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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击新自由主义的特朗普,为什么不是左派的朋友?

占戈
2017-02-15 14: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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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1日,唐纳德•特朗普在质疑、反对、惊讶、欢呼、嘲讽乃至抗议的声音中,就任美国第45任总统。按照众多政治学者的判断 ,特朗普的当选,标志着自里根-撒切尔以来的新自由主义共识在全球范围内的全面危机 。事实上,仅在2016年,不仅仅是特朗普当选这单一事件,包括英国公投脱欧、伯尼•桑德斯成功动员美国年轻一代助选,都说明现有的新自由主义全球体系,敌人众多,受到左右夹击,难以为继,到了松动的关头。

特朗普的崛起和新自由主义的危机

上个世纪19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带来了各国的经济结构调整和私有化进程。在WTO、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世界银行等跨国机构的协调下,各国放松管制(deregulation),鼓励资本、劳动者、消费品乃至文化,不断跨越民族国家的边界,在全球范围内流动,以适应利益最大化的资本逻辑。全球多边贸易体系得以建立。同时,产业空心化,金融资本成为主要的牟利手段,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也许,当撒切尔在1980年代斩钉截铁说出“别无他路”(there is no alternative)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象到,她所倡导的这条道路,在2008年就遇到金融危机,在2016年就被众多学者宣布“共识瓦解”。

事实上,如果我们向前追溯,在政治领域对全球化过程的反拨,实际上发生得更早。2001年在美国本土纽约市发生的“911”事件,就是其中最为激进和有标志性的一例。自此之后,“反恐”成为了一个常规词汇。而与此相应的,包括美国在内的各国,都开始了常规性的对边境的更加严格的治理。在学界,这个过程经常被叫做“安全化”(securitization)过程。同时,这一事件也充分暴露了自由主义价值及其霸权(hegemony)的局限。

在社会层面,反全球化的运动也一直和全球化的运动并存。偏左的运动包括反对世贸的抗议活动、农业领域的粮食主权运动、消费领域的“慢食运动”,以及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占领华尔街”的运动,这些都是对新自由主义体系下跨国财团主导、金融资本主导的体系的抗议。偏右的反全球化的运动往往以保守主义、民粹主义思潮为特征,也在各国现出端倪。以美国茶党运动为例,虽然它主要的诉求是政府减税、减少赤字等等,但是同时也支持限制移民和贸易保护等。

特朗普本人在竞选过程中,号称自己是“蓝领百万富翁”,强调自己代表着受排挤受压迫的底层和中层劳动者。虽然特朗普竞选成功后选出来的内阁成员,均是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受益者,其中不乏跨国财团的CEO,但是他的竞选策略确实成功迎合、动员乃至煽动了一些不满现行体制的劳动者。从统计数据来看,特朗普从白人、工人阶层和中低收入群体那里获得的支持,可能是史无前例的。

作为一个政治事件,特朗普的的当选,显然体现了选民对于现有新自由主义体制的不满和厌倦,也是上述反全球化过程的一部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这次大选,人们看到了美国本土那些长期沉默,被政府、校园左翼和主流媒体共同忽略的锈带工人。所谓“锈带”,指的是那些曾经辉煌、现在陷入低迷的老工业区,在美国东北部和中西部,都广泛存在这样的锈带。这些传统的产业工人,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过程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些人在过去的几十年时间里,在全球市场中处于劣势,面临失业或是失业的威胁。即使不受失业威胁的工人们,也往往感到生活缺乏上升空间,地位显然不如当年。大部分感到自己被体系抛弃。2016年的美国大选中,位于锈带上的伊利诺伊州、密西根州等都为特朗普的当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锈带工人以及特朗普的当选让我们看到,对全球化的拒绝不仅在发生在社会层面,也可以发生在国家机器内部;不仅限于边缘国家,也更加扩展到了所谓“帝国”。而新自由主义所带来的伤害,不仅针对第三世界国家的人们,也同样波及美国内部的部分工人。只不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全球化的分析框架,民族国家的框架,政治正确的理论框架,都忽视了美国内部的这一群体。

被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抛弃的人,走上了支持特朗普的道路

当然,并非所有的学者都忽略了美国锈带上大量的工人们。美国已故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曾经在1998年就断言:

“工会的成员,以及缺乏组织的非技术工人,迟早会发现他们的政府压根就不会阻止工资下降,也不会防止工作外流。同时,他们会发现,郊区的白领工人们——他们自己也害怕被裁员——根本不愿意为其他人的社会福利交税。那时候,体系会出现裂缝。不住在郊区的投票者们会发现整个体系失效了。他们会回过头寻找一个强人领袖,会为他投票。这个强人会告诉他们,一旦自己当选,那些官僚,狡猾的律师,还有金融领域交易商们,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教授们,都会不再当权。很可能,那些过去四十年里,由黑人、墨西哥移民、同性恋群体的抗争带来的进步,都会被一笔勾销。对妇女的蔑视也会重新变得时髦……他们长期被拥有大学学历的人们告知应该这样或那样,这一次,他们的愤恨会找到一个出口”。

语言学家和社会批评家诺姆•乔姆斯基也曾在2010年的文章中提到:“如果一个卡里斯马型的魅力领袖出现,这个国家就真的陷入麻烦了。因为挫败感以及合法化的愤怒,黑人族群和非法移民会成为靶子,会有人宣称白人才是受害的少数群体。如果这一切发生,会比历史上的德国更加危险”。

美国老工业区的工人们,在资本主义的市场机制中的失意,具体原因大致有以下几个:第一,全球化加剧,美国将低附加值的产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集中发展高附加值的产业,这就使得传统工业受到负面影响 ;第二,科技的发展,包括机器人技术的进步,也进一步使得很多传统行业的岗位流失。这一过程还将继续,对很多技术工人都会形成冲击;第三,近些年对于环境保护问题的重视,导致很多重污染以环境为代价的产业迁移或流失,导致这个行业的工人也面临困境;第四,由于白人在美国长期的优势地位,在二战后的工人运动中,白人为主导的产业工人为自己争取到了很大的权益。工会的力量非常大,代表和保障工人权益。然而,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框架下,这些权益反倒讽刺的变成了他们“效率低下”从而被资本家抛弃的重要原因。

虽然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都意味着全球局势的重要变化,然而,纵观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美国锈带工人所经历的痛苦,并不是一个新鲜的事情。资本主义体制追求效率和低成本,从而追求高额利润,这就意味着总有一些群体被纳入中心,一些群体被排除。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路德工人就认为新发明的珍妮纺纱机夺走了他们的工作,通过破坏纺织机来对抗新技术带来的高效率的生产。不论是19世纪英国的手工业被工业化生产取代,还是新自由主义时期的全球再分工,其核心都是资本主义市场对于效率的追求。在过去新自由主义体系三十年的时间里,也同样发生了资本主义的所谓“创造性的破坏”(constructive destruction)。这实质就意味着,一些人在全球市场中占据了优势,一些群体可能止步不前甚至遭到了抛弃。根据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在《21世纪资本论》 中的论述,在全球新自由主义的发展过程中,获益的群体是资本主义核心国家的技术工人(skilled workers),以及发展中国家(以中国为代表)的非技术工人(unskilled workers)。这些群体被高度卷入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成为了火车头,成为了点对点全球化的中坚力量。当然,所谓的“获益”,并非意味着这些被深刻卷入全球化的群体享受着幸福生活,相反,这些群体往往缺乏工会代表,缺乏劳动保护,受到严重的剥削,也缺乏团结的途径。

这些都说明,资本全球流动和民族国家的框架,有着非常复杂和矛盾的关系。一方面,资本需要超越民族国家的贸易壁垒,寻找利润机会;另一方面,民族国家框架内的种族、民族等概念,也有效的分化各国的劳动者,为资本的利益最大化创造重要条件。很多锈带上的工人,在今天呼唤国家对他们的保护,却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愤懑,恰恰是因为工人的联合没有办法超越国家而进行联合而造成的。在很大意义上,是国家的边界,限制了他们的团结,使得他们以工会为主体的斗争,在全球范围内缺乏有效性。

我们也看到,锈带上工人们的愤懑并没有天然的正当性和进步意义。由于白人的历史优势地位,他们的愤怒往往和白人至上主义、种族主义、男性沙文主义等结合在一起。这样一来,他们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不满,很容易转化成对其他处于劣势群体的不满,女人、少数族裔、移民、外国人,都成为了抢工作和危险的来源。好像只有通过孤立主义,才能试图维护自身利益,重建自己心目中的美国。

保守主义为什么不是“新自由主义危机”的解决之道?

特朗普就任演说中,明确表示“美国优先”。就任后的两个星期,除了组建内阁,还签署了多项总统令,包括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在美国与墨西哥边境修建围墙、拒绝难民入境、限制穆斯林国家公民入境等。这一系列带有孤立主义倾向的政策,意图之一就是实现竞选承诺,让支持者们满意。然而,美国的工人,尤其是锈带上的工人们,可以通过特朗普的孤立主义建设自己的“南泥湾”吗?可以自给自足的搞生产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第一,三十年的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美国的优势行业早已不是钢铁等传统产业。而包括金融业、IT业、教育业等等优势行业都已经高度全球化。这就意味着,美国东西海岸掌握美国经济命脉的大公司们,很多都高度依赖海外移民,也高度依赖外包(out sourcing)来降低成本、提高效率。这些大公司目前依旧是美国经济的核心,也是当前新自由主义体系的支柱。孤立主义的政策,势必引起这些具有高度影响力的大公司的反击。譬如,2017年2月6日,包括苹果、推特和微软等美国97家科技公司向联邦法院提出法律申辩 (legal brief),要求禁止“禁入令”。

第二,日前特朗普的孤立主义是和白人至上主义、种族主义、男性中心主义以及国家主义等思潮共谋。从竞选的过程开始,特朗普就开始不断触动各个群体的敏感神经。女性问题、宗教问题、反恐问题、移民问题,每一个问题上,特朗普从态度到立场,都引发争议。在今天,这样的孤立主义,不仅不能解决锈带工人的问题,反而会持续引发各类群体的不满和抗争。2017年2月21日,在全球各地超过100万人参加的妇女游行,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游行示威活动。在特朗普针对七个穆斯林国家的旅行禁令颁布后,在美国多个大城市的机场也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同时,虽然没有工会的组织,很多群体开始号召2月17日的全国罢工(general strike),以及3月份的妇女罢工。可以想象,类似的抗议还会不断继续。

第三,即使美国的孤立主义得以实施,也并不意味着自由主义体系会很快瓦解。相反,特朗普的政权内阁,都是大财团大资本的代表。很难想象,这样的政府能够真正谋求锈带上工人的利益。即使孤立主义能够短时间内为锈带上的工人提供少量工作,锈带上的工人的未来也是灰暗的。因为即使美国的产业工人获得工作,这无非意味着,美国产业工人其次在有些领域的“效率”已经和发展中国家类似。尤其在近年,中国的工人工资提高,国内所谓的“民工荒”,海外资本也另寻他地,甚至很多中国资本开始寻求包括美国在内的国家进行投资。也就是说,锈带上的工人们,可能遭遇更加严酷的全球市场竞争。

特朗普的美国孤立主义,从各个角度来看,都是一次反动。更糟糕的是,它可能只是一个商界名人对于群众的煽动,其内容是非常空洞的。煽动起来的,是白人至上主义的幽灵,是法西斯的幽灵。

自由主义从启蒙以来就有两个敌人:左翼思潮和保守主义思潮。在20世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内,左翼和自由主义的角逐占据了主流。然而,在今天,很明显的变化是,保守主义在新自由主义面临危机的情况下,收获了大量追随者。

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我们要搞清楚的是两个问题:第一,是不是只要反对新自由主义就可以了?出于不同的原因,很多左翼认为,新自由主义在过去三四十年里面造成了巨大的贫富分化,反对新自由主义是首要任务,只要反对了新自由主义,包括特朗普的带有法西斯主义倾向的运动,都是好的。而事实上,正如阿兰•巴丢(Alan Badiou)在特朗普当选第二天就在演讲中指出的那样,希拉里代表的“旧的寡头政治”与特朗普所代表的“新的法西斯主义”并不是一个完全对立的选项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对立投射出了一种符号化的和象征意义上的对立,它能够反映新自由主义造成的巨大伤害,却没有投射出当前世界的真正的矛盾。事实上,也恰恰因为这种一致性,特朗普才能够当选。

特朗普的新法西斯主义,并不能对新自由主义形成打击,它能打击的,是各个群体经过几十年努力争取来平等权益。在新自由主义框架内,通过不同群体的不懈努力,在美国本土,包括少数族裔、性少数群体在内的弱势群体都获得了不同程度的承认和权益。哲学家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把这些进步称为“进步的新自由主义”(progressive neoliberalism)。带有法西斯主义特征的特朗普政权,对上述进步都是挑战。从这个意义上,左翼在反对新自由主义的同时,也必须有能力反对法西斯主义。

第二问题:是不是只要反对特朗普就可以了?目前在美国,反对特朗普的运动取得了广泛的联合,这其中有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支持者,也有其反对者。既包括女性、少数族裔、移民等各种政治力量,也包括新自由主义体系中的上层力量。这种联合显然对于短时间内限制和反对特朗普政权有一定效果。但是,长期来看,人民需要寻找到新自由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之外的解决框架,还是要对反对特朗普的各种力量进行梳理。这就要求人们的想象力回到撒切尔说“别无他路”之前的历史时刻,寻求历史的其他的可能性。至少,可以回到概念上的社会主义,来考虑未来的可能性。事实上,在2016年的美国大选中,已经出现了民主社会主义的元素。伯尼•桑德斯就自称为“社会主义者”。虽然在很大意义上,他的具体政策延续的是罗斯福新政的道路,但是他对于大财团和金融资本的挑战,才是新自由主义的真正的对立面。他的“我们的革命”所代表的新的政治团体,也可能是一个新的秩序的开端。

还是以锈带工人为例。从全球资本主义的角度来看,他们的问题,是他们如何被重新整合进入资本主义生产链条中的问题。以资本主义的用工逻辑衡量,他们效率不是过高,而是过低;他们的权益不是过低,而是过高。如果锈带工人要重新进入资本主义的核心环节,理论上看,可能的解决道路,只能是伯尼•桑德斯的道路。那就是要放弃白人至上主义和种族主义。要全面支持提高其他群体,包括女性、少数族裔以及移民的权益,不仅在政治上继续承认他们,而且也要支持他们在工作中的福利以及受教育的机会。只有这样,美国锈带工人的在市场竞争中的“劣势”才能消失。他们的被剥夺感才能得以缓解。

当然,根据桑德斯在竞选中的讨论,他对美国工人还是采取保护主义的态度,并没有全球社会主义的视角 。而在资本和市场已经高度全球化的今天,工人的问题,也是全球化的。美国锈带上的工人,如果要重新进入市场,他们也应该支持世界其他地区的工人的福利有所提高,鼓励全球范围内工人的团结。这样,各国工人的生活条件和生存的幸福感也能得到提升。在这种条件下,以种族、性别、国别为基础的划分,都可能是有害的。它们不仅无助于人们之间的团结,让弱者之间互相憎恨,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当然,这样的探讨目前只能是概念层面的,现实层面的实践,还远没有开始。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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