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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三五)︱林则徐在纽约:毒品•战争•“现代”
1997年11月19日,“林则徐”来到纽约。这是一座高3.2米的铜像,林则徐身着清朝一品官服,背着手,眺望远方。红色花岗岩基座上,刻着中文“世界禁毒先驱”,和英文“禁毒战争先驱”(Pioneer in the War against Drugs)。《纽约时报》立刻觉察其背后的政治含义,在第二天的报道中指出,“林则徐”来到纽约,标志着中国大陆新移民、特别是福建移民势力的上升(林的籍贯是福建)。主持此项目的民间组织“美国林则徐基金会”则说,树立铜像的信息只有一个:对毒品说不。
纽约唐人街的林则徐铜像很多年后,在曼哈顿下城偶遇这尊铜像,我没法不着迷于“林则徐”、“纽约”和“1997”这几个意向间的复杂张力。在历史教科书中,林则徐是一座丰碑,象征着对殖民帝国主义悲壮的抵抗。如果说他是“禁毒战争先驱”,这场战争最终却是失败的,而且是中国百年失败的开始。林则徐铜像坐落在老中国城的且林广场(Chatham Square),距离全球金融帝国的心脏——华尔街——仅一步之遥。在帝国心脏植入抵抗符号,呈现出历史与今天、失败者与胜利者之间微妙的紧张。1997年,香港回归, 标志着鸦片战争最重要的历史遗产的终结。但20年来,对鸦片战争的讨论远未尘埃落定。在香港或台湾,为殖民主义招魂者大有人在。殖民主义并未在1997年终结,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主流历史叙述,常把鸦片战争当作中国“近代”的起点,林则徐则是最关键的人物。1840年后,东亚的天下解体,文化溃败;中国开始了痛苦而艰难的转型,屡经挫折后,终于拥抱“现代”文明、“融入世界”,成为民族国家体系中的一员。但在这种中外一致的单向度进步主义史观中,怎么看待殖民侵略的非道德、非正义性,和作为战败结果的“现代”到来?如果战争促使一个“闭关自守”的中国,从此走向“文明进步”,那么林则徐对鸦片和侵略必然失败的抵抗,到底算是“进步”的呢,还是面对“文明”的不自量力的挣扎呢?
换句话说:林则徐“现代”吗?林则徐“反现代”吗?
作为历史事件的鸦片战争,是个已经被无限意识形态化的话题。让它回归历史,实属不易。因为它代表了一条现代与非现代的分水岭,无论怎样重新理解,其实都是对“什么是现代”的回答:以“现代”为前提,以“现代”为目的。林则徐是民族英雄也好,是刚愎自用也罢,背后折射的都是传统中国的保守、落后。
这套逻辑的问题在于:“现代”成了欧洲资本主义的专利,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带来的那一套“现代”,成了唯一可能的历史方向。殖民现代主义否定人类经验的多样化,把所有异质的他者都解释为“非现代”的,那么贩毒、扩张和压迫都带有了某种正当性。东方,特别是中国,正是这样一个他者。1840年以后绝大部分的历史书写,都建立在这样一个问题上:中国/东亚为何没有“现代”?实际的问题是,中国/东亚何以没有资本主义?一个最简单的解答思路,就是证明东方世界因封闭而停滞了,非要等到外来撞击,才不得不被动反应。也就是说,在殖民现代的眼光看来,中国是人类历史必然方向的阻碍者和反动者。
按照这套逻辑,鸦片战争的根本起因,是中国拒绝自由贸易,自居天下中心,排斥外来文化,敌视先进文明,不懂平等外交。这其中每一顶,都是一个抽象化理想化的大帽子,缺乏历史依据。比如,如果中国真的是自我封闭,不参与全球资本体系,那么鸦片贸易又是哪儿来的,又为何会发展为一个攸关帝国命运的大问题呢?
前面的专栏曾提及,吸食鸦片恰恰是中国介入全球贸易的产物。起初是美洲的烟草经东南亚输入东亚,迅速得到普及。吸烟带动人们重新发现鸦片的享用方式,鸦片由吞服而至吸食,由药品而变为毒品。清廷很早就认识到吸食鸦片的危害,雍正皇帝就下达过最早的禁烟令,只是收效甚微。当时每年输入中国的鸦片还只有200箱左右,以后逐渐增多,到乾隆时代达到1000箱,至嘉庆时代达4000箱。
但鸦片成为严重的社会政治危机,是19世纪初的事情。这既和清朝对外贸易、特别是对英贸易的角色相关,也受到英国商业、金融发展变化的直接影响。
18世纪中,英国发生工业革命,城市中产者和工人阶层迅速扩大,普通劳动者也需要饮茶解乏,刺激了垄断茶叶贸易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壮大。18世纪白银供给下降后,东印度公司需要其他商品来换取中国的茶叶,但找来找去,只有印度出产的鸦片在中国市场最受欢迎。1773年,在占领孟加拉后,公司独占了印度的鸦片经营。这样,就形成英-印-中三角贸易网络:英国依靠其工业能力,挤垮印度的手工棉纺织业,把大量棉织品倾销到印度;再把垄断经营的印度鸦片经加尔各答出口中国;又从中国进口茶叶,利用特许权将茶叶卖回英国。
东印度公司把垄断经营的印度鸦片卖到中国到了19世纪初,出现了新的变化。经过最初的贸易保护和垄断后,英国经济实力独大,强调国家角色的重商主义思想被逐渐摒弃;自由贸易思想,经由亚当•斯密的理论化,而成为流行的意识形态。过去国际贸易的主要形式:国家特许,遭到越来越多的诟病。在自由贸易的冲击下,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商业特权被逐步剥夺。到了1833年,东印度公司不再有商业职能,对华贸易垄断被打破。
在广州,由于清朝一再禁贩鸦片,东印度公司便把对华鸦片贸易,交给了由公司认证的、被称为“港脚商人”(Country Merchants)的散商。大量港脚商人与广州十三行及官府勾结,把鸦片走私入境谋取暴利。为了把利润安全便捷地输送回印度,他们就地在广州换取东印度公司的汇票。而港脚商人提供的现金,则成为东印度公司购买茶叶的主要资金来源。这样一来,表面上中英两国间通过国家特许公司(东印度公司和十三行)的双边贸易,出现了港脚商人这种不从属于国家的利益集团,英资的怡和洋行、宝顺洋行,和美资的旗昌洋行等就是著名的代表。资本主义竞争,说到底是资本流动性的竞争,随着鸦片走私的猖獗,港脚贸易占据了中英贸易越来越大的份额,港脚商人同东印度公司及英国国家构成极密切的合作关系。
林则徐以强硬手段收缴鸦片,实在因为鸦片之患已经避无可避。东印度公司放弃对华贸易垄断后,散商的鸦片走私更加公开化,甚至武装化。虎门硝烟前的十几年里,英美商人每年输入的鸦片提高了十倍,从4000多箱达到4万多箱。鸦片贸易给英国带来巨额利润,中国则是白银大量外流,社会风气腐坏,国家纲纪不振。但即便如此,这位禁烟派重臣,也并没有要关闭门户,而是用“利则与天下公之,害则为天下去之”的经世思想,苦口婆心地劝“英王”惩戒奸商,依法贸易。
澳大利亚建筑师爱德华•埃斯沃斯绘于1844年的香港铜锣湾怡和洋行大楼虎门硝烟极大打击了私商利益,他们以“自由贸易”为口实,把合法合理的禁毒描述为商业冲突,极力游说本国政府以武力解决。英国驻华商务代表义律则向私商们承诺:女王政府会赔偿他们的损失,进一步将贩毒与禁毒拔高到国家利益冲突。毒贩就这样与国家合谋。这也是为什么,尽管英国上下很多人知道鸦片贸易不道德、在出兵问题上有激烈的争论,但议会下院仍然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对华发动报复战争的决议。
中国被迫割让香港、支付赔款、五口通商,标志着过去国家控制下的贸易体系,在帝国主义冲击下的溃败。这并不是中国向世界“开放”的开始,而是中国无力把握这种“开放”的开始。随后法国、美国等国跟进,欧美工业生产深刻冲击传统农业社会的结构,造成本土社会对闯入者深深的对立、疑虑和敌视,这才有了种种“文明冲突”的假象。第一次鸦片战争十几年后,英法力图扩大贸易特权,借口亚罗号事件和马赖神父事件,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说起来,两个地方事件不过是英法期待的导火索,即使没有它们,殖民资本势力仍然会找到另外的导火索,这是当时的大背景决定的。
一群走私商人为了打破原有的贸易方式,在堂而皇之的意识形态支持下,挑起战争。资本一方面力图挣脱国家管制,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利益与帝国利益捆绑,终于改变了历史进程。有趣的是,这一幕和美国独立战争的起源颇为相像,而且都和连接东西方的全球贸易网络、茶叶及东印度公司密切相关。
以虎门硝烟为标志,历史被一条叫“(殖民)现代”的边界强行切割了,边界的一边,是文明,开放,先进;另一边是野蛮,落后,蒙昧。传统中国和东亚,被划在落后一边。智者们以后见之明,用教科书上的国际法概念、抽象的主权想象,来指责清朝拒绝与外国“平等”相交,缺乏近代国际关系观念。这里需要问的是:谁的“平等”,什么意义上的“平等”?是不平等条约带来的“平等”吗?不要说19世纪的世界纯然是帝国秩序,即便在20世纪,主权国家体系又实现过多长时间呢?
从外交、军事、法律角度讨论一时得失对错,当然有价值,但不看整个19世纪以来资本与殖民帝国相互勾结、肆意扩张的大背景,把连贯的历史切割为相互脱离的细节,这是以技术讨论规避政治判断。最可悲者,莫过于将殖民现代性等同于现代本身,把扩张侵略视为恩赐教化,不按照这套“文明”的标准而来,就是野蛮、是“义和团”。反抗性的历史书写,一不小心就成了“仇外建国美学”和“狼奶”。这恰恰完成了殖民现代性的整套教化过程:先以坚船利炮来惩罚,再以国际准则来规训,最后用“文明”来“说服”。
倒是纽约的华人移民,抛开加诸林则徐身上纠结不清的意识形态标签,回到历史本来的脉络中,给他一个最为朴素的评价:“禁毒战争先驱”。既不是悲剧,也不是说教;没有民族主义的流露,不必担心被污为“义和团”。有时候,真的,毒品就是毒品,战争就是战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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