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茶“价格神话”背后：资本与欲望的游戏

2018年，一张列有19种岩茶价格的价目表曾在网上疯传。目录上，最便宜的岩茶一斤3万元，最贵的高达520万，相当于当年一斤黄金价格的38倍。

这张黑底白字的目录，被圈内人称为“黑表格”。而这张“黑表格”与其说是价目表，更像是一张岩茶产业的“光荣榜”——在表格出现后的两年间，“上榜”的茶叶名目不断增加。据说，一些厂家为了跻身高端品牌，会抬高自己的茶叶价格，以确保榜上有名。

显然，这些贵到令人咋舌的天价茶叶不太可能出现在普通消费者的生活中，但不仅仅是因为价格。实际上，一些特别昂贵的天价茶根本不会进入市场交易。那么，这些天价茶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又是如何维持如此高昂的价格的呢？

当然，首先得选取质量优良的茶叶。与葡萄酒一样，茶很强调“山场（terroir）”，而天价茶基本都产自最核心的产区。比如著名的武夷山岩茶，价格最高的那些基本都来自武夷山上的“三坑两涧”。有品牌的“坑涧茶”价格在每斤1万至10万元不等，外山茶则在每斤1000元以下。

2007年，福建武夷山九龙窠崖壁上的大红袍母树。图/人民视觉

同时，茶的价格还取决于其制作工艺。一些价格较高的岩茶，要经过十多道复杂的工序，经历半年的制作才能做好。

虽然山场与制作工艺都是生产天价茶的必要条件，但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背后的力量——资本。虽然卖家们声称，“三坑两涧”山场独特、产量稀少，其香气和滋味特别，其他地方的岩茶无法与之相比，但风味差别微乎其微的茶叶，价格却可能差上成百上千倍。而对于专业的岩茶制作工艺，普通消费者也知之甚少。因此，当茶叶进入市场时，其制作工艺需要一个符号化的代言人，塑造“大师”就成为重要的一环。

中国茶行业历来有“大师”叙事的传统，从唐代茶圣陆羽，到被称“当代茶圣”的吴觉农、张天福等。现在广为人知的高端茶叶品牌“小罐茶”，便是通过打出“小罐茶大师作”的口号，在商业上取得显著的成功。近年来的各种茶叶品牌广告中，也常出现“大师”身着传统中式服装制茶或饮茶的形象。

唐代茶圣陆羽。图/CFP

“大师”的塑造离不开资本的策划，“大师”叙事所产生的巨大商业效应，也让“制造大师”的风潮愈演愈烈。这些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评选和斗茶赛等活动都备受茶商关注。为“小罐茶”武夷岩茶代言的，正是2006年武夷岩茶制作技艺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认定的首批12位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之一。许多品牌的包装上也开始印有“技术总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XXX”。

同时，许多茶商希望通过举办评选茶叶的斗茶赛“斗”出“大师”。十多年前我在武夷山调查时，只有一个行业公会组织的斗茶赛。但随着岩茶价格一路看涨，各类斗茶赛层出不穷，现在已经达到了约20个。

2020年11月18日，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武夷山天心村斗茶节。图/CFP

塑造“大师”的技巧还不止于此。一位成功包装了某知名品牌的投资人曾告诉我，在他做过的一个策划中，他先是找到了一位非遗传承人，为了再建构出一个“岩茶世家”谱系传承的故事，他又找来了对方的族谱，翻了好几天，终于在族谱中翻出两个名字，结合自己查找到地方史料，替对方梳理出了五代传承人的谱系。此外，一些有影响力的公众号也推出以“山场主人”为主题的文章，图文并茂地介绍“大师”学茶的师承、经历、做茶风格、对茶的理解等。一些营销类内容还会将“大师” 制作茶叶的镜头，配上由著名建筑师设计翻新的老宅院、岩茶传统技艺展示馆、风格雅致的接待空间和古董家具。

而这些营销动作的背后，都离不开资本的推动。拥有天价茶的品牌通常都有资本投入，而这些“大师”要么拥有自己的品牌，要么与某一品牌深度绑定，比通过技术入股为天价茶背书。

因此，真正让天价茶保持“天价”的，并非其实际价值，更多的是其象征意义。为整治天价岩茶，其主要产区所在地福建省2021年2月发布通知，将岩茶价格压到每500克不超过6万元。一些品牌方解释称，出现在相关目录上的天价茶实为非卖品，其标价也仅是内部回馈高端客户的“象征价格”。

然而这高昂的“象征价格”，恰恰反映了天价茶的象征意味。一方面，喝到或收到天价茶的人往往不需要自己买单，天价茶高不可攀的价格正象征着其社会地位。另一方面，愿意为天价茶买单的人大多不是买来自己消费的，而是希望通过送礼实现自己社会阶层的攀升。因此，他们要找的不是物美价廉的茶叶，而是天价茶这样带有地位象征的文化商品：作为馈赠礼物显得含蓄内敛，对其惊人的价格彼此也心知肚明。

为了维持这种象征资本，不少厂家还通过各种方式来维护自身品牌的高端性。武夷山景区内一座博物馆是一家岩茶茶厂开设的，但不对外开放，只内部接待重要客人。我2008年初次拜访时，这家茶厂还只是个家族企业，一张大圆桌就可以坐下老板加雇员所有人。但过去十几年，随着资本不断注入，该茶厂已变为股份制企业，成为岩茶圈最具影响力的高端品牌之一。

这家博物馆的墙上挂满了各级领导、名人和明星到访的照片。去该博物馆看摇青、揉捻等岩茶手工技艺演示，品茶，再合影留念，已然成为一种社会身份的象征。在这样的情形下，茶本身的滋味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客人在专门接待中体会到的特殊性，一种将可以喝到这种茶的人与其他人区别的经历——一种社会区隔。

真正使岩茶从农产品变为“奢侈品”的力量，是人们的炫耀性消费心理与“点石成金”的资本之间所达成的默契。在这种仅限于某个社会圈层的礼物交换中，天价茶最终得以维持其高昂的价格神话。

2013年04月28日，福建省南平市，谷雨节后，福建省武夷山市迎来采摘岩茶的大好时节。图/CFP

本文英文版首发于澎湃新闻旗下英文新媒体Sixth Tone，文章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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