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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许礼平:傅抱石与《名家翰墨》(上)
编者按:2016年6月18日,在上海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上海图书馆、上海交通大学海外教育学院联合主办的“2016上海文化与收藏论坛”上,许礼平先生发表了题为《傅抱石与〈名家翰墨〉》的演讲。本文为演讲稿节选的上篇。
《名家翰墨》创刊号上的傅抱石《九张机图册》
万事起头难,办杂志最难的是创刊号。我自幼喜欢傅抱石的画,不是傅抱石的画卖到两亿三千万的时候才喜欢,而是从小非常喜欢。那时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没有什么商业概念,只是因为单纯欣赏而喜欢。
《名家翰墨》创刊号所以,办《名家翰墨》创刊号时,我想把傅抱石作为主题。那个时候,刚好傅益瑶提供了一套从未发表过的傅抱石《九张机图册》,我们就把它作为创刊号的重点,由台湾大学中文系吴宏一教授帮忙撰写介绍文字。吴教授从文学角度介绍这件作品,而他没有介绍的上款人王芃生,其实是相当重要的一位特殊人物,值得扯远一点说说。
王芃生是搞情报工作的,他主持国际问题研究所,最早破译日军密电码,而且提前截获日本准备袭击珍珠港的情报,上报蒋介石,蒋指示密报美国,不知美方高层不重视中国来的情报,还是故意让山本五十六袭击成功,牺牲几千官兵与几条战舰,以引起全美公愤反日,国会易于通过对日宣战和增加军费的预算案。这套册页后来在佳士得高价拍出,创下当年的天价,为台湾藏家蔡辰男夺得,现已归林百里先生。《名家翰墨》刊登的这件《九张机图册》其实不完整,只有十一开,缺的一开下落不明。
《名家翰墨》刊登的《九张机图册》《名家翰墨》创刊号之后,曾经做了好几期傅抱石专集。计有第九、十、十三、十九、四十五等,四年之间,做了六期。1995年开始,《名家翰墨》不做月刊,改出丛刊。其中A系列“中国近代名家书画全集”,出版的傅抱石专集更多,已经出版了十多种,计有东欧写生、毛泽东诗意画等等。
《名家翰墨》第九期傅抱石专号“中国近代名家书画全集”第五种傅抱石专集“毛泽东诗意”
为什么一个画家出这么多种专集呢?当然是因为傅抱石在画坛的地位重要,无论画家、藏家,都研究、欣赏傅抱石,市场需求大。还有,傅抱石的家属很配合,也易于成功。以下将编印傅抱石专集的所见、所知、所感,和大家分享。
《名家翰墨》第九期的傅抱石专集
《名家翰墨》第九期刊登中国美术馆藏傅抱石画作多种。北京中国美术馆收了傅抱石在生时亲自捐赠的《兰亭图》《九歌图册》《西陵峡》等一批精品。这期封面是《兰亭图》,内文以原寸刊出这件杰构多个局部,让读者像看原作一样看得清晰。这期有两件作品要讲一讲。
北京中国美术馆藏傅抱石《兰亭图》(60.8x100.2cm)首先说的是《九歌图册》,共十开。我们所用的底片,有自己派专业摄影师到北京中国美术馆拍摄的,也有用傅家提供的。当然,全册都标明是中国美术馆藏品。有一回,中国美术馆学术部的刘曦林先生来函询问,他说《名家翰墨》第九期刊出的《九歌图册》是十开,但他们找来找去只有八张,你们印了十张,那两张画馆里没有找到。这个提问可把我吓坏了。我很担心,我们派人去拍照,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但是无法侦知实情,许久都搞不清楚。我曾问傅二石这是怎么回事,二石也说不清。他只说有些印象,当年父亲傅抱石把画给了中国美术馆,但是因为出版拍照曾经借回家里,送返中国美术馆时大概漏了两张。但这两张画到底去了哪里呢?我们又为什么会有这两开的底片呢?会不会是家里从前的档案里留下来的?此事让我一直掂念。
一度失踪的两件《九歌图册》之一《国殇》一度失踪的两件《九歌图册》之二《东皇太乙》
2000年之后,我参加南京博物院举办的傅抱石家属捐赠书画活动,在南博展厅参观家属所捐傅抱石书画,这两件一度失踪的《九歌图》中的《东皇太乙》《国殇》,赫然陈列于展柜中,也印在了捐献图册上,真相大白,我当即致函报告刘曦林,了此公案。翻查《傅抱石全集》,也收进这十开《九歌图册》,每一开都标明中国美术馆藏,可能是我们误导了。可见,《傅抱石全集》编者也搞不清楚实际情况。
傅抱石的毛泽东诗意画
傅抱石的传世作品,有一部分是围绕毛泽东诗词作品创作的,他的毛泽东诗意画,存世大约有两百多张。
傅抱石看似至情至性,其实心思很缜密,政治嗅觉也很灵敏。他在1950年已经以毛泽东诗意来作画,该年8月画的《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毛泽东诗意画。此后,毛诗题材的画,成了傅抱石画作重要组成部分。《名家翰墨》第九期曾用两版篇幅刊登这件作品。
1958年1月,北京出版的《诗刊》发表了毛主席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激发全国又是讨论又是学习。4月下旬,美协副主席蔡若虹到南京安排布置参加莫斯科“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览”的创作任务,此时,傅抱石选择了画《蝶恋花•答李淑一》词意画。
傅抱石承接的这个任务非同小可,受到高度重视,以至创作时过问、关注的领导太多,压力很大。有一回,傅抱石拿着画的草图,对南京师院同事王达弗诉苦,“我这画和蝴蝶牌牙粉上的广告差不多”。不知是傅抱石说错,抑或王达弗记错,其实, “月里嫦娥”牌牙粉( 上海永和实业公司产品)盒上嫦娥的形象,倒与《蝶恋花•答李淑一》词意画上的嫦娥有几分相似,《傅抱石研究论文集》中陈传席《傅抱石研究》一文有记载。
艺术家最忌讳是把国画画到像工艺品,那叫匠气。领导重视,提了很多意见,却干扰了艺术家的创作。
傅抱石、关山月《江山如此多娇》傅抱石画了近两百幅毛主席诗意画,当中最著名但不一定是最好的,就是悬挂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这是1959年建国十周年时,为了特定需要而创作的巨画。当时人民大会堂刚建成,需要一张巨大的国画悬挂布置。最高层选定“江山如此多娇”这个题材,许多画家都尝试创作过,傅抱石的画作被认为最能表现这诗的意境和气魄。于是由他担纲,请关山月协助,一起完成了这件由六十张丈二匹宣纸拼缀而成的、五米半高九米宽的巨制。
后来世界各国领导人来中国访问时,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等领导人,往往在这张大画下与他们合照,令这幅作品举世知名,成了“世界名画”。画上题字是毛主席的,但他不是亲笔直接写在画上,而是在信笺上写了几款“江山如此多娇”,还很谦虚地让傅抱石挑选,表示如不合适,可以再写。要在巨画上移植信笺上的字,自然要放大。傅抱石有畏高症,由学生沈左尧爬梯上去,放大摹写“江山如此多娇”这六个字。
齐燕铭刻“江山如此多娇”巨印印文及边款整张画只有左下角钤一方大印,这方大印刻的就是“江山如此多娇”。傅抱石为此大画刻了方印,印文也是那六个字,但印章太细,钤在此巨画上显得不太合适。国务院秘书长齐燕铭是篆刻家,在故宫弄来一巨型寿山石,也刻了这六个字。原画钤的就是齐燕铭所刻的这方巨印。而傅抱石刻的一方则没有用,后来连同其他印章,由傅家捐了给南京博物院。
其实傅抱石对这巨画是不满意的,很想重画。但周总理怕折腾,说画得很好,算了,最后没有安排重画。
《名家翰墨》第十九期“两岸珍藏傅抱石精品特集”
刚才说过,《名家翰墨》创刊号刊载的《九张机图册》,后来在佳士得拍卖,由台湾蔡辰男先生拍得,不久,有缘认识蔡先生,还时常陪同虚白斋主人刘作筹先生去蔡先生的吾悦园看他珍藏的书画。
蔡先生独嗜傅抱石画,因缘际会,香港郭文基殁后,整批傅抱石画作归入蔡家,加上历年购藏,共得近三十件,件件都是难得的精品。我因而起了再做傅抱石专集的念头,蔡先生也欣然同意。但杂志一百六十页,单蔡家藏品还不够,于是想起北京郭沫若纪念馆的藏品。
通过日本朋友南村志郎先生介绍,我们拜会了其老友郭沫若的千金郭平英,参观北京前海西街十八号的郭沫若纪念馆。大家都知道郭老和傅抱石也是老友,很欣赏傅抱石的书画,傅抱石每年都送郭老一张自己的得意之作,直到逝世的那一年(1965)也送了一张九龙渊诗意图,就是悬挂在郭老寓所大厅那件丈二匹横幅山水。郭老历年得傅抱石所赠,有十八件之多。郭家千金知道我们编《名家翰墨》需要收录他们的藏品,欣然同意支持,让我们派专业摄影师拍摄郭家所藏书画,特别是拍了许多傅抱石画的局部,以便刊印精彩片段时可以保持高度清晰。
《名家翰墨》第十九期“两岸珍藏傅抱石精品特集”我们将郭、蔡两家的傅抱石书画,合编为“两岸珍藏傅抱石精品特集”,作为《名家翰墨》第十九期出版。
很奇妙,画家傅抱石属龙,生于1904年;藏家郭沫若也属龙,生于1892年;藏家蔡先生也属龙,生于1940年,三条龙加上编者我也属龙,四条龙凑在一起了。
傅抱石《丽人行》,中国嘉德,1996年10月18日第十九期所收傅抱石画作,我觉得以《丽人行》最佳,于是挑了《丽人行》做封面。因为《丽人行》1953年送了给郭老,所以五六十年代傅抱石各种画册都没有刊载这件佳作。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刊行傅抱石画集才收进去,但受当时印刷水平所限,显示不出此作品的细微处。到《名家翰墨》第十九期这一集,不仅做了封面,内页又多局部原寸原色刊登,纤毫毕现,读者才欣赏到此作原貌的佳妙。我们刊登的时候,这件作品名气远不如今天的响亮。下面,简单讲一讲这件《丽人行》。
《丽人行》背后的故事
傅抱石的人物画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还不是很成熟,当时他太太说他的人物画像打翻的火柴盒,像火柴棍洒满纸上,即是说线条硬直,技法尚未到家。到了《丽人行》时,人物造型、线条已经成熟了。傅抱石画完这张画之后,徐悲鸿很欣赏,在后面题词高度赞扬:“此乃声色灵肉之大交响。”并加跋赞扬:“抱石先生近作愈恣肆奔放,浑茫浩瀚,造景益变化无极,人物尤文理密察,所谓炉火纯青者非耶?余前尝作画中九友诗咏之云:门户荆关已尽摧,风云雷雨靖尘埃,问渠那得才如许,魄力都从大胆来!”真是推崇备至。
张大千也有跋:“古人论山水旷于无天密若地,囗囗先生以此秘入人物,开千年来未有之奇,真圣手也。勾勒衣带如唐代线刻,令老迟所作亦当裣衽。”大千将傅抱石推崇到超越陈老莲(老迟)而直追唐人,把傅抱石直比“画圣”,与“诗圣“杜甫可相媲美了。
大千与悲鸿皆有誉人癖,对后辈奖掖提携,不遗余力。当时傅抱石名气远不如二位,得此嘉许,当然很高兴。
张大千以为傅抱石字狷夫,所以题上“狷夫先生”
但此时傅抱石还不出名,张大千对他不太熟识,以为傅抱石也叫“傅狷夫”,所以题上“狷夫先生”。其实傅狷夫另有其人,前些年才在台湾故去,当时张大千却以为是同一个人,但已写在画卷上也不好改,傅抱石不好意思请大千重题,就自行挖掉“狷夫“二字,成一空白。而题跋用的是绢,不好遮掩,挖补痕迹就较为明显了。
这幅傅抱石名迹,后来是如何到郭沫若家的呢?傅抱石留学日本时,已认识郭沫若。郭提携年龄上比自己少一轮的傅抱石,介绍傅去见文求堂老板,商量出版傅所著《摹印学》一书事宜,为傅在东京开画展事写了不少介绍信函,又为他的画作题诗题字。抗战期间,郭沫若回国,出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还请傅抱石到三厅秘书室做文字工作——据说蒋介石告全国同胞书就是傅抱石起草的。傅离开三厅后在中央大学教书,而郭沫若也住在金刚坡,往来颇密。解放后,郭在北京,傅在南京,书信往还不断。因为郭沫若太喜欢傅抱石的画,傅抱石每年把他最得意的作品送给郭沫若,所以郭沫若收藏的傅抱石画都是代表作精品。《丽人行》即为其中之一。
这件作品也有一段故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郭沫若的儿子郭汉英(时为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去日本筹募郭沫若基金,向父亲的朋友、西园寺办事处负责人南村志郎求助。南村告诉他,现在日本跟从前不同,平成元年以后,经济一直不景气,恐怕难以筹到款项。我问南村,成立郭沫若基金要多少钱,南村说,大概目标是人民币一千万。我立即回答,这很简单,从郭家拿一件画就能解决问题。南村问是哪一件,我说,傅抱石的《丽人行》。
那个时候,傅抱石的行情大都在十几至几十万,很少有一百、两百万的情况,但因为《丽人行》情况特殊,或许有可能拿到更高的价钱,就朝着郭氏家人的目标来作价。当时来看,一千万是天价,但我很快就找到一位愿意出一千万港币的藏家朋友帮忙——按当时汇率算,是一千两百万人民币。但与郭庶英商谈时,庶英说哥哥反对卖父亲的藏画,只好吿吹。
不久,在拍卖场碰到中国嘉德的甘学军先生,谈起此事,我说,前海西街18号郭沫若家有好东西《丽人行》,看你们嘉德能不能挖出来,他们想筹款成立基金。甘总过去是国家文物局的官员,由嘉德出面,郭家可能会安心一些。不久,嘉德果然谈成,郭家拿出《丽人行》与徐悲鸿的《九州无事乐耕耘》、郭夫人于立群的书法等几件藏品,交给嘉德。听说,嘉德最初对《丽人行》的估价好像是三百多万,郭家当然不同意,希望是九百到一千万——郭家以为我那位应允出一千万港币的朋友会进场,但他见要公开拍卖,就放弃了竞投。最后郭家让步,达成底价七百万。
记得预展时,嘉德老板陈东升带着一位像是王军的壮汉来观展,我在现场一不小心听了一句,七百万就七百万吧,好了,有人垫底了。当时,台北蔡辰男先生也想竞拍这一精品,毕竟是为了他才出的《名家翰墨》十九期的封面,托张宗宪代拍,出价七百几十万,比底价略高几口。但拍卖时很快超过蔡的出价,张继续举牌,直至别人已举到九百八十万,因为超出预算太多,才放弃竞拍。结果为北京某家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夺得。
郭沫若女儿郭庶英护送《丽人行》至香港翰墨轩打开检视;左起:郭庶英、纽约藏家邓仕勋、傅二石、叶宗镐,背面者蔡一鸣当天晚上郭庶英、郭平英请我吃饭庆祝,我说,收到钱后再请吧。她们说,怕什么。结果,事情却不尽如人意。天价举牌投得的人并没有付款,嘉德某副总更是专程来香港,到康乐大厦与买家在香港的办公室谈判,拖了许久,仍无法解决。嘉德因而陷入被动,不得不另觅买家承接。这就是当年著名的天价拍品却无法收钱的典型案例。这件作品曾借给举牌的人看,那个时期,大家都很单纯,一般拍卖行也习惯签上名后,拍品就能拿走。到了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才全行改例:六亲不认,只认钞票,钱没到位,东西谁都不能拿走。嘉德这位副总担心东西给人拿走,万一出什么状况,责任太大,过了大概十天,以“委托方要来嘉德看《丽人行》,如果画不在,不好交待”为由,讨回了此画。
这位大买家同场还举了傅抱石的前后《赤壁赋》一对,后来还在广州嘉德标了好几件傅抱石画作。但是,这些拍得的画作,全都没有付钱。当时江湖传闻,举牌的人所代表的这家公司,涉嫌非法集资,非法跟银行借贷,拍得的画作,是要拿去回馈批准贷款者,作为回报礼物的,但资金一直没有到位,就无法付清货款了。后来又有一说,这家公司东窗事发,举牌的这位主任被判死刑,至于其代表的老板是否同样命运,则无从打听,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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