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必须按自己的方式上天堂

凭借非虚构经典《冷血》被写入纪实文学史的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文学的小径从小说开始。公开资料显示，他11岁开始写作，17岁作品登上《大西洋月刊》，20岁因在《时尚芭莎》发表短篇小说而声名鹊起，22岁拿下欧·亨利文学奖。但这文学才华背后站着一个寄养在外、缺少父母关爱的寂寞少年，妈妈生他时仅有18岁，后离婚、改嫁、自杀，成为他童年的最大阴霾。

或许正因这些经历，卡波特早期的小说主角都有一缕自己的影子，他们古怪，孤僻，离群索居，是时代华丽的碎片。还有读者评价其短篇，“像张爱玲和蒲松龄一起写出来的东西”。在这篇《向西之旅》中，卡波特用寥寥数笔刻画了几种好似并无关系的人——企业管理者、双胞胎和他们的叔叔、坠入情网的男女、入伍的男孩，直到他们搭乘了同一辆巴士。

1

一桌四椅。桌上放着纸，椅中坐着人。街边窗内。街上行人，窗上雨滴。或许这是一幅抽象作品，一幅画，但那些无辜而不知情的人正从窗下走过，雨点溅湿了窗户。

椅中人没有动，所以桌上严谨的法律文书也没有动。然后——

“先生们，我们四方的利益已被集中考量、合理协调。现在起，各方都应依据己方的具体情况采取行动。因此，我建议我们应表示一致同意，在此签上我们的名字，然后分开。”

一个男人手拿一张纸站了起来。另一人跟着站了起来，接过纸，扫了一眼，说道：

“这符合我们的需求，起草得很好。的确，这份文件确保了我们公司的优势和安全，是的，我从中读到了可观的红利。我会签字。”

第三个人站了起来。他扶正眼镜，细读这卷文书，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等他出声时，每个字都经过了仔细斟酌：

“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律师也同意——这份声明的内容和措辞是明确的，我从各方面综合考虑得出结论：尽管声明允诺我们获取一系列权力，但明确了哪些是我们合法可得的、依法应得的。因此，我会签名。”他重新读了一遍，然后传给了第四个人。

像其他人那样，他也是一名企业管理者，也应欣然签名然后离去。但是，他眉头紧锁。他坐下，阅读，浏览，检查。他放下了文件。

“我虽然同意，却不能在文件上签字，你们也不能。”他看着其他人大惊失色的面孔，“正是它许诺的权力本身毁掉了它。正是因为你们刚才给出的那些理由，因为那些它所准许的合法措施。广泛庞大的目标，充分保障的支持，强有力的可行举措，虽然这是合法的，但不适合我们。如果这是非法的，我们还可以冒这个险，因为法律会采取相反的行动——支持，而不是压迫成千上万的工人；保护，而不是损害弱者的利益。”

“但如果法律，我们的政府，允许我们拥有通过合法途径订立这份文本的权力，为了我们的利益而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利益——甚至滥用那些我们所代表的人的利益；那么我们就必须划定一条底线——抵制那些拿我们关切之人的幸福去冒险的措施。”

“我们手握权力，就像所有为伟大利益服务的人一样。但如果我们以上帝的名义来评判，作为掌握权势的人，就会感受到我们对‘普通人’负有的责任，这也是有钱人最难做的事。先生们，我恳请你们，不要采取这种自私的行动。”

房间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一个商人刚刚摧毁了一种规则，揭示了另一种规则。

另外三人见证了他的论证，以手足情谊取代了过去的商业目标。

“让我们坐巴士离开这里，把文件依法销毁。”

2

清晨明亮的阳光横洒在一排排屋顶上，也打在山上房子那紧紧拉上的百叶窗上。

有人叩门。老式大床上的被子动了一下，枕头上现出一张睡意蒙眬的脸。

两个刚刮过脸的修长小伙子走了进来。

一个人说道：“早上好，叔叔。您的橘子汁。”他兄弟走到窗前升起百叶窗，阳光迫不及待地涌入房间。

“格里高利，你迟到了。”床上的人低吼道。他抿了一口果汁，从床上起来。“真是活见鬼！如果米妮再把籽儿留在饮料里，我就解雇她。”他把籽儿一口吐到地毯上。

“亨利，捡起来，扔到废纸篓里去。”他命令道。

“叔叔，”格里高利扔完东西回来，咧嘴笑道，“您的腿怎么样了？我们有个好消息——”

“闭嘴，”年长者粗声粗气地说，“当我让亨利干一件事的时候，我指的是让亨利去做。你们是双胞胎，没错，但是我能分辨出来。所以，格里高利，把那粒籽儿从废纸篓里拿出来，让亨利照我说的做。

“我这辈子，就是要让一切事物都务必保持应有的样子。我的图书馆一直是这样。我的房间一直是这样。我的房子也一直是这样。我去城里工作，去教堂祈祷，每次都是一样。我按照我应有的方式去思考和行动。我作为镇长的强大力量不在于我本人，而在于我良好的习惯——”

“哦，您会再次当选的，叔叔。”其中一个年轻人高兴地说，“但是现在，我们有个好消息带给您——”

“见鬼，孩子，我当然会当选的！”病人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又要了一个枕头。“我最担心的是你们俩。你们去世的父亲把你们俩托付给我了，可是上帝，我能做些什么呢？我的腿折了——不得不锯掉，你们知道。我得把你俩派到我的办公室，直到我痊愈。见鬼 ! 失去一条腿是一回事，但是因为别人的愚蠢而输掉一场选举可就太过分了。还有，你们有没有碰过地板上的填字游戏？……很好，我得放松一下。”

“我们有好消息，叔叔——”

可他又缩回到被子里去了。他的怒气在消退。他注意到阳光正在他的床头嬉戏。“你们先听我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难过。

“我这一生过得不错。”他转向他们，“可我从没感受过任何乐趣。一丁点儿都没有。我忙到没法结婚，没怎么理过女人。我不抽烟，不喝酒，不骂——真见鬼。我骂人，但这事毫无乐趣。打高尔夫对我来说也不是乐事，从未破过九十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音乐，或是诗歌，或是——”他想到了他的填字游戏。他突然沉默了，一直沉默着……他的思绪沿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奇特轨迹游移。

阳光移上了他的脸，亲昵地打着招呼。

“天哪，孩子们！”他嚷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政治就是一个巨大的填字游戏——如此愉悦。并且——”他坐直了，“生活也是如此！啊啊啊！”他从来没有这样笑过。“昨天晚上，亨利，我还在想，要是我有两条腿的话，我是可以有所成就的。但是现在，不管是不是瘸子，我觉得我都能像——就像——”他环视房间，“对！就像那太阳！”

他伸出因快乐而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大火球。

“我们的叔叔啊！”双胞胎大笑道。亨利说：“您的双腿还是自己的。这就是好消息！医生说没必要截肢。您应该尽快开始行走。明天下午咱们三个就搭巴士进城去！”

3

一张十英寸的唱片在唱机转盘上旋转，小型扬声器里传出一曲美妙而激昂的小号独奏。女孩从她坐的长椅上站起身，伸手去够开关，小号高亢的音调呜咽着消逝了。

音乐声打扰到她了——她正在童年里神游呢。

小试听间外面，成排唱片围着两个男人。一人挑出一张贝多芬的四重奏递给另一人。

“那位年轻女士一用完机器您就可以试试这个，先生。”

“不必了。”另外那人笑道，“我想，布达佩斯弦乐四重奏我不用听也信得过。”女孩从试听间走出来，在柜台上放了五十五美分。

“我买这个。”她举起唱片说道。男人和女孩离开了音像店，胳膊下夹着各自的唱片。

“真是个暖和的日子。”她开口说道。

“哦，”他回答，“白天对我来说始终毫无意义。夜晚也是，不再有任何意义。”

“你也这么认为吗？”她迅速回应，“你觉得自己就像——就像轨道上的机车，不知自己将要去向何方？”她脸红了——毕竟他是个陌生人。“不过，我是认真的，你觉得生活有什么意义吗？”

“我没有夜晚，我没有白天。”他真诚地说，“真的，我只有一样东西。”他举起唱片。“音乐支撑着我的生命。”他转向女孩。他发现她很美丽，这美丽更多来自她的魅力而不是她的面孔。他友好地牵住女孩的手，说道：“你要穿过公园吗？”

“行啊。”她回答。他们沿小径而行。一分钟后，他们来到两棵树中间的一条木质长椅旁。

“我总是会在这儿待一会儿。”他说着，松开了她的手，“或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她脸颊上泛着红晕。她微微颤抖着，用一只手摸着他的外套，低声说道：“你介意我和你坐在一起吗？哦，拜托！我必须这么做！”她沉默地站着。

他咬着嘴唇，轻轻拿过她的唱片，连同他的一起放在长椅上，把她拉到他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拉得更近了，慢慢把一只胳膊放在她身后。

“我不敢奢望，”他喃喃道，“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音乐对我意义如此重大。从某种程度来说，它是一个替代品——一个极好的替代品，能替代某些更美好的事物——比如——”他凝视着她，“你。”

他们坐在那里，彼此都因对方而激动得发颤。

“此刻绕着我们旋转的地球，就像一张巨大的唱片，”他继续说道，“这张唱片奏出的是——听吧，看吧——生命之歌！”

“现在，音乐无处不在。这些树，这些草，这天空，都随着我们的节奏摇摆。”他伸出一只手臂，“哦，我的爱！”他俯身亲吻她。

“明天下午我们乘巴士去城里领证，再办余下的事情。”

“好的。”她哼唱着，正了正他的衣领。

4

亲爱的妈妈，

我怀着一颗真正谦卑的心提笔给您写这封信，亲爱的妈妈。在今天早晨太阳升起时，我看到了我和其他人弱点之外的东西。

我生命的最初十年里全是我自己，我自己，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我只在乎您给我的东西。我想要食物、睡眠和快乐。我就像是一只沉迷自我的猴子，不在乎谁在我身边，也不在乎为什么。

之后几年里我逐渐感觉到了“存在”。存在些什么我并不在乎，我只知道，如果我做了正确的事，“存在”就会微笑。但如果我只考虑自己而伤害了他人，这个“存在”就会脸色阴沉。

后来我渐渐爱上了这个“存在”，我称它为上帝。它助我看见那就是生活的真相。我明白我应该追随它，我试着接近它。但是它说：“你还没准备好。”它在我附近徘徊。

我气馁于发现它还不属于我。我断然责备它，然后几乎回到了我生命的第一阶段。我学会了抽烟，咒骂，逍遥快活——我以为自己不在乎。

但是这个“存在”低声鼓励着我。我听从了。它在我面前投下这样一束光，我无从抵挡。我唯一害怕的是，我至死都够不到这束光。

在挣扎中，我发现了我的脆弱。在上帝的低语中，我也得知了我的力量。所以我发现了另一种可行之法：如果不能抵达那束光，就必须建立一种个人的信念，能同时适用于天赋和挫折。

它的确创造了巨大的奇迹，正因为目标难以企及，我获得了一个发掘和运用自己力量的机会。

然而我发现这个信念无法实现，所以我又把“上帝的存在”加入其中，它使我确信，一切痛苦与困难都是值得的。

尽管如此，那束光还是没有降临。我现在奋斗只是为了让上帝的存在位于我心中，但我并没有拥有它。我让上帝与我对话；我祈求他与我对话。我遵从他的意愿，尝试实现他的意志。

所以今天，太阳给我带来了一份礼物。亲爱的妈妈，“它”降临到我身上了——在这完美的一天。这是完美的一天，因为我收到了美利坚合众国军队的录取通知书。我明天就去乘巴士。

爱您的儿子

5

美联社——“今晚有十人在本季节最严重的交通事故里丧生。一辆于傍晚出发的巴士撞上了一辆迎面驶来的卡车，当场翻车。死者中有四名企业高管，一名小镇镇长，以及一位年轻女士。完整死者名单见第三十二版。”

“每个人都必须按自己的方式上天堂。”

本文节选自

《世界开始的地方》

作者： [美] 杜鲁门·卡波特

译者：伏波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新经典文化

出版年: 2021-11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蒂凡尼的早餐》

原标题：《每个人都必须按自己的方式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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