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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规训与身体解放——由作为女性象征符号的高跟鞋谈起

2022-01-06 17: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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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是技术,身体亦是武器。

身体研究是近年来社会学新兴的研究方向。女性的身体是女性生活的重要构成,其中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含义。女性身体的标志物高跟鞋,无论是在生理身体还是在交往身体方面,都象征并建构了女性的身体。根据高跟鞋的发展历史,从早先普遍流行于男女两性之间,到后来成为女性的专属物品,高跟鞋充分体现了男女性别的区隔,以及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的规训。然而,女性也不甘始终处于从属地位。女性将高跟鞋附着于身体之上,通过身体技术的表达,与男权社会规则背道而驰,表现出了极强的主体性意识,因而也在高跟鞋的穿着中取得了自身的身体解放。

身体规训与身体解放

由作为女性象征符号的高跟鞋谈起

文 | 甘雪慧、甘月文

来源 | 《青年研究》2017年第1期

(注释从略)

解放身体是人们赖以生存与生活的物质载体。作为人类自身拥有的物质基础,它带给人们一切行动的可能。然而在既往的社会学乃至整个社会科学研究中,对身体研究的“缺位”表明人们曾一度注重心灵的探究,忽视身体的存在。在性别领域,女性权利问题是学术界和社会各界长期以来关注的重要话题,女性身体却很少被当作讨论的重点。

如今,对身体的重视逐渐成为诸多领域的研究趋向。对女性身体的关注更是新时期社会学和女性主义的取向之一。高跟鞋就是与女性密切相关的特殊文化符号之一。高跟鞋与女性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密不可分。自高跟鞋诞生以来,爱美的贵族女性就没有停止过对高跟鞋的追求。

18 世纪男性的放弃更是让高跟鞋成为女性的专属之物。随着时尚的产业化,此后数百年间,商店女性鞋柜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高跟鞋,它们几乎占据了女性鞋子的全部。日常生活中女性穿着高跟鞋的形象也随处可见。高跟鞋日益成为女性着装的重要必需品。21 世纪的今天,高跟鞋已风靡全球,作为女性身体的象征,甚至成了女性身体的一部分。

可以说,高跟鞋的流行得益于女性的推崇,女性因高跟鞋而变得“更加美丽”。然而,正是这样习以为常的现象却蕴含着不易被人们察觉的深刻问题。高跟鞋在彰显女性魅力的同时,也悄然规训了女性的身体。本文以身体社会学的视角,通过回顾高跟鞋的发展史,来探究高跟鞋对女性身体的建构与规训,并进一步探讨女性的身体解放问题。

01

高跟鞋: 女性身体的象征符号

个体的身体是属于个人还是社会,一直是人们讨论的话题。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身体究竟是属于自我还是属于社会,更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领域。人们通常认为,女性的生物属性与她们的身体联系得更为紧密,因为这是女性区别于男性的根本标志。然而社会性别的诞生却揭示了人类文化对男女性别的社会建构。高跟鞋的存在,正是对女性身体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的融合。它建构了女性的身体,成为女性的一种象征符号。

(一)女性身体的构成: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

在社会学看来,人的身体可以在最基本的维度上被区分为“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其中,生理身体表现为人们赖以栖息的肉体,是能“被撞击、敲打、碾碎,进而被摧毁的”;交往身体则是社交中表达的工具,是作为“世界、历史、文化和政治经济的总的媒介”的交往性身体而存在的。换句话说,前者是人们外在的可见的生命体、是以物理和化学要素共同构成的生物有机体、是通过遗传而获得的。

后者则主要体现了人们的社会和文化属性,它存在于人与人的社会互动中。人作为生命体首先要在客观环境中生存,但同时人又是社会的产物,离不开群居生活。所以每个生命体都离不开与社会其他个体和群体的交往,关注生理身体的同时也应关注交往身体。女性作为客观生命体和社会成员,其身体构成包括了上述两个部分。

第一是“生理身体”。在这种身体里,生物因素的差异决定了女性特有的生殖系统,骨骼和皮肤的特殊性也使得她们的身高、容貌、声音、性征等不同于男性。这种身体更多是生物学、解剖学所关注的重点,属于人的自然差别的范畴。然而在社会学研究中,那些归属于自然差别却又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社会意义的自然属性,也被积极地纳入到关注的领域当中。

于是在男性和女性的社会交往活动中,第二种被称为“交往身体”的概念就更加值得留意。这种身体除了具备生理身体的一些特征之外,更多地被运用于社会交往活动当中,以此为某种区分的标志。这种标志可谓一种象征符号,我们可以从中发觉社会上男女的不同。

在历史上,基于生理差异,人们被二元地区分为男性和女性,由此而来的社会性别设置以及伴随着社会性别所形成的一系列交往规则,制约和规范着人们的社会活动。女性的交往身体正是在这样的框架内不断地与社会发生着互动和联系。

(二)高跟鞋成为女性的身体符号

无论是生理身体还是交往身体,当高跟鞋出现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轻而易举地联想到女性的身体。对于生理身体而言,高跟鞋在视觉上增进了女性原本矮小的身高,弥补了身体上与生俱来的“缺陷”。

女性腰部的生理弯曲会更为前凸,显得臀部的线条格外挺拔,胸背部也会愈发立体向上,整体的精神面貌从而焕然一新。这样的身体更为符合人们普遍的审美观,在社会中取得了男性和女性的广泛共识。

事实上,这种对女性身体的审美追求早已内化了社会的认知,建构了女性的交往身体。社会交往中,高跟鞋是女性群体独有的身体表达,在今看来这似乎已是司空见惯、理所应当的事。然而最初出现于人类社会时,高跟鞋却并非女性特有之物。

从男女均穿到成为女性的身体标志,高跟鞋经历了相当长的发展变化过程,其象征意义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初期,为了实现身体增高的目的,高跟鞋是上流社会贵族男女的特权。后来随着时尚的演变和高跟鞋的普及,男性放弃了高跟鞋,女性才逐渐成为高跟鞋的所有者。

从这以后,高跟鞋仿佛“生长”在女性的双脚上,被视为女性的典型象征。人们头脑中建构的女性形象,除了其生理曲线外,就是与她们的身体连在一起、穿在她们脚上的颇有高度的高跟鞋。如今,商店橱窗里随处可见的高跟鞋已经与人们的社会地位无关,并很难再与男性产生联系。

20 世纪 50 年代后期,高跟鞋时尚出现产业化生产,令女性对高跟鞋有了更多选择: 从运动款高跟鞋到无跟高跟鞋,从高跟凉鞋到高跟拖鞋。但无论是哪种形态,鞋子的高跟却始终没有消失。

更重要的是,高跟鞋仍然是女性的垄断品,它蕴含了浓郁的女性气质,是将男性和女性相区别的重要标志。高跟鞋成为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代言人”,体现了女性的性别以及与性别有关的一系列品质和习性。因此,在满足女性的生理需求和审美需求之外,高跟鞋已更多成为女性的一种社会文化符号,成为女性的独特象征。

02

区隔:高跟鞋对女性身体的建构与规训

今天的高跟鞋是女性的特有之物,女性在高跟鞋中绽放自我、展示美丽。然而起初的高跟鞋却普遍流行于男女两性之间,其逐步成为女性标志物的过程,是女性身体不断被规训的过程。高跟鞋的发展不仅实现了从两性到女性的转变,更体现了男权社会中男女性别的社会区隔。

(一)高跟鞋中的性别转变———从男性放弃到女性特有

高跟鞋的发展史是一部时尚的历史,也是一部社会区分的历史。从社会阶层的角度来看,高跟鞋以时尚为表象,事实上却一直是上流社会的象征。而从男女性别的角度来看,高跟鞋流行的背后始终难掩性别的差异与区分。

可以说,没有男性的放弃,就没有女性的独自拥有。高跟鞋是男性和女性性别区分的表现,它将男性从两性当中分隔出来,是男性留给女性的“剩余物”。自高跟鞋诞生到18 世纪,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拥有穿着高跟鞋的权利。高跟鞋显示了其实用价值和阶层差别。

在中世纪,男性和女性都曾一度穿着高跟鞋(的前身),一种被称为“帕丹斯”(pattens)的木屐(wooden soles)。将它附着在昂贵且易碎的鞋子之下,可实现避开泥泞和不平坦地面的目的。高跟鞋还可以克服人们先天的身高缺陷,在视觉上造成身材修长的效果。

16 世纪,身材矮小、相貌平平的凯瑟琳·德·梅迪思(Catherine de Medici) 为巩固其与法国国王的婚姻,在婚礼时穿着 2 英寸的高跟鞋,一时惊艳了整个法国。17 世纪末 18 世纪初,身高仅约1.63 米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所穿的雕刻精美的描绘战争场景的高跟鞋,鞋跟达 4 英寸之高(另一说为 5 英寸)。此二人掀起了上流社会竞相穿着高跟鞋的潮流。

那时,“男人对高跟的追求更甚于女人,贵妇们的高跟即使再华丽,再时尚,也会被宽大的裙摆遮盖地密不透风,因此,她们更注重裸露的装饰。高跟成为男人不倦的追求”。所以当时的男性为了彰显其高尚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对高跟鞋的追求绝不亚于女性。高跟鞋由两性向女性的转变中间经历了一个过渡阶段。

16 世纪末期,波斯战士在作战时为更稳地踩紧马蹬而穿着的高跟鞋,在欧洲掀起了一股波斯热。欧洲社会的贵族开始热切地追求波斯风格的高跟鞋,因为高跟鞋使他们在外形上更加充满刚健的男子气概。从这以后,女性时尚也开始采纳男性着装中的元素。

17 世纪 30 年代,女性剪了短发,在衣服上佩戴徽章,吸烟,戴男款帽子,都是为了显示那种阳刚之气。同样,女性对高跟鞋的接受是她们不断努力将自己的装扮男性化的结果。

17 世纪末期,男性和女性的高跟鞋在形态上逐渐产生了差异,这是高跟鞋女性化的前兆。男性的鞋跟变得更方、更矮、更粗犷,呈堆积的造型,显得愈加肥大; 而女性的鞋跟则日趋纤细,富于曲线美,显得更加紧致。宫廷式复杂而华丽的洛可可风格凸显了高跟鞋的女性转向: “讲究造型曲线,沙漏型的高跟最为流行,柔软的缎子和织锦面料成为主角,秀丽鞋尖、精美刺绣、钢制鞋扣、宝石装饰,给人娇贵易碎之感”。

弯曲的足部和弧形的高跟鞋令鞋子展现出阴柔的女性美,女性呈现出一种凹凸有致、自然弯曲的身体形态。这种造型使女性身体散发出更优雅的贵族气质,充满迷人的气息。于是,与先前那种中性化的鞋风相比,高跟鞋在形态上对男女两性作出了区分,尤其是对女性风格的表达日益突出。

18 世纪是高跟鞋在男女性别中变化的分水岭。如果说先前的高跟鞋只是体现了不同性别的差异,那么高跟鞋完全退出男性生活舞台、成为女性的专属之物,则要从18 世纪的启蒙运动说起。启蒙运动给人们带来了理性化与实用化的全新思维视角。

男性时尚也紧随启蒙运动的步伐。男性开始放弃佩戴珠宝,不再穿着颜色明快的、极具炫耀性面料的服装; 取而代之的是深色的、朴素的、体现男性特质的衣着。男性着装已不作为区分阶层的标志,但其对性别差异的体现却越来越明显。

这即是所谓的男性大放弃(the great male renunciation)时代。这个时期,男性被定义为理性的、受教育程度高的群体; 而女性则意味着感性、敏感和受教育程度低。这种对女性时尚的非理性界定重构了女性的需求,高跟鞋则是女性着装缺乏实用性的典型。它与启蒙运动所倡导的理性和实用性截然相反。于是,高跟鞋成为愚蠢和娘娘腔的代名词。

1740 年,男性完全放弃穿着高跟鞋。在某种程度上,高跟鞋同女性的特殊联系玷污了作为地位象征的男性权力。可以说,男性的退出,而不是女性的争取,使高跟鞋从 18 世纪开始完全成为女性特有的着装方式。这种转变体现了一种显著的社会性别区分; 同时也说明,男性为了追求更高的社会地位与权力而放弃了高跟鞋,女性也就自然落在了男性之后。

(二)男权社会下高跟鞋与女性联系的历史建构

高跟鞋与女性的联系,更多是建立在男女两性的性别社会关系之中。这种历史建构既体现了男权文化视野下社会对女性身体的看法,又体现了女性之于男性的附属性,是对女性主体性的忽视。

在男权社会中,社会逐步将女性建构为应当穿着高跟鞋的群体,女性身体在高跟鞋的配合下更加符合男性秩序的定位。高跟鞋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社会规训女性身体的工具。

“人类对身体进行了规训与惩罚,以最高限度来控制和利用自己的身体。这种规训与惩罚不仅需要通过现存的各种社会机制来实施,更需要人自觉地对自己的身体、穿着和举止进行约束”。

从高跟鞋第一次与女性联系,到女性群体普遍自愿追求高跟鞋,始终都是女性自觉地约束自己的身体和穿着,是男性对女性的一种身体规训。高跟鞋首次与女性联系起来是在古罗马时期。那时性交易是一种合法的社会行为,潜在的客户可以通过女性脚穿高跟鞋来识别其妓女身份。

高跟鞋与女性的第一次密切接触就生成于社会底层的女性身上。倘若用现代的视野来看,高跟鞋不仅标志了一种职业,还在某种程度上标志了较低的社会阶层,而职业与阶层的承担者就是女性。

15 世纪后期,土耳其人发明的一种叫做卓品(chopine)的厚底鞋,在女性时尚史上可以算作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卓品鞋在贵妇阶层中流行了两个多世纪。鞋子的用料和工艺极其考究,更重要的是鞋底高到需要仆人搀扶才能行走的程度(通常 7-8 英寸,最高可达30 英寸) 。

鞋底之高显然极大限制了女性的正常行走,但这摇曳多姿却展示了女性的时髦和富有吸引力。男性,作为角色的制定者与欣赏者,是不穿这种高跟鞋的。女性越是因为高跟鞋而摇摇欲坠,社会越认为这是一种魅力和时尚。就像紧身胸衣和厚重的长裙一样,卓品鞋是男性用来规训女性的一种工具,正如大多数人所知晓的,用服饰来束缚女性是全世界男性通用的策略。有人认为厚底鞋是将女性权利与男性统治相联系的一个开端。在以前的威尼斯,丈夫们希望妻子穿上高跟鞋后步履蹒跚、行动不便,这样就可以有效降低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偷情的机会。

同样有学者认为,中国的妃嫔和土耳其的宫廷女奴隶都穿着很高的鞋子,可能不仅仅是出于审美的需要,而是为了防止她们从宫中出逃。女性高跟鞋不仅是男性制约女性的产物,同时也具有显著的性内涵,标志了女性的性征,代表着对男性的诱惑。

19 世纪中期,高跟鞋同女性色情产业联系在一起。色情作品发行商利用当时新兴的摄影技术,拍摄了许多裸体女模特图片,脚上穿着现代的高跟鞋。因此《时尚的高度: 高跟鞋的历史》(Heights of Fashion:A Historyofthe Elevated Shoe)的作者西梅汉克(Semmelhack)认为,色情作品导致高跟鞋被视为一种能引起人的性欲的女性装饰物。

在欧洲和美国,最初人们对足部的性感持消极态度,希望禁止女性穿着高跟鞋。因为在他们看来,女性足部的高跟鞋具有巫术的性质,高跟鞋是女性用魔力诱惑男性的工具,目的在于使男性爱上自己。

20 世纪中期,迪奥(Dior)等时尚设计师发明的一款名为“丝提拉托”( Stiletto) 的浅口细高跟鞋风靡一时。超细的鞋跟和狭窄的鞋头不仅迷人雅致,60世纪初还与长靴巧妙结合,加上超短的“迷你裙”,使女性裸露的腿部与迷人的高跟鞋更显得相得益彰。可以看出,在男权社会的男性主体视角下,无论是鞋子的积极作用还是人们的消极看法,高跟鞋总是成为女性性感的代言人。人们批判穿着高跟鞋的女性会对男性起诱惑作用,同时又在尽情地欣赏着这种诱惑。欣赏者是男性,批判者也是男性。

女性身体在高跟鞋中展露的吸引力总是基于男性的视角而界定。正如布迪厄所说,“男性的欲望是占有的欲望,是色情化的统治; 女性的欲望是男性统治的欲望,是色情化的服从,或者严格来讲,是对统治的色情化认可”。

在男性秩序中,女性唯有服从和认可,高跟鞋就是她的表现方式。高跟鞋的性内涵和男性视野自19 世纪 60 年代后期开始发生巧妙的变化,鞋子与女性特质结合地更为紧密。尽管后来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状况会影响鞋子的高度,高跟鞋却再也没有离开过女性群体。

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大脚是女性的苦恼,它总是跟缺乏女性气质的老处女联系在一起; 而挺拔的小脚才是人们所喜爱的。高跟鞋恰恰使女性的足部显得小巧而精致。不受欢迎的老处女由于缺乏女性的吸引力而令男性敬而远之,于是女性便纷纷通过给自己的身体附着高跟鞋这一器具来提升自己的吸引力。

同时,高跟鞋里弯曲而高挺的脚面是女性美的典型标志,也象征着卓越的贵族阶层和欧洲人身份,非洲人和美国人是没有高挺的脚面的。①鞋跟越高,脚面越发高挺,女性就越具有高贵优雅的气质。因而高跟鞋在身体的性感与精神的优雅两个层面上同时吸引着男性。

反过来说,穿着高跟鞋的女性身体才是迷人的、高雅的和有品位的。小巧挺拔的女性足部既凸显了女性的曲线美,又可从形象气质上使女性跻身上流社会(哪怕只是在想象中)。而这一切的界定,不单是由于欧洲的经济与文明程度超前,更是由于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赋予高跟鞋的特殊内涵。事实上,女性特质愈明显,女性与男性的区分也就愈显著,这种区分是男权社会建构的产物。通过回顾历史可以看出,蕴藏在高跟鞋当中的男女两性关系始终是不平等的。

高跟鞋成为一种区隔,将男性同女性分离开来,男性通往更高的社会地位,而女性则停留下来甚至地位下降。事实上批评的呼声早已指出,穿着高跟鞋对女性身体具有破坏作用。腰部负担加重,腿部的肌肉组织会被损害,脚趾和前脚掌受力过多导致女性好像行走在刀尖上一样。

可为什么女性仍乐此不疲地保持着对高跟鞋的热衷,仿佛她们对身体的疼痛毫无察觉? 原因在于,“男性社会将统治关系纳入一种生物学的自然中,将这种关系合法化,而这种生物学的自然本身就是一张自然化的社会构造”。在男性统治的社会秩序中,女性服从于一种象征暴力,它是“温柔的、其受害者本身不易察觉的、看不见的暴力”,是“通过纯粹的象征途径来实施的”。

女性在高跟鞋中获取了许多美好的想象,被男性所赞许和欣赏。那些或性感或高雅的女性特质,都是社会界定的结果。在这种建构中,女性获得了满足并将自己置于特定的社会地位上。通过使用高跟鞋来象征女性,男性就能够轻松且微妙地控制女性的身体,使之按照男性的统治秩序来行事。这种统治逻辑是“一种区分的属性,即标志或烙印”。于是在高跟鞋的作用下,女性身体被悄悄地规训了。

03

蕴含于高跟鞋中的女性身体解放

尽管高跟鞋的历史是一部性别的区隔史,但这并不意味着女性的身体仅仅且始终处于被规训的地位。在漫长的男权社会历史中,被物化了的女性已然觉察到社会地位的不平等,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社会性别差异问题。女性主义倡导的女性解放便由此产生。追求女性权利的解放,首先就要追求女性身体的解放。身体之不存,何谈权利? 无论是“生理身体”还是“交往身体”,女性自己始终是身体的承载者。

因此,使自己的身体得到解放是女性应当具有的首要权利。作为女性身体象征符号的高跟鞋,其历史形态变化中虽暗藏着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身体规训,可我们依然能循出女性身体解放的痕迹。

(一)高跟鞋:表达女性审美与追求的“身体技术”

女性的高跟鞋如同服饰一样,颇受女性的重视。由于高跟鞋已成为女性身体的象征,女性不仅追求高跟鞋的穿着,而且在高跟鞋的工艺品质上大做文章。生产力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使高跟鞋的做工、设计和用料都变得越来越细致与考究。

早期的高跟鞋多由皮革制成,后期经常采用天鹅绒或锦缎为面料。鞋匠在高跟鞋面上添加羽毛、花型、丝带、蝴蝶结、金属扣等元素,还试图将鞋跟做得更细更高,鞋型在尖、钝、宽、窄间不断地变化。

巴洛克式的鲜艳与华丽,洛可可式的宫廷与辉煌,再到20 世纪钢钉技术使尖细的高跟鞋成为可能,商业化的高跟鞋时尚推进了高跟鞋设计的升级。20 世纪 90 年代,有设计师在鞋面上镶嵌玻璃珠和莱茵石,使整个鞋子看起来像“一只行走的珠宝箱”。女性柔美的身体踩在精致华美的高跟鞋上,愈加显现出“属于哺乳动物的那种自然弯曲的体态,背部向前弯,臀部凸起”,这其中既有女性气质的表达,又有对美丽和时尚的渴望。

可以说,高跟鞋形态变化中美感的升级,就是女性把握自己身体、追求自我身体控制的一个外在表现。有学者认为,“高跟鞋在1925 年之后在东西方妇女界盛行,可以理解为女性已自觉地开始强调胴体美和曲线美,于是高跟鞋竟是女性胴体解放的开端了”( 吴昊,2008:136) 。女性为了建构自己美丽的身体,在高跟鞋的工艺形态上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种心思大致就属于莫斯所说的“身体技术”。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打交道的对象不是具体的身体,而是各种身体技术(文军,2008) 。它类似于身体表达方式,与社会文化息息相关。

高跟鞋自16 世纪出现于法国王室以来,至今已经有五个世纪的历史。尤其是法国王后凯瑟琳通过高跟鞋对自我身体的表达,不仅塑造了形象、稳固了婚姻,更在上流社会中引领了穿着高跟鞋的风潮。那些拥有权力和财富的人士在当时被称为穿着考究者(well-heeled)。

身体技术是“人们在不同的社会中,根据传统了解使用他们身体的各种方式”。高跟鞋所带来的历史传统,就是让女性接受自己的身体与鞋子之间的密切关系,并始终保持对高跟的热情。女性在传统的延续中,经过对穿着高跟鞋这一身体技术的学习,与他人身体技术的表达进行着社会交往。

而传统恰恰是社会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从属于社会规则,是指导我们日常行为的规范。尽管不具备太强的约束力(相对于正式规则而言,例如法律),但在文化中足以对社会成员产生深远的影响。作为一种传统的高跟鞋文化会潜移默化地对女性产生长期的渗透性影响。

既然高跟鞋是女性身体的象征,并广泛地出现在与他人交往的社会情境中,那么高跟鞋形态的日益完美就会成为一种必然。高跟鞋是一种身体技术、交往技术和管理技术——通过对自身身体的塑造与把控来管理他人对自己的印象,希望能给对方呈现出理想的自我形态,并取得对方对自己褒扬性的评价。谁会厌恶自己在他人面前呈现出更加美丽的仪态?

在对高跟鞋华美形态的追求中,女性继承了传统意义上女性的理想特质。比如,高挑的、纤细的、曲线的或柔和的。最起码,是有美感的。通过对高跟鞋的使用,女性变得更加有女人味,且精神昂扬。

这些特质正是她们所主动追求的。高跟鞋作为传递女性特质的象征符号表明,女性有权利通过对自我身体美学的主动把握来构建自己理想的社会形象。这种身体技术成为女性与社会交往的途径。这也是为什么女性至今仍对高跟鞋热情不减的原因之一。

(二)身体裸露与男权社会规则的背道而驰

如果说高跟鞋的工艺和装饰越来越精致华丽,表现了女性主动的审美追求; 那么浅口高跟鞋、露趾高跟鞋与越来越短的女性服饰的结合,其意义则更加深远。在欧洲女性的时尚史中,摇曳的高跟鞋和厚重的长裙曾塑造了人们心中美好的贵妇形象。

男性甚至会以拥有穿着繁冗华丽的服饰和高跟鞋的妻子为荣。事实上,包括高跟鞋在内,服饰就是男性给女性套上的无形的枷锁。20 世纪以后,女性开始自我觉醒,她们的服装越来越短,高跟鞋慢慢从女性的脚上显露出来。

“1916年,战争归来的男人们惊讶地发现女人们的变化,裙子不再拖沓冗长,美丽的高跟鞋露了出来,简洁而职业”。被长裙掩盖的腿部和被高跟鞋包裹的足部从此开始步入进一步裸露和展示的历程。

渐渐地,女性不再满足于鞋子的展露,作为身体组成部分的足部也慢慢从高跟鞋中呈现出来: 露趾高跟鞋掀起了一股高跟鞋的潮流;几十年后以低鞋面、窄鞋跟著称的浅口高跟鞋“丝提拉托”(stiletto)受到了世人的迷恋与追捧。原本包裹在鞋面里的女性双足终于得到了“解放”。

如上文所言,60 年代“丝提拉托”与“迷你裙”相结合并成为黄金搭档,使女性身体从足部到腿部越来越多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因为“腿部的大面积暴露意味着女人对高跟鞋的更大需求……女人不会傻到去穿平底鞋将腿部的缺点完全暴露于男人的目光下”。

由此可见,高跟鞋与女性的身体裸露密切相关,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这一切。身体的裸露是如此地明显,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它视为女性身体自我解放的一种外在表现。从性别社会化的角度来讲,男女两性的差异不仅表现在生理特征上,而且还表现在社会特征上。两性各自的社会特征,其实就是所谓的社会性别。

社会性别的建构属于社会结构的产物,与社会角色息息相关。所谓社会角色,指的是“与人们的某种社会地位、身份相一致的一整套权利、义务的规范与行为模式,它是人们对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的行为期望”。这告诉我们人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应当与社会对他的定位和要求相一致。否则,就可能导致个体角色扮演的失败,或者被定义为不适当的、违背社会规范的。显然,社会对男性和女性的定位是有差异的。

男权社会的诞生和存在客观上制定了整个社会的行动规则。自由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米尔(Mill) 认为,女性的屈从地位是人类历史野蛮时代的产物,是一群人压迫另一群人的结果,而不是一种自然的秩序。这不仅陈述了男权社会何以诞生,也说明了女性在社会结构中的分层地位。

换言之,说明了女性在性别角色扮演中的不平等社会地位。在这种社会设置下,对身体的暴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认为是不得当的、尤其不符合社会对女性的规范要求。暴露脚趾和身体的高跟鞋被视为一种不礼貌、甚至是可耻的行为。男权社会对女性及其身体的规范性要求,制约着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

然而,女性在接受男权社会的行动规则、进行性别社会化的过程中,却迈出了颠覆性的一步。女性身体不再被重重包裹,被覆盖的身体( 足部) 在高跟鞋中裸露得越来越多,又细又尖的高跟鞋与不断缩短的裙摆相得益彰。这种重大而外显的变化恐怕不仅仅是时尚在发挥作用,而是女性对自身身体的控制力加强了———这可谓是对传统规则的挑战。

在这一挑战中,女性越来越多地依靠高跟鞋来展露自己的身体,女性的自主意识得到增强,对男权社会所制定的规则及其中暗含的社会不平等也表达了自己的批判。这是一种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对男权社会规则的日常反抗。

(三)高跟鞋是女性主体性意识的体现

作为一种女性的生活器物,无论是从外观上展示自我身体之美,还是通过展露身体潜在地反抗男权社会,高跟鞋中都饱含着女性对自我主体性的漫漫追求。尽管高跟鞋曾是女性身体被规训的产物,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还未彻底实现,但高跟鞋的发展变迁已展现出女性的不断进取,是女性争取平等之路上一种具有经验意义的历史。

总而言之,在男权社会的大背景下,高跟鞋越来越多地显示出女性的主体性意识,一种对自我身体的主体性把控。在论及人的主体性时,女性的主体性常常被忽视,社会普遍以男性作为主体性的论述所指。因为“男人是绝对主体,而女人只是作为男人的对立面和附属体存在,是男人的客体和他者。因此,女性要走向真正的解放,摆脱作为他者的客体地位、获得主体身份是一个关键问题”。

高跟鞋在女性中的发展史正是女性不断建构主体意识、确定主体地位的体现。这种体现首先表现在女权主义者对女性穿着高跟鞋的反对上。20 世纪中期,与“迷你裙”相结合的浅口细跟高跟鞋“丝提拉托”曾盛极一时,可伴随着女权主义运动强劲的势头,“解放女性被俘虏的双足”的口号令“丝提拉托”失去了人们对它的宠爱。

在女权主义者看来,这种高跟鞋暗示着女性的从属地位和社会对两性关系的刻板印象。它是男性制造的产物,当女性遭受男性暴力时会减慢女性逃跑的速度,压制即由此产生。

高跟鞋同缠足和紧身蕾丝胸衣一样,是用一种不正当的手法来形塑女性的调整物。从而不久后,越来越多的方头低跟鞋出现,“丝提拉托”逐渐被取代。高跟鞋在该时段的变化十分显著地表明,女性已察觉到自身的从属地位,致力于摆脱传统意义上的他者身份,不再被唯一的男性主体性所控制,女性主体意识逐渐崛起。女性的主体意识还表现在对高跟鞋的主动接纳上。

女权主义反对高跟鞋的主张确实为女性确立主体地位作出了贡献。可经验的历史表明,高跟鞋并未就此全然淡出女性的生活。历经各种形态的变化,高跟鞋仍屹立不倒。今天,产业化生产令商店橱窗中的高跟鞋数不胜数。普通的成年女性不分年龄、不分地域,几乎人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双或几双高跟鞋。高跟鞋显然已成为女性独特的象征物。同时,包括生养、教育、就业等各方面的性别平等理念已在社会中形成一股风气。

因而如若再将女性与高跟鞋的密切联系单纯地归因为男性对女性的身体规训,似乎已显得不合时宜。事实上,人们越来越多地接受了一种新的看法: 包括性感女鞋在内,时尚不是简单的只具有对男性的挑逗性,它也会给女性群体本身带来愉悦。时尚是一种自我呈现,也是一种不断挑战传统文化涵义的实践。人们对高跟鞋意义的新认识是基于对女性需求( need) 和愉悦的关注———女性自身的感受与主体性被置于首位。

今天,事实上很多女性都认为,她们穿着高跟鞋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别人。站在高跟鞋上行走,挺拔的身姿让她们精神抖擞,高而尖细的鞋跟仿佛要冲破地面,身体与地面之间的高度填平了女性与男性间的鸿沟,女性的威严与力量由此显现出来。高跟鞋带给她们的不仅是高度,更重要的是自信和权力(正如当初穿着高跟鞋的男性一样)。

可见,女性在穿着高跟鞋的过程中,不再单单是为了取悦男性。从主体意识发展的视野来看,这反而是女性追求自我愉悦、关注自我感受、体现自我力量的重要表现。女性不是他者,她们就是自己,是一种经验的主体和思维的主体。如果说女性主义最根本的出发点是对女性各种正当权利的要求,那么在这些权利中,女性对自己身体的管理控制权就是最为天然和本质的一种。

高跟鞋作为女性身体的组成部分,充分表达了女性选择的主体性。在当今消费社会,女性对高跟鞋的选择充满了自由,因为作为符号的高跟鞋蕴含了女性的各种期望和取向。这种选择中没有强迫性的制度规定,有的只是女性自主的对高跟鞋的偏好与情景定位。比如,是否穿着高跟鞋是由每位女性自主决定的。尽管高跟鞋普遍流行于女性的生活领域,但个体却并不必然会消费、穿着高跟鞋。这是女性的自我选择,它与历史缠足事件的社会性规定是截然不同的。再者,生产力的发展使得今天的消费社会中高跟鞋品目繁多、形态多样。

社会学家特纳认为,现在“是身体处在消费社会中的历史,是身体被纳入消费计划和消费目的中的历史,是让身体成为消费对象的历史,是身体受到赞美、欣赏和把玩的历史”。在当前这个关注、欣赏身体的时代,女性拥有充分的权利通过高跟鞋让自己的身体成为自主消费的对象,以满足自身所要达到的目的,尤其是利用不同的高跟鞋来表征自己不同的身份与角色,也即先前所说的身体技术。当然此时,女性还会自主地将社会活动的情景与高跟鞋的特质进行匹配。不同的场合适宜不同的言谈举止和装扮,为的是更好地扮演当时所承担的社会角色。高跟鞋就是这些场景中的道具。总的说来,女性对高跟鞋的选择是多样的、主动的。从款式到材质,从场景到偏好,选择皆出于主体意识的支配,其选择的主体性在物品丰富的消费社会中完全被显示了出来。这就是高跟鞋消费中女性主体地位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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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与讨论

总而言之,高跟鞋与女性身体的联系是不言而喻的。它建构了女性的身体,已成为女性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公元前3500 年古埃及高跟鞋最早出现,到公元后 21 世纪高跟鞋的产业化生产,高跟鞋的意义与作用在这五千年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早期的人们将它用作远离地面污染和羁绊的实用性工具,后来逐渐成为贵族男女用以象征社会地位的流行物件。因为不实用的、不舒适的和奢侈的着装打扮往往能代表贵族的特权地位,而那些经常需要行走于市井的普通百姓在日常劳动中是不大适宜穿着高跟鞋的。

再往后,男性为标榜自己的理性、追求实用主义而放弃了高跟鞋,高跟鞋成为女性的专属之物。从被视为女性对男性的巫术诱惑,到表达欧洲贵族女性的迷人优雅气质,女性的纤细、小巧、敏感、柔美、高雅等性征通过高跟鞋而体现得淋漓尽致。男女性别的社会区隔在被视为女性标志物的高跟鞋中愈建愈深———而这都是男权社会建构与规训的产物。

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这样的男女社会差别总是被自然差别所掩盖。但这却没能阻止人们对本质孜孜不倦的追求。高跟鞋虽来源于性别区隔和对女性的身体规训,可随着女性主体意识的增强,她们利用高跟鞋,反过来给男权社会以一击。女性将高跟鞋主动附着在自己的身体上,作为一种身体技术与社会进行交往。高跟鞋不仅配合了与男权社会规则背道而驰的裸露的女性身体,更展示了当今女性的自信。今天的女性已不再像昔日女权主义那样将高跟鞋与妇女的压迫等同起来,因为这样就“忽视了细高跟鞋可引申出的一系列意义,譬如,可以表明女性权力以及积极的女人的性感”。

可见,女性努力通过自己的身体实践,不断地追求自己身体的解放。只有首先拥有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才谈得上其他一切权利的履行。所以作为女性象征符号的高跟鞋既体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身体规训,又体现了女性对自身价值的主动追求。在这双重力量的作用下,社会和女性自身都在通过高跟鞋建构女性的身体,使得高跟鞋几个世纪都不会被女性所淘汰。身体是技术,身体亦是武器。高跟鞋上的女性正在不断地崛起,哪怕像踩在刀尖上,她们也要在被规训的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主体身份。这就是高跟鞋对于新时代女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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