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黑人出租车司机遭毒打的视频如何推动了美国的司法改革

1991年3月3日晚，洛杉矶黑人出租车司机罗德尼·金酒驾超速，被警察发现。有抢劫前科的金企图逃逸，最终被警车逼停；从车里出来后，金被警察用泰瑟枪打得瘫倒在地。之后，警察又用警棍不断重击金，长达数分钟。金全身十一处骨折、牙齿被打落、永久性脑损伤。

被殴打之后的罗德尼·金

这起事件，被附近一位拍客用家庭摄像机全程拍下，在全美三大电视新闻网和有线电视台滚动播放。看过这段视频的观众中，有92%认为警察行为不当。人们因为警方对一个普通公民滥用暴力而感到愤怒，强烈要求政府调查此事。

视频截图

1992年4月29日，一个几乎全由白人组成的陪审团裁定四名警员无罪，主要理由是视频中罗德尼·金在被泰瑟枪打倒后，还曾踉跄着站起来冲向警员，构成拒捕，这使得之后的警方暴力合法化。

地区法庭的判决和视频中的景象大相径庭，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很多人质问，视频中金已经明显无力还手，为何警察还要持续施暴长达数分钟？洛杉矶市的市长汤姆·布莱德利公开谴责自己治下的警察局。就连当时的美国总统老乔治布什也发表评论：“我很难理解这个判决是与视频中的情景相符合的。我们全家都对这个判决深感惊讶。”

这份与拍客所拍视频不符的判决，导致了1992年洛杉矶的种族骚乱，多人死伤，七千处房屋着火，损失高达近十亿美元。国民警卫队被召来维持秩序。罗德尼·金不断呼吁愤怒的黑人同胞保持克制。他说，“我们不能好好相处吗”， “不要再烧房子了”， “我不是他们想让我成为的那种人”。

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

在舆论谴责、城市骚乱、总统过问的多重压力之下，联邦政府开始介入此案。按照美国法律，此案已经由地方法院审理判决过，一案不应当二审。但是这次，联邦法院援引宪法，开了个例外。例外的依据是：美国内战后的1868年，联邦政府为了阻止南方各州继续压迫黑人，通过了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规定州政府不得剥夺受宪法保护的公民权利。这一条修正案，目的在于限制地方政府利用多数暴政，侵害少数人的权利，在美国历史上意义重大。后来美国的妇女堕胎权，和同性恋结婚权，都因为援引这一条修正案而得到宪法的支持。

第十四条修正案也成为一案两审的法律依据。比如，1964年，南方佐治亚州黑人青年里木尔·潘恩无辜被三K党徒杀害，由白人组成的陪审团出于种族偏见，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竟然无罪开释杀人凶手，激起社会公愤。联邦法院迫于舆论压力，援引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和新通过的民权法案，以侵犯公民权利为名重审此案，最终将三Ｋ党党徒绳之以法，成为一案两审的先例之一。

在罗德尼·金一案中，美国司法部再度援引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以金的公民权利被侵害为理由，申请重审此案。1993年二三月间，联邦地方法院组成新的陪审团将此案过堂，最终裁决两名涉案警员——鲍威尔和库恩——有罪。联邦法官约翰·戴维斯据此判处两位警员各自入狱两年半。轻判的原因是，法官戴维斯认为受害人罗德尼·金在本案中也犯有酒驾、超速、逃避警方追捕等过错。

独立调查委员会的介入

这起拍客捕捉到的警察滥用暴力事件，激起了广泛的公众讨论，推动了洛杉矶政府体制的改革。案发后，一个独立的调查委员会，俗称“克里斯托夫委员会”，在1991年四月成立。委员会的主席沃伦·克里斯托夫，因为表现出色后来成为克林顿政府的国务卿。该委员会的职责，是对洛杉矶警局的机构和表现进行独立、充分、公正的调查。这些调查和监督涵盖了警员的录用、训练、内部纪律、和公民投诉系统等各个方面。

独立调查委员会主席克里斯托夫

独立委员会的调查发现，罗德尼·金一案的深层原因是：“洛杉矶警方有相当数量的警员不断地过度使用武力，并且一贯无视警局关于武力的明文规定。”对于有问题的警员，洛杉矶警局不仅没有处罚，反而用良好评语和升职来进行奖励。1986年至1990年，有183位警员受到四次以上滥用暴力和不当行为的投诉，44位警员受到六次以上投诉，甚至有人受过十六次以上的投诉。但是，所有被投诉六次以上的警员竟然都得到了上级的好评，而且这些评语对于屡次被投诉的记录只字不提。委员会还发现：从1986年至1990年，总共有2152起关于警员滥用暴力的投诉和指控，可其中只有不到2%被警方坐实。委员会据此认为洛杉矶警局的投诉系统明显偏袒警方，不利于投诉者。委员会报告写道：“大多数关于投诉的调查都是由警局人员自己完成，而不是通过内务部；委员会发现问题非常严重，因为调查者经常不走访也不辨别证人。”这样的投诉程序，显然和走过场没什么两样。

对于警员执法时的失控，委员会认为主要是管理层和领导层的问题：洛杉矶警局没有有效履行指导警员的职责。换句话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对此，委员会责成警局进行改组，建立新的责任机制，警员的不当行为必须受到处罚；滥用暴力的行径必须由部门领导负责，无论该领导有无亲身参与其事。

罗德尼·金显然不是一个好公民。他酗酒、吸毒、酒驾、超速、拒捕，前科累累，屡教不改。2012年，他因为酗酒并服用可卡因，溺死在自家的游泳池里。直到今天，依然有人觉得他罪有应得，活该被打。但是，美国的主流民意认为，与某个公民的不良行为相比，政府部门滥用公权力、非法施暴，对社会秩序的危害更为严重。地方法律被用来规范公民的行为，而宪法则被用来限制政府侵害公民权利的行为。在本案中，就连同情警方的法官戴维斯，也不得不承认，在没有必要使用暴力的情况下（比如犯罪嫌疑人已经丧失反抗能力时），执法者即使只用警棍殴打公民几下，也构成了严重的犯罪。

在罗德尼·金一案两审的特例和“克里斯托夫委员会”的背后，是这样一种理念：任何人和部门都有滥用权力、伤害无辜的阴暗倾向。没有有效的监督和限制，公权力注定会损害公民个人权利。法律的目的，并非让人成为道德上的天使，而在保障每个不完美的个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保障他们即使犯了罪，也不得被执法部门任意非法侵害。

拍客、媒体与历史

罗德尼·金一案开创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由公民拍客拍摄视频，提供重要证据、掀起舆论讨论、影响司法裁决的案例。拍客偶然间拍到的视频，推动了社会的进步，改变了美国的历史。而大胆播放视频、任公众自由评价的媒体，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监督作用。本案从证据的搜集、鉴定、辩论到定罪，警方、检方、法院的每个举动都在媒体的聚光灯下。

罗德尼·金接受媒体采访

直到今天，拍客所拍的这段视频和“克里斯托夫委员会”长达297页的调查报告依然在互联网上公开，任人查阅，像一道伤疤一样昭示洛杉矶警局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公开的视频和文件提醒人们：任何的公权力，都有可能被滥用；只有正视体制中的黑暗倾向，充分尊重宪法和民权，让行政程序公开透明，鼓励公众的广泛参与和公开的社会讨论，才有可能纠正错误，接近社会正义。一个小小的拍客偶然的街头抓拍，也有可能改变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