北京中国美术馆藏《兰亭图》(60.8x100.2cm)
例如傅抱石喜欢画《兰亭图》,《兰亭图》就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记得1973年《星岛日报》的《文林》杂志第七期曾经刊登过《兰亭图》,当时标明“英国郑德坤博士藏”。这一作品最后到了台湾藏家蔡辰男手中,挂在阳明山别墅的主人套房里,我们在做第十九期时到他办公室拍照,漏收了这张。这张与中国美术馆收藏的《兰亭图》一模一样,仔细对比,还是有不同的,右下角的丛竹不一样,是在不同时期画的。
私人收藏傅抱石《竹林七贤》祖本(64.7x75.5cm)私人收藏傅抱石《竹林七贤》(55.5x76cm)
钱昌照旧藏傅抱石《竹林七贤》(64.5x76.8cm)
蔡辰男旧藏傅抱石《竹林七贤》(64.5x78cm)
南京博物院藏傅抱石《竹林七贤》
又如傅抱石喜欢画《竹林七贤》,反复画了许多张。2001年,北京嘉德在钱昌照家里收了几件画作拍卖,其中两件是傅抱石的《竹林七贤》,一大幅,一成扇。钱昌照是抗战时期资源委员会负责人,雅好书画,与傅抱石为老友,尤喜其画竹林七贤,所以得了傅公大幅之外,再求一成扇。大幅《竹林七贤》在北京嘉德拍卖时,因为与《名家翰墨》第十九期刊载的蔡辰男所藏《竹林七贤》一模一样,大家先入为主,认为后出的钱昌照所藏《竹林七贤》有问题,最终导致流标。后来香港某名导演很有眼光,底价买下,过了三年,于2004年交给香港苏富比拍卖,价格翻了很多倍。
同样情况的还有《万竿烟雨》,此画是傅抱石传世名作,藏在南京博物院。十多年前,上海崇源拍卖行图录上赫然出现另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万竿烟雨》,人们又认为这必是伪作。拍卖预展期间,我近距离过细观察,觉得此画假不了,遂拍了照片回香港研究。
回香港后遍寻资料比较研究,偶尔发现此作在1948年陈伯庄办的《京沪周刊》发表过,再查到1948年《中华民国美术年鉴》又刊载过,这是非常硬的证据,信心大増,准备竞投夺宝。谁料拍卖时,我在电话竞投,却有人在现场紧扣顶价,顶到超乎我的能力,不敢再争下去,只好放弃。后来发现是林百里拍卖前去现场看了实物,认为系真迹精品,遂参予竞投。以林兄的财力,要什么有什么,我当然要投降了。
《风雨归牧》一《风雨归牧》二
傅抱石另一传世名作,是同样写风雨场景的《风雨归牧》。此画非常有名,却从未署款。画上图章都是傅家后人“文革”后补钤的。话说“文革”劫难中,傅抱石在汉口路的寓所被红卫兵占领,成为某派红卫兵总部。寓所内的乾隆丈二匹大金榜,被革命小将拿来写大字报。后来傅抱石的女婿叶宗镐在地上暗角垃圾堆中见一纸团,捡起打开,拉直一看,赫然就是这件《风雨归牧》。这一名作可说是经风雨、见世面,总算没有被销毁。后来傅抱石各种图册、各种展览,《风雨归牧》都是名角,从不缺席。而此画也有两幅,均无署款,只钤印章。傅二石看了另一件《风雨归牧》后说,就算他爸爸再生、重画,也不可能如此相同。这也是一纸揭而为二,再渲染补笔而成的画作。大处完全相同,细微处各异。
再细看其他几件画作,如《琵琶行》《前赤壁图》等,同画异幅,都是出自一纸分而为二,然后再加工的双胞兄弟。
台湾首次举办傅抱石画展
《名家翰墨》第四十五期也是傅抱石的专集。为什么编这个专集呢?因为1994年是傅抱石诞辰九十周年,我问傅二石,是否在台湾办一场傅抱石展览,他很感兴趣。谈到很难借出南京博物院所藏傅抱石画作,我建议,不如绕开南京博物院,以傅家自藏的几十件为主力,加上郭沫若家,以及香港、台湾、美国、英国若干藏家的藏品,合起来足够办一场展览。傅二石越讲越兴奋,积极性很高。在东京的傅益瑶也很赞成此举。
《名家翰墨》第四十五期台湾当年的展览场地,以历史博物馆较为合适。历史博物馆原馆长何浩天先生是旧识,而新馆长陈康顺先生也认识几年,因为前些年我和历史博物馆合作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在该馆办名家画梅展览,效果不错。这次要办傅抱石画展,立即想到继续与历史博物馆合作。遂急赴台北,拜会陈康顺馆长,探讨在历博举办傅抱石画展的可行性。陈馆长有点犹豫,但并不拒绝,说必须由台湾的机构出面来主办,才容易通过。我将情况反映与二石、益瑶。不久,益瑶在日本打通关系,由日方联络台湾某一基金会出面举办——基金会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负责人是陈重光先生。益瑶让我与基金会秘书通电话,他似乎对中国书画非常陌生,在电话中反复询问“傅抱石”三个字怎么写。我心想,糟糕,他们对这方面根本不了解,以后怎样谈下去呢?合作可能有困难。于是,委婉地谢绝了与这个基金会合作。
此时,我忽然想起蔡一鸣先生,他们不是有一个中华文物学会吗?我跟蔡先生见面,谈及傅抱石展览事,请中华文物学会出面。蔡先生二话不说,立马答应。我当时还说,只是借中华文物学会招牌一用,其他事情不用他们操心。
我将中华文物学会愿意出面举办傅抱石画展的情况,告诉陈康顺馆长。陈馆长很高兴,说很好。历博与该学会曾多次合作办展。但是拖了一段时间,却没有下文。后来再赴台北与陈馆长接触,见他面有难色,方知他对展览确有不少顾虑。幸好陈馆长坦诚,他直接问我:“傅抱石是不是共产党?”我这才明白,他受到的压力很大,历史博物馆刚刚办完李可染、徐悲鸿、刘海粟等画家的展览,台湾某方面已有意见,立法会有人攻击陈康顺,说台湾有画家诟病,历博为什么总在办大陆画家的展览。所以,陈馆长才会很担心地提出“傅抱石是不是共产党”的疑问。
过去,台湾地区对傅抱石的看法,认为他是“共党分子”,或者“附共分子”。上世纪七十年代,重庆南路衡阳路附近某画廊曾悬挂傅抱石画作两件,后为警备总部没收充公。所以陈馆长有此忧虑担心,可以理解。陈出身于李焕的“反共救国团”,李焕做“行政院长”时,任命陈出掌历史博物馆,他担心常办大陆画家展览,有为共产党宣传之嫌,那个时代在台湾叫“为匪张目”,是会惹大麻烦的。
我对陈馆长说:傅抱石和国民党渊源其实很深,怎么能说他是共产党呢?傅抱石曾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三厅的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是蒋介石,蒋的《吿全国同胞书》,是傅抱石起草的。傅的印谱显示,他曾为熊式晖、陈果夫、张道藩等国民党要人刻印。而这次展品的提供者中,国民党中常委李海天先生、中央日报董事长黄天才先生以及蔡一鸣先生,都很支持举办这个展览。陈馆长好像感到国民党色彩浓些了,这才稍稍释怀,不久便同意历博举办这一展览。
险些惹祸的《全家院子》
最初,我还以为这是自己游说之功,后来听蔡一鸣先生说,原来是他和陈重光在背后发功。
当时,蔡一鸣先生已卸任中华文物学会理事长一职,接任者是黄政旺先生。黄先生系台湾望族,经营多种生意,以“养力多”最为台湾人所知。而陈重光是养力多股东之一,且是董事长,和黄关系密切。陈的基金会本来就受日本方面委托,举办傅抱石画展,现在由黄主理的中华文物学会出面来办,大家都希望能不受阻碍。所以,陈重光也曾托人关说陈馆长。于是,陈馆长同意,傅抱石画展由中华文物学会来主办。
我虽跟蔡一鸣先生说,只借中华文物学会招牌一用,其他事情不用操心,但是真做下去,却没那么简单。中华文物学会要处理的展览事宜有一大堆,实际操办者则是学会秘书长,他的名字也叫“一鸣”,姓黄,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书法家。为了这个展览,黄先生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首先是经费问题。办展要运输展品,招待一干人等来台湾,食住交通,都要花钱。为了解决部分经费,黄先是来电话,让我寄些傅家儿女们的画去学会,开会时内部认购,用以筹集经费。我转告了二石、益瑶几位,自己也捡拾几件,寄去学会,以支持配合黄先生。当时书画不是那么贵,售卖所得仍然不足,最后由黄政旺先生掏腰包玉成。
此外,黄一鸣先生还要向“台湾教育部”报备。教育部认为没有机构可以审核展品,不予审核,他又请教育部出具公函并盖上公章,可以让展品通过海关入境。一切本来进行得颇为顺利,可黄先生在北京点收展品时,忽悉台湾方面展品入境有文件,要按新的海关条文办理,需要到教育部重走程序。还有两天就要运送展品,展览会也马上开幕,重新办理必来不及。黄当机立断,将原来托运的木箱拆开,分散展品,让文物学会经办者以随身行李入境。傅二石、傅益玉、叶宗镐、郭庶英等人,负责将一批傅抱石精品运到香港,先存放在翰墨轩,再当随身行李带去台湾。而另一批则由文物学会的理事林木和先生等押运。但黄先生非常担心入境出问题,遂向蔡一鸣报告。蔡表示会向有关方面疏通,请他放心。黄在飞机上仍然忧虑万分,想到万一海关留难,扣押展品,需缴二千万新台币作保才能入境,但谁来付这笔钱呢?
下机之后,黄忽然见到有人高举标有“黄一鸣”的牌子,知道有救了,原来举牌的是一位关员。一干人等随这位关员走向一个通道。关员打开通道,让他们通过之后,立即关闭此通道。傅抱石这批画作才安然入境。后来在办展账目上,黄先生见有一笔新台币八千元的开销,是购置高级毛衣的项目,该是馈赠有关方面的心意。
展览最终得以在台北历史博物馆举行,开幕时,冠盖云集,很多人都来参观。某日,“教育部长”郭维藩专门来参观,黄先生作陪,一件件地欣赏。看到某件作品时,他不得不声东击西,拉着郭维藩迅速闪过,不让细观。其实展品在参展前就已自我审查,避开敏感画作,如《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一类毛泽东诗意画等。但还是漏了一件《全家院子》。
《全家院子》《全家院子》题跋
单看《全家院子》,只是一幅风景画,前景大小树木占据画面大半,右下方隐隐显露一平房,并无红旗之类。左上方篆文“全家院子”领头,然后小行楷十一行题跋,细读之下,的确犯忌。题跋原文如下:
全家院子。院子位重庆西郊赖家桥头。抗日战争期间,郭老所领导之文化工作委员会所在地也。于时,国民党反动派对此备极摧残,幸在党的关怀、支持之下,得以坚持。阳翰笙、何成湘两同志实始终其事。每当夏季,文艺工作者多聚于斯,周总理、徐冰同志,苏联费德林博士亦数数此。开国后,予曾写一图。昨日特往再访,至则几不能辨,盖已略事改筑,公社农科研究所设于此处,正在建设中也。于徘徊移时,门外小阜之上乃昔日同人种菜地,总理与郭老亦曾畅谈之地也。特收之图中,藉志怀想。出川十有四年,亟为写之。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七日革命节,傅抱石重庆并记。
傅抱石题跋写的小字,郭部长没看清楚,加上一鸣兄急急拉着他转移视线,方没惹出麻烦。但《全家院子》开幕那天已经挂了出来,不能轻易撤下,否则敏感的记者会立刻察觉,变成新闻。一直到展览结束,出版展品画集,似未有人发现,也无人打小报告。一切安然无事。
隔了二十多年,两岸局面早已丕变,在这里当故事公开讲讲,料也无伤大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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