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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一江春水》导演高启盛:女性的沉默与坚强
1月7日上映的电影《一江春水》,是去年FIRST青年影展上的一个惊喜。女性视角展开一个壮烈又温柔的故事,表面是波澜不惊的生活,背后翻涌的往事,却在不经意间达成对女性多重社会身份的思考和图景。
《一江春水》海报
故事发生在江边小城的足疗店,三十多岁的单身技师蓉姐淳朴敦厚,所有的心力都寄望扑在弟弟小东身上。一方面面临着老板的哄骗利用,和客户田阿姨的悉心“关照”等诸多困局,一方面叛逆弟弟让女友怀孕的消息彻底打破蓉姐看似平静的生活。不同的女性作出各自的选择,蓉姐遮掩的过往渐渐浮出水面.....
“最佳女演员”李妍锡贡献了不动声色又后劲十足的表演,把一个深藏玄机的“我的姐姐”的故事,演绎得令人心碎。
《一江春水》是一部故事丰富完整,带着强烈戏剧性反转的剧情片。生活流的铺陈之下,最后的六分钟关键信息,反转了整个电影的成色。导演高启盛是编剧出身,曾获得过三届广电总局夏衍杯电影文学剧本大赛剧本奖。类似于《麦琪的礼物》《项链》等欧美经典短篇小说,给他的创作带来了很深的影响。他希望自己的电影也有这样的“巧劲儿”,能不靠戏剧冲突而在生活的自然流动中推进,但又能够给予观众一些刺激和余味。
七零后的高启盛,虽然早已入行,也有过一些“职业”作品,但《一江春水》是他第一部纯发自内心的创作表达。在新人导演云集的FIRST亮相时,他说自己的心态也同样是携着一部处女作。
之后,《一江春水》相继亮相了北京国际电影节、长春电影节的展映单元,均收获不错的口碑。影片上映前,高启盛接受澎湃新闻专访,谈到他对女性处境,生活社会的一些理解,以及一个“大龄”导演的追梦之路。
高启盛
住在拍电影的房子里,生活两个月排演人生
《一江春水》的生活质感是流动而扎实的。电影学者戴锦华在FIRST看片后形容其叙事结构“从容、缜密”,“平淡中情感的力量来自深埋的历史梦魇”。这个故事在高启盛的脑子里盘了很多年,有出于人物关系的设计,也融合了一些社会新闻见闻和对访谈对象生活的观察。
蓉姐是这部戏最核心的人物,演员李妍锡对这个人物的呈现最是功不可没。
去年FIRST的评委会主席是张艾嘉,其他评委包括陈建斌、周韵等,都是对表演有经验和见地的专家。当时一同入围的演员大多比李妍锡要资深得多,名气也更响亮,但评委投票,李妍锡拿了全票,场外观众投票,她也是最佳。评委会颁奖词中写道“在语言与生活的细节中逼近日常的真实”,“叙述在表演中被缓缓道来,沉稳细腻,恰到好处”。颁奖礼上,听到自己的名字,李妍锡激动到痛哭。
高启盛记得第一次见到李妍锡的时候,就被她“不像个演员”的气质吸引。那天李妍锡专门穿了从家里阿姨那里借的衣服来试戏,“大多数演员在生活里还是带有一些气场,和普通人不一样。但她坐在那里,穿着很朴素的衣服,也没有侃侃而谈,说话都有一点怯生生的,我就觉得那个感觉很对。”
加上李妍锡是地道的武汉人,用普通话交流后,她又用武汉话试了一些台词,这让高启盛一下有了“生活的感觉”。
《一江春水》剧照
主角是一对年龄相差比较大的姐弟,长姐如母含辛茹苦抚养弟弟长大的背景、两人相依为命的亲密关系,在电影中并没有作出非常具体详实的交代,一切都需要人物在表演状态中自然呈现。因此,演员在开拍前的功课,就显得极为重要。
从影片筹备之初,高启盛就带着李妍锡和饰演弟弟的青年演员祝康笠,住进了电影里姐弟俩的家。每个月给李妍锡不足一千元的生活费,让她全权负责打理这一家子的生活。从破落屋子清理杂物,收拾房间,构建起一个属于这个空间的生活逻辑,到买菜做饭,日常起居,李妍锡实打实地在小屋里过了两个月“精打细算”的生活。
除了因为角色需要去足浴城体验生活,学习按摩的基本手法,导演带着演员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把许多剧本里并没有呈现,但属于人物成长经历中的人生都“排演”了一遍。
《一江春水》剧照
电影里蓉姐和小东的日常相安无事,小东从未问过关于父母的疑问,蓉姐也没有对小东诉过什么“又当爹又当妈”的苦。在高启盛的构思里,这些矛盾应该在更早时候就发生过,在弟弟已经即将成年的时候,再去为了交代而构建一些对话或冲突,会让人物的生活失真。
但在导演和演员各自的功课里,都有非常详细的对于人物是如何一路长大的构想,两人的关系,从低幼儿童的依恋,到少年青春期的叛逆,再逐渐和解体谅,在两个月的生活里,李妍锡和祝康笠也快进式地演绎过那些并没有发生在电影里的人生。比如姐姐用不同的版本向弟弟解释父母的缺席;比如姐姐在无法承受的时候曾经告诉小东,只能把他“送人”;比如在姐姐自己还曾是少女的时候,把弟弟扔在福利院门口……
“这些过程我们都排了,演员演的时候都哭得很厉害,情绪是完全投入的。虽然电影里不需要呈现,但演员经历过这个过程,他们的表演呈现出来的质感,那种感情的深厚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更轻松自然的姐弟互动,成为电影里被记录的日常,许多场景几乎都是一条过,台词可以即兴从嘴里蹦出来,完全出于两人人物关系的所属状态,彼此之间都可以给出最真实的反应,有时候互怼或者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成为摄影机捕捉到的惊喜。
《一江春水》剧照
女性哪怕沉默不语,也是坚强的
高启盛形容《一江春水》里的生活,是“悲壮而快乐”的。“悲壮”体现在主人公蓉姐的遭遇——因为一场意外,背井离乡19年,隐姓埋名在南方小城苟且生活,几度遇人不淑。而“快乐”则是她和游手好闲的弟弟相处中点滴温情和羁绊里的那份知足。
除了抚养弟弟的日常,身为按摩技师的蓉姐,也仿佛一条线索,串联起不同阶层、境遇、年龄的各色女性,展现出她们多样的人生面向和选择。
田阿姨面对自己失能的儿子,“利诱”蓉姐失败后,选择在自己生命终结之前以母爱之名作出极端抉择;闺蜜金花一度希望找个有钱人带自己远走高飞,最终选了一个愿意为她洗脚的男人。青春少女一心追寻自我的人生答案,即便怀孕也选择做一个出走而非妥协的人……不同的女性在影片中展现出各自的现实与强悍。
更早一些的版本里,高启盛写的女主角更为泼辣,性格外放张扬,敢作敢当。“我可能挺特别欣赏这样独立坚韧的女性的,但之后随着时间和成长,我对生活和电影的理解都发生了变化,我可能更能懂得生活当中很多不动声色的力量。所以我创造的女性,哪怕她沉默不语,也是很坚强的。”
去年一部《我的姐姐》在清明档大放异彩,全民高热度的讨论,让人们终于通过电影看到了“姐姐”这一在中国现实社会和历史中数量庞大而声量沉默的群体。而《一江春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视之为另一个版本的《我的姐姐》。
《一江春水》剧照
高启盛自己也是弟弟,成长里有许多关于和姐姐的美好回忆。他记得小时候姐姐带自己去看露天电影,记得和二姐一起偷走大姐藏在铁皮盒子里的零食,也记得高中去同学家玩,听到磁带里传出张楚沧桑的《姐姐》嘶喊出的那句呼唤,让他不知缘何竟然泪流满面。
“它没有引起我什么多么痛苦的回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高启盛也能理解《我的姐姐》引发的那种共鸣,“大多数的弟弟并不是一个‘加害者’的形象,但年长的孩子,可能多少会有一些放弃的,或者被迫放弃的权利。”
因为家里的经济原因,高启盛的大姐也选择了技校,“因为上完技校,你就可以马上工作,可以承担家里的一些困难,这些她没有明说,但牺牲一定是有的,不论是她自愿的,还是父母的意愿,这样的牺牲,一定会改变这个人的命运。有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的,作为更年长的孩子在家庭责任的承担上,老大一般都是有牺牲和付出的,这样的哥哥其实也有很多。”
反观影片中的男性角色大多负面,自私、虚伪、不负责任、自以为是。而这些在高启盛看来,不是反面的工具性书写,也不过是人性中普世常见的部分。
“不管男性女性,我觉得我写的所有人物,都是我自己,电影里的每个人物,都有我自己的影子,包含了我对生活的理解。他们每个人都想改变,无论方式对错,或是结果好坏,他们都在很用力地生活;同时他们也都有自己的自私。豆瓣上一些评论说我电影里‘厌男’情绪严重,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人都是有缺点和弱点的,虽然是一部女性为主要讲述对象的电影,但最终我想讲的,还是我所理解的人。”高启盛说。
《一江春水》剧照
老天爷没让我更早拍成,是更好的安排
高启盛上世纪90年代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编导专业,从大学起,他就有做电影导演的梦想。但当时的电影门槛高,入行门路窄,为了有一块敲门砖,他从编剧开始做起。虽然也写了不少剧本,拿过一些奖,但他做编剧的那些年,感受到更多的是一种“消耗”。
“编剧是这个行业里,最底层、最不受尊重的行业。”高启盛说。
回想自己刚刚拿了夏衍杯剧本奖之后,他常常会收到各种邀约,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一会说这个题材很火,一会儿说那个点子不错,让他先出一稿剧本,好去找钱投拍。他一方面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新人,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方面也不好意思拒绝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白辛苦一场的尴尬中。没有拿到一分钱就开始写,写完或者没写完的时候,又被告知钱没了,或者项目黄了。
“他们觉得你是编剧嘛,写一个故事很简单,就跟吃顿饭一样。”高启盛回想十几年前“高产”却低谷的时期,“有的人可能确实编个故事很简单,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没那么才华横溢,我的才华就这么点了,我得投入很多感情,才能写出来,我写一个大纲都要深思熟虑很久。久而久之我意识到,这不仅是对情感上的伤害,而且是对职业上的伤害。自古有江郎才尽这个说法,这个词不仅仅限于某些个人,我相信很多的艺术家都会有灵感枯竭的那一天,当我所有表达的东西在一次次的消耗中都表达过了,可能就像谈恋爱,谈到第十次的时候,你依然还是很认真,但你已经心不跳脸不红了,不是你不爱了,是你已经平淡了,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职业伤害。”意识到这一点后,高启盛决定“六亲不认”,搁笔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选择这个行业是要做导演的,做编剧是没办法的事。但我也没有大量地去接活,我还留了点自己的东西。”
《一江春水》就是高启盛留给自己礼物。2017年,真正开始动笔这部影片的时候,高启盛45岁。“我以为这个剧本我要写很久,没想到顺利地一气呵成。以前我写个剧本要一两年,经常写着写着自己痛哭流涕,回头再琢磨是不是自己的情感太过头。这个剧本一切好像水到渠成,顺利得让人自我怀疑,这么快写出来的东西,真的是好的吗?”
拍摄的时候也遇到不少困难,比如中途换过一次演员,导致大量的戏要推翻重来,比如遇上疫情,再次启动拍摄已经隔了整整一年,比如最后蓉姐的一番自陈,他们拍了60多遍,依然达不到心目中最理想的效果,只能用一次镜头的分切作为妥协。他也承认,电影也许就是遗憾的艺术。
《一江春水》剧照
影片初次亮相在FIRST这个大体上面向青年导演处女作的平台,青春生猛是这里的气息。看着满眼的“后起之秀”,问高启盛是什么样的心态,他的回答是,“我知道自己可能身体没他们好,但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我不觉得我比他们差,我也还是一样满满的激情。而且我觉得,我到了这个年龄,拍出这个东西,是最合适最恰当的一种表达,我就最开心。”高启盛说,“我后来甚至是很感恩的,老天没让我在更早的时候拍这样的电影。因为那时候是非常焦虑的,觉得怎么都做不成,没人给你机会,也不知道怎么找机会。如果在最痛苦那几年,用一种非要赌气证明自己的心态去拍,可能做不到最好的表达。当你对自己的认识是不成熟的时候,你对生活和电影的表达,无法那么自如和舒服。”
春水缓缓流淌,看上去波澜不惊,平稳的江水之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波涛。1月7日,电影《一江春水》正式在全国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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