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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二十四治访道记丨重访主簿山治
汉末道教的“二十四治”是洞天福地的重要文化渊源之一,其独特的宗教与社会组织形式开启了两千年的道教历史,并成为后世各处名山的一种“原型”。欧福克博士的《二十四治访道记》原连载于“行脚成都”,回忆并记录了他1998年至99年间往来于川西平原,寻访汉末道教圣地的经历。现蒙欧福克博士授权,连载于此。
《长秋山太清观志》封面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蒲江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不仅是茶马古道上的重镇,更是三教圣人辈出的洞天福地。蒲江县城以东约10公里有一条山脉,与东边的眉山县形成自然界线。山脉的最高处(海拔898米)今名长秋山。按蒲江历史文献及《道藏》中的记载,“长秋山”就是“主簿山”的别名,也即东汉天师道主簿山治的中心地带。“主簿山治”是天师道“二十四治”之一,当时属于兼具传教据点、宗教活动场所和行政区域特色的宗教地理体系。据宋代道书《云笈七签》卷28,“主簿山治,在邛州蒲江县界,去成都一百五十里。蜀郡人王兴于此学道得仙,一名秋长山,南有石室玉堂,松柏生其前,治应井宿,微人发之,治王八十年。”不知“秋长山”何时改为“长秋山”,但后者流传至今。
2019年2月作者与蒲江县文管所龙腾、陈学林
在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长秋山的地位和吸引力并不源于《道藏》及其他古籍上的记载,而基于圣地本身的“灵气”。当地仙真的众多传说以及他们留下来的“圣迹”便是这种灵气的完美体现。因此,无论古今,神圣空间的权威地位主要来自于仙佛圣贤的传说及遗迹。长秋山(主簿山)最重要的一位神仙便是王兴,也就是“主簿”本人。据载,王兴是汉武帝时的人,本来并无向道之心,后因服食菖蒲而得仙。通过服食菖蒲能达到长生不老的效果,原本是神人传给了汉武帝的秘方,但皇帝未能坚持,所以他的长生不老梦也就落空了。王兴则不然。他文化并不高,但当时只有他得知仙方以后能坚持到底。王兴服食菖蒲以后,便在蒲江当了主簿,然后在长秋山隐居,进一步修炼,最后成仙,白日升天,主簿山治因而得名。然而,主簿王兴似乎并非特别有魅力、能吸引香客的仙人。庆幸的是,到了唐代,主簿山治便有了一位新的仙真,她就是女冠(女道士)杨正见。据《太平广记》卷64:
杨正见者,眉州通义县民杨宠女也。幼而聪悟仁悯,雅尚清虚。既笄,父母娉同郡王生。王亦巨富,好宾客。一旦,舅姑会亲故,市鱼,使正见为脍。宾客博戏于厅中,日昃而盘食未备。正见怜鱼之生,盆中戏弄之,竟不忍杀。既晡矣,舅姑促责食迟,正见惧,窜于邻里,但行野径中,已数十里,不觉疲倦。见夹道花木,异于人世。至一山舍,有女冠在焉,具以其由白之。女冠曰:“子有悯人好生之心,可以教也。”因留止焉。山舍在蒲江县主簿化(治)侧,其居无水,常使正见汲涧泉。女冠素不食,为正见故,时出山外求粮,以赡之,如此数年。正见恭慎勤恪,执弟子之礼,未尝亏怠。忽于汲泉之所,有一小儿,洁白可爱,才及年余,见人喜且笑。正见抱而抚怜之,以为常矣,由此汲水归迟者数四。女冠疑怪而问之,正见以事白。女冠曰:“若复见,必抱儿径来,吾欲一见耳。”自是月余,正见汲泉,此儿复出,因抱之而归。渐近家,儿已僵矣,视之尤如草树之根,重数斤。女冠见而识之,乃茯苓也,命洁甑以蒸之。会山中粮尽,女冠出山求粮,给正见一日食、柴三小束,谕之曰:“甑中之物,但尽此三束柴,止火可也,勿辄视之。”女冠出山,期一夕而回。此夕大风雨,山水溢,道阻,十日不归。正见食尽饥甚,闻甑中物香,因窃食之,数日俱尽,女冠方归。闻之叹曰:“神仙固当有定分!向不遇雨水坏道,汝岂得尽食灵药乎?吾师常云:‘此山有人形茯苓,得食之者白日升天。’吾伺之二十年矣。汝今遇而食之,真得道者也。”自此正见容状益异,光彩射人,常有众仙降其室,与之论真宫天府之事。岁余,白日升天,即开元二十一年壬申十一月三日也。
公元733年便是杨正见升仙之年。今天,长秋山上仍有一口“仙女井”,传为杨正见当年汲水、找到茯苓仙药的地方。1999年考察长秋山时,水井旁只有一块石碑,现在有一座简单的“仙女亭”,里面供奉着杨正见等神像。仙女亭虽然修得稍微简陋一点,仙女井用水泥被固定后也没有了原来的天然情调,但灵气总算还在。
长秋山太乙殿 作者与太清观义务守护人邓道友 2019年2月
长秋山整个地区都存有大量的古代摩崖造像,大部分可追溯到唐宋时期。蒲江县城近郊有较为出名、以佛教石刻为主的“飞仙阁”造像群。长秋山的摩崖造像则多为道教题材,规模较小,由于保护主要靠当地热心群众,已被妆彩了好几次,难以窥见其本来面目。山上的“老君岩”保护得最好,唐代的老君石刻造像及旁边的“老君洞”不再暴露在风雨之中,有专门的小庙堂起着保护及供奉作用。经过累世妆彩,老君圣像当然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保存较好的造像群还有附近的“灵官堂”,其中佛教、道教造像均有,都是宋代石刻。近期,灵官堂旁边一处出现了严重的塌方,但好像丝毫没破坏灵官堂的神像群。
历朝历代,在长秋山上修建了多处寺观祠庙,使得天师道这一古治渐渐地变成了三教并存的神圣空间。山上古迹众多,除了唐宋时期摩崖造像以外,还有明清等时代碑刻,但长秋山的庙宇都毁于20世纪的各种变革动乱中,直到上世纪80、90年代由当地善男信女们和文物保护部门重建。我曾于1999年春、秋前往长秋山两次,记录了此处道教圣地的历史及现状,用德、英、中文发表了相关学术论文。在蒲江考察的时候,我曾蒙蒲江县文物保护管理所龙腾先生的多方面帮助,并与龙先生展开了愉快的长期交流。我当时是柏林洪堡大学的博士生,在蜀地考察了早期道教的宗教地理,在成都周边的大邑、新津、彭州、金堂、蒲江等地走访了不少道观、佛寺。在蒲江的种种发现以及当时所遇到的蒲江人给我留下了多番美好回忆。
长秋山太清观新塑天师像1999年3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当今长秋山宗教生活的中心是山顶上的道观——太清观。清代《蒲江县志》载:“太清观,县东二十里,在长秋山,即主簿登仙处。层峦耸翠,高插云霄。每晨雾蒙布,即主大雨。相传,佛座下有硃砂井一口,无所征据,未可信也。”可见,太清观是蒲江县宗教地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预测天气的地标,还相传其神座下产朱砂这一珍贵的天然矿物。至于太清观的创建年代,《蒲江县志》并无记载,但确认此庙是主簿升仙的地方。据当地保存下来的碑铭及其他文物,太清观是宋代所建,更具体地说建于10世纪末。撰于1757年的《培修玄都山小引》曰:“今有眉蒲交境数里,有玄都仙景。太清观乃眉蒲第一之胜景也,自雍熙之年始建,万历重修,而倾颓者百有余年。”据此,太清观始建于宋代雍熙年间(984–987),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重修。文中所提及一百多年以来的破败情况,应该源于1644年张献忠起义军入川时所造成的破坏。当时,四川的大部分庙宇都尽为焦土,长秋山上的寺观大概也未免遇难。到了清代,太清观得以修复。
太清观于1927年成为了由中共领导的农民协会武装革命斗争根据地,1929年被国民党军队纵火焚烧。剩下的建筑物是公社化(1958年)时拆除的。然而,当地民众并未忘掉这座古庙,他们集资修复太清观,蒲江县文物保护管理所也参与修复工作。太清观于1986年批准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1997年批准为成都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19年,太清观被公布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
长秋山太清观内的天灯2019年2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四川地区很多道观每晚都会点“天灯”(一名“万年灯”),在高处悬挂一盏油灯,以保一方平安无事。太清观的情况比较特殊。为了在长秋山的两边护佑蒲江、眉山两县,太清观有两根灯杆,一根在大殿前(朝蒲江),一根在院内(朝眉山)。由于长秋山的独特地理位置,上山朝圣的善男信女们主要来自蒲江和眉山两县,因而太清观是一处跨县圣地。
太清观后殿的大门有一条下山道,可通往眉山。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一两百米,便是“群贤殿”。这座殿里供奉着宋代著名理学家魏了翁(1178–1237)及其家族成员。魏了翁既非道教仙真,又不是佛教高僧,而是一位卓越的儒家学者。他是蒲江县人,1199年中进士,成为了著名思想家和大臣,学者称其为“鹤山先生”。1210年他在蒲江办起了鹤山书院,后世将魏了翁视为蜀学集大成者。据说,魏了翁爱上了长秋山的风景,太清观旁边曾建有一座“秋山阁”,供他暂住、写作。这个建筑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群贤殿下有一面幽静的小池塘,传为魏了翁的“洗墨池”。
长秋山魏了翁洗墨池2019年2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自从魏了翁在山上留下了遗迹以来,古老的主簿山治在清代成为了蒲江“八景”之一,以“长秋仙迹”之美名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当地文人为太清观写了不少诗词,并常常在山上雅集。然而,对当地文人而言,太清观不但是游玩、吟诗的一个景点,长秋山上的庙宇同时是他们朝圣、礼拜并立功德的宗教活动场所。由当地文人修建于1857年的“凌虚阁”(一名三圣宫)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凌虚阁位于太清观前,其主要神像是关圣帝君、文昌帝君和纯阳祖师(吕洞宾)。这座庙虽然也包含了六间“书屋”,也即提供给读书人的学习空间,但凌虚阁的主要作用是宗教方面的,而且龙门派的住持道士也参与了修建工程。总而言之,道、佛二教的宗教生活和当地文人的儒家风范在清代的长秋山已完全融为了一体,体现了神州神圣空间的一大特点——三教并存。
长秋山太清观新塑天师像2019年2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如今,天师道二十四治中有不少地方已恢复为道观,多由全真龙门派道士住持。有的古治又是地方道教协会的所在处,新津天社山老子庙是其中一例。长秋山的情况则与之大不相同。据官方说明,太清观根本不是宗教活动场所,而是纯粹的文物保护单位。1999年3月,蒲江文管所龙腾先生告知,长秋山太清观等地“现均无宗教活动,但有信仰道教群众前往朝拜、烧香。”根据这个说明,要是不经实地考察,人们或许以为太清观的气氛如同博物馆。其实完全不是。太清观的宗教氛围很浓。文管所龙先生也指出过,偶尔有游方道士到太清观暂住。1999年10月,有一位全真龙门派的道长住在太清观,当时每天都有很多香客来朝拜或请道长画符、看病或解决别的问题。
由于太清观没有客房,我当时只好在道观的三清殿里过夜。大殿里左右各一个床铺,三清殿当晚就成为了道长和我的“寝室”。庙里的居士婆婆们热情招待了我,在我傍晚还忙着抄录一通碑文时,她们还专门帮我点了蜡烛,让我完成这项考察工作。休息时,道长从一个大木箱深处捞出了一瓶红酒,与我共饮、谈玄论道。当时的国产红酒是加了白糖的甜酒,似乎并不高级,但在太清观的那个夜晚里,它却体现了道长的友善、好客,令我难以忘怀。不恢复太清观为正式的合法道观,似乎完全忽略了当地民众的需求。当时,居住太清观的居士多表示对现状的不满,恳切希望古庙早日恢复为道观。事实上,太清观是一个有宗教活动的地方,但在官方的层面这一点还没有得到认可。
长秋山灵官堂石刻1999年3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2019年2月23日,我应文管所的邀请,与成都友人前往蒲江,在蒲江县文化体育和旅游局学术报告厅做了以“重访主簿山治——天师道二十四治的草根考察”为题的讲座。当时能与龙腾老先生及蒲江友人重新见面,又能与蒲江民众分享自己对长秋山的研究成果,让我深深感到,“田野调查”的意义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回馈和分享。龙老将他自己与黄世民编著、2002年编印的《长秋山太清观志》赐予我,书中居然记载了:“1999年3月5日,德国留学生欧福克考察太清观。”我不得不说,这令我十分荣幸,也十分感动。
长秋山老君岩1999年3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当天下午重访故地,大家一起上了长秋山。就像中国农村的整个大环境一样,长秋山也有一些变化,已不见传统农作物,山上现在产大量的橘子。长秋山现有小盘山公路,但由于附近修了高速公路和隧道,从平地绕到山路入口的路线还是相当复杂的,显得太清观比以前还偏僻。这些变化也反映在山上寺庙的现状上。以前有过一些发展和增修,但现在却能发现几处危房。太清观的义务守护人邓道友是当年在山上与我共饮红酒的道长的弟子。尽管文管所为其申请了低保,保证他的基本生活开支,但邓道友的生活状况并不理想。因为太清观目前不是宗教场所,由县文管所管理,所以他不能作为正式编制管理道观,仅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义务维护者。由于群众把太清观当作庙宇来看待,邓道友的处境十分尴尬。
长秋山老君岩2019年2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天师道二十四治的部分古治还在,但它们也需要进一步的保护和可持续发展。对长秋山以及太清观而言,当务之急就是将宗教活动和文物保护结合起来发展。将太清观恢复为正式开放的道教宫观,不仅对道教文化有益,对太清观的长久保护也会有很大的好处。因为文化传承有动、静两个方面;文物保护是静态,信仰活动才是动态,缺一不可。太清观只有成为合法的开放道观,道教协会才能派文化较高的年轻道长上山、协助太清观的保护和管理,才能更好地传承长秋山的文化及精神文明。我相信,有香火和法脉的太清观定会道炁长存、名闻遐迩。
欧福克(Volker Olles),一名欧理源,男,德国波恩人,1998年在波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2005年在柏林洪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现任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四川道教之近现代史与现状、中国宗教中的神圣空间(宗教地理)、四川刘门及法言坛、宫观及民间斋醮科仪、宫观(寺庙)历史与文化、传统宗教出版业、宗教碑铭学、道教环保伦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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