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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之路,从尤卡坦到恰帕斯
田野
如果把组织严谨、军力强盛的阿兹特克帝国比作罗马,那么生活在墨西哥东南部的尤卡坦半岛、恰帕斯地区和中美洲的玛雅人则更像是热爱艺术和哲学的希腊人。和阿兹特克人生活的墨西哥高原相比,玛雅人生活的地区更加炎热潮湿,无论是尤卡坦所在的“低地”还是恰帕斯所在的“高地”都被繁茂的热带雨林所覆盖。玛雅人的城市和文明中心之间虽然有季节性的道路连接,却像海洋中的孤岛,被雨林隔绝开来。因此,玛雅并没有组成阿兹特克式的统一帝国,而是形成了城邦联盟。从尤卡坦到恰帕斯,我们也许可以寻出一条玛雅之路,探索这个古老文明谜一般的兴废变迁。
玛雅人的传统舞蹈玛雅海岸:坎昆与图卢姆
尤卡坦半岛的尖端卡托切角与古巴岛的圣安东尼奥角相距不过216公里,两地之间的连线是墨西哥湾与加勒比海的分野。卡托切角以南的海岸线枕着蔚蓝的加勒比海,被称为“玛雅海岸”。
坎昆本是一个距离卡托切角不远处、长17公里、宽两公里的荒岛,直到上世纪60年代,这里还是一片时不时有鳄鱼来产卵的荒滩。而1959年古巴革命的胜利却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命运。古美两国的敌对关系迫使原本习惯去古巴享受阳光海水的美国人寻找一个新的度假天堂。于是,距离古巴最近、自然条件相似的坎昆成为了古巴著名的白沙滩--巴拉德罗海滩的替代品,豪华酒店像雨林般覆盖了整个岛屿。
清晨的阳光唤醒了加勒比海的躁动。海浪像是熔化的翡翠泼洒到尤卡坦半岛的石灰质岩壁上,雾气凝结的露水沿着峭壁攀升,润湿了废弃神庙的姜黄色蛇纹门廊。这片古代遗址被一道380米长,6米厚,3到5米高的残破城墙所环绕。这座玛雅人在尤卡坦最后兴建的城市也因此被考古学家称为“图卢姆”,意为“围墙”。
当年这里的居民骄傲地把自己的家园称为“萨玛”,意思是“黎明”。如今,这座古城遗址的主人是比神庙的修建者更加古老的原住民--蜥蜴。这种冷血动物急切的要把自己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中来驱散体内积蓄的夜寒,在石阶上、祭台上,比最虔诚的僧侣还要专注地崇拜太阳。要尽量注意别去招惹它们,因为它们虽然动作迟缓,却有着一口鲨鱼般尖利的牙齿,一旦咬到什么就决不松口。图卢姆的古代居民每天都像蜥蜴盼望初升的太阳一样地远眺东方,那里海面上来往的货船会带来世俗的财富和神灵的祭品。
神庙原本不是现在这般朴拙,内部曾经用灰色和蓝色的矿物颜料画满了壁画。从墙角残留的几块碎片不难推断出,它的外墙可能被巨大的面具图案雕刻所覆盖。这些有着方脸、圆眼、勾形鼻的几何状面具一边眺望着大海一边监视着峭壁下一块方圆不过几百平方米的沙滩。这里是图卢姆城繁华与荣耀之所在,来自中美洲其他玛雅城邦的货船就曾经停泊在这里。
玛雅人用可可籽作为货币进行交易。中部高原火山口中开采的黑曜石、北方峡谷里的黄铜、瓦哈卡的青玉都被远方的商人摆在沙滩上,等着换取中美洲雨林的特产。大咬鹃的五彩尾羽将成为武士首领标榜勇武的头饰,厚而韧的树皮纸是初学玛雅象形文字的年轻僧侣必备的工具,醇香的烟草会让最不苟言笑的祭司露出笑容。这只是覆盖整个中部美洲的庞大贸易网的一小段。玛雅世界的诸多城邦通过贸易来维持着文明的延续和活力。
十五世纪中期,在西班牙人到达之前,尤卡坦半岛上的600多座玛雅城市经历了一次神秘的大衰退。许多城邦被放弃,居民也不知所踪。有人说是因为内战,也有说是因为气候剧变导致了饥荒。而凭借着优越的地理位置,图卢姆在被西班牙人征服之后还延续了七十多年,直到玛雅文明体系彻底崩塌,蜥蜴和灌木丛重新占据了神庙和广场。
今天,时不时能看到当地的玛雅土著操着带有浓重鼻音的西班牙语和英语,向海滩上的游客兜售橡实和大相思豆串成的项链和手链,据说可以防止受到“毒眼”的诅咒。我问起他们与这座城市的居民是否有什么渊源,一个古铜色皮肤、有着笔直而宽阔的典型“玛雅鼻子”的小伙子眯起眼睛向神庙的方向看了看,摇着头说:“我真的搞不清!我们的祖辈也不记得了!你看这颗鹿眼子多漂亮!30比索你拿去!”对城市的记忆或许已经模糊,商人的血胤却难以湮灭。
萨柯白神路
尤卡坦半岛分旱雨两季。雨季正是雨神恰克主管的季节,上午还晴朗的天空到了中午已然堆起阴霾。对于尤卡坦半岛的行路人来说,这是非常舒适的天气,至少不用在脸和脖子上涂满黏稠得像油脂一样的高倍防晒霜。
起自各个城邦神庙的萨柯白神路在长途汽车站等车的时候,酝酿了半天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我看到一位土著老太太在穿过公路之前口中念念有词,神色虔诚。追问之下才知道,她念的是一段古玛雅时代流传下来的祷文,祈求神明宽恕她在雨季走在萨柯白上。“sacbé”萨柯白在玛雅语中的意思是“白色道路”或是“神圣的路”。在玛雅世界中,一个城邦的实力是以通向这里的神路数量来衡量的,比如在尤卡坦半岛称雄一时的奇琴伊察就是十条萨柯白神路的交会点。身边的这条公路正好与从前连接图卢姆和奇琴伊察的萨柯白神路重叠。
玛雅时代的萨柯白并非寻常的道路,它们的起始点通常是各个城邦的神庙所在,因此也具有了神性。真正的萨柯白神路有4到20米宽,路基被高高垫起,在某些地段甚至会超过路边杂树林的高度。从远处看来,路上的行人仿佛行走在林海树冠之上,确实像神灵行走在天地之间。它的路面用石灰和白垩土覆盖并经过硬化处理,以避免杂草丛生,“白色道路”的名称也因此而来。当时严格规定,这种玛雅世界的高等级公路在雨季的时候要完全封闭,一是因为路滑雨浓少人行,二来为了避免路基受损。当旱季再次来临,会有专人负责清除路面上新生的灌木,重新开放道路。
公路两旁像矮墙一样密实的灌木林已经占满了路边的每一寸土地。在长达半年的雨水滋润下,疯长的亚热带植物用着全副的根茎枝叶来噬咬柏油路面上。很难想像当年的玛雅人仅用石制工具就能在荒蛮中开辟出四通八达的道路。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认为玛雅文明诞生于人类与雨林为代表的自然力量的抗争中,萨克白神路正是玛雅文明秩序的物化。凡是萨克白所到之处,都被纳入玛雅诸城邦的神权和贸易体系中,使用玛雅的语言、文字和历法,像玛雅人一样去看待生死、世界和崇拜神灵。
奇琴伊察,辉煌与末日
由于挂上了“新千年世界七大奇迹”的头衔,奇琴伊察现在已经是知名度最高和游客量最大的玛雅遗迹。而这个称号它当之无愧,奇琴伊察确实是在公元一千年之后的玛雅文明后古典期时期才迸射出辉煌,此前玛雅文明的源起地和中心区域都是在中美洲茂密的高地雨林中。
奇琴伊察高大的神庙是如今最为人知的玛雅遗迹当年走在萨柯白神路上来往于各个城邦之间的使者、商旅和巫师们应该 从很远处就能望见奇琴伊察高大的神庙,这里是十条神路的终点、尤卡坦玛雅城邦最重要的祭祀中心。在遗址的任何一个地方,相机的取景器都躲不开这座高达29米的“城堡金字塔”,或者按照玛雅人的叫法,“库库尔坎神庙”。
一个和中美洲古文明的毁灭息息相关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库库尔坎在玛雅语中的意思就是“羽毛蛇”。在玛雅和阿兹特克神话中,这位形象为生翅膀大蛇的主神对子民的行为失望后离去,并留下预言:将来会有白色的神人脚踏星辰从海上而来,那将是世界的末日。这个诅咒在中美洲文明的正午时分投下了一道阴影。等到肤色白皙的西班牙人穿着带有闪闪发光的马刺的长靴从海上来到墨西哥的时候,无论是阿兹特克人还是玛雅人都被这个预言所震撼,不敢全力抵抗。于是,文明的末日真的来临了。
玛雅文化中本没有羽毛蛇这尊神,它是墨西哥高原的托尔特克人征服奇琴伊察之后强加给玛雅人的。托尔特克人不仅带来了自己的神祗,还引入了细腻的建筑风格和先进的军事艺术,使奇琴伊察成为尤卡坦最光辉和强大的城邦。可对于素有“美洲希腊人”之称的玛雅人来说,宏伟的建筑和能征惯战的军队并不能赢得真心的尊重,一个城邦的天文历法水平才是真正值得夸耀的。而奇琴伊察现存的建筑物就能让我们明白,古玛雅人是如何的沉迷于此道。
首先,这座撼人心魄的“城堡金字塔”竟然是一座大日历。如果按照古代玛雅祭祀的规矩,平举双手、走之字形路线,一步步地爬上金字塔的神庙。你就会发现,塔身上一共有90级高达半米左右的石阶,塔身有4面,一共是360个台阶!古代玛雅人所使用的太阳历一年有18个月,每个月20天,一共是360天。剩下的5天被称为“不算数的五天”,玛雅人要尽情玩乐欢笑,假装着五天从来都不存在。这样算来,他们的太阳历正好是365天。
要是你能够平抑住攀爬后变得急促的呼吸和这座雨林中生长出的石头城市所带来的眩晕感,仔细数数金字塔的层数,就不难知道它的每一面都分为9层,被中间的石阶分开后变成18块,象征了古玛雅的18个月。每年春分和秋分的时候,太阳会在这座金字塔的石阶上投下一道连绵不绝的阴影,奇琴伊察人把这种现象叫做羽毛蛇的升天和降临。
塔顶有一间神庙,这里的视野绝佳,可以靠在神庙的外墙上眺望在阳光下熠熠生光的千柱殿和武士殿。面对着像海洋一般无边无际地包围着奇琴伊察的低树雨林,掌握着玛雅文明精髓的祭司们恐怕也会心生无力感。他们必须带领子民不停地开垦耕地、播种收获,才能在这场与雨林的战争中生存下去。而历法是指导农时的利器,需要通过不间断的天文观测来修正。金字塔旁边的蜗牛殿有着与现代天文台相似的外形。它的每一个小窗户都对应观察一颗星体的轨迹。玛雅人几乎把整个城市变成了观测工具。
金星的运行对农耕格外重要,玛雅人另有一套历法是按照金星公转周期制定的,一年只有260天。这套索尔金历被称为“圣历”,与365天的太阳历同时使用,这就像两个大小不一的轴承彼此咬合转动。根据推算,它们的起始时间是公元前3114年8月1日,而归零时间是2012年12月21日。这也就是玛雅预言世界末日的由来。
末日虽然无稽,可玛雅人对天文的狂热却是世界各大文明中少有的。他们为了观测而发展建筑,为了历法而钻研数学,甚至独立产生了零的概念。而最为登峰造极的是,玛雅人为每一天、每一个数字都创造了一个繁复的象形文字。这固然足以表达对时间和神灵的敬意,也让知识和文化成为祭司统治阶层的禁脔。当西班牙征服者为了建立新秩序和转播新的信仰而铲除了玛雅神职人员之后,玛雅文明就真的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查穆拉, San Juan Chamula
恰巴斯州是墨西哥经济最不发达、少数民族最集中的地区。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它恰恰也是环境保护最好、最有文化遗存最多的地区。离开充满了殖民时期红瓦黄墙的州府不过十几公里,我在12月31日那天一头扎进了印第安村落--圣胡安•查穆拉。
这里的土著错刺儿人是古代玛雅的一支旁系后裔。如果不是看到镇子中央的天主教堂和镇政府的大牌子,我真会以为时光倒流500年,误入了古玛雅的村庄。在广场上集结了这里所有的年轻人,他们手持等身长的木棍,穿着同样的白袜草鞋、扎紧了绑腿,可上身的服色和头饰却根据所在方阵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有的人穿着白色的光板羊皮坎肩,有的人却是一身皂黑,坎肩的外面是长长的黑羊毛,还有人头戴鹿皮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眼睛。他们分别代表了组成村落的几个氏族。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一位头插羽毛的老者,当他举起手中的权杖,所有的人都大声呼号者向他所指的方向冲锋,而后又默不作声的结成整齐的方阵。如此反复几次,每一次都是像山洪暴发般迅猛散开,又像轻灰落地一样无声的收阵。如果把他们手中的木棍换成长矛,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一次完美的军事演习啊。我只觉得热血沸腾,恍然间置身于当年抵御西班牙人入侵的玛雅军阵中。
不过,即使这场面再动人心魄也绝不能照相。从殖民时期开始,圣胡安•查穆拉就保持着高度自治。按传统,他们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举行七个氏族轮换掌权的交接仪式。村民们非常反感外人对他们猎奇式的拍照,何况是在这个重要时刻。以前有个美国年轻人不听劝阻执意拍照,结果被殴打致死了。墨西哥政府对此也无可奈何。
镇上的本堂教堂看起来和一般的天主教堂没什么两样,可里面却大不相同。没有长凳、告解室和神父,这里的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刚采下来的松针,信徒就坐在地上,摆出自家酿的玉米酒、小饼、香烟、甚至还有百事可乐当作祭品。神龛的布置也透着古怪,像十八罗汉一样扇面排开,中间是圣母和耶稣,旁边是各大使徒。一个穿着黑羊皮背心的汉子点燃了香炉里的柯芭胶,浓烈的香气顿时充满大厅。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酒,开始用玛雅语唱起歌来。一边是玛雅的武士,一边是欧洲的神灵,五百年的恩怨就是这么被调和的吗?他们把圣母看作地母,耶稣当作雨神,圣托马斯则是风神,就连他们唱的歌也还是流传了近千年的玛雅圣歌。有过如此辉煌文化的民族,又怎么能轻易放弃自己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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