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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劳的悲壮:柏拉图缘何三入叙拉古
“君从叙拉古来?”
1934年,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辞去由纳粹任命的弗莱登堡大学校长一职后,他的同事如是讥讽他。背后的典故,马克·里拉已在《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的后记“叙拉古的诱惑”中讲过: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三次扬帆前往被僭主统治的叙拉古,期望在那里建立理想国,实现哲学王的统治,但都以苦涩的失败告终。接着,里拉写道,叙拉古的僭主狄奥尼修斯是我们的同代人,在二十世纪有许多名字,当代的叙拉古也不止一座,像柏拉图那样扬帆叙拉古的哲学家也不止一个。里拉给这些当代柏拉图起了个统一的名字——热爱僭主的知识分子(philotyrannical intellectuals)。
Philotyrannical一词由两个古希腊语词根组成:philo是“爱”,tyrannos是“僭主”。但是,古希腊语中的tyrannos虽然是现代英语单词tyrant的词源,但二者的含义却不完全相同。Tyrant在现代英语中的含义很明确,即暴君。但在古希腊的政治思想传统中,tyrannos的含义是暧昧不明的,既可以指暴虐的统治者,也可以指一国之君,但更多的时候指的是以非法手段攫取城邦统治权的个人统治者。柏拉图确实三度扬帆叙拉古,和叙拉古的僭主有着很深的羁绊。但他绝对不是热爱僭主之人。相反,他几乎算得上古希腊政治思想家中最痛恨僭主的人了。那么,痛恨僭主的柏拉图为何会三度扬帆僭主之邦?
叙拉古的僭主制是怎样建立的?
公元前550年的地中海西西里岛的地理位置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了解柏拉图时代的叙拉古为什么有僭主制,以及统治叙拉古的僭主是什么样的人?
柏拉图的时代,叙拉古为什么有僭主?简单来说,原因有二:一曰历史的进程,二曰个人的奋斗。摊开一张地中海地图,我们会发现,叙拉古所在的西西里岛几乎位于地中海的正中间。西西里离意大利和北非都不算太远,岛的东北角几乎与意大利半岛的脚趾头连在一起,西部的一角又与北非突尼斯隔海相望。这样的地缘,使得西西里注定成为各方势力竞逐的舞台。早在公元前550年,已经有三方势力盘踞岛上:东岸和北岸的伊奥尼亚人、南岸的多利斯人,及西部的迦太基人。如果算上中部不为各方所掌控的原住民,则总共有四方势力。其中,伊奥尼亚人和多利斯人是希腊人四大族群中最强大的两支,雅典人属于伊奥尼亚人,斯巴达人则属于多利斯人。迦太基人则在很久以前便从小亚的腓尼基殖民北非、西西里和西班牙。不同势力之间的博弈,造成持久的战争,战争造就强人领袖。因此,僭主在西西里特别盛行。
在公元前五世纪最初的几十年里,由于希腊人和迦太基人之间的战争,叙拉古人一直处在僭主的统治之下。直到公元前466年,叙拉古人才摆脱僭主的统治,建立民主制。公元前415年,雅典人受居住在西西里西端的原住民城邦塞格斯塔(Segesta)的蛊惑出兵西西里,剑指叙拉古。叙拉古人在斯巴达人的帮助下击退了雅典人。不想,塞格斯塔人又向迦太基人求援。迦太基响应塞格斯塔的祈求,派大将率军兵临叙拉古。西西里人和迦太基人旷日持久的战争拉开序幕。这是叙拉古产生僭主的客观形势。
僭主迪奥尼修斯在这种环境下应运而生。他原是民主派的一员,在民主派遭到血洗的时候,靠装死躲过了一劫。他上台的经历几乎可以写成一本“古希腊僭主完全指南”,蛊惑民众、打击贵族、建立强大而忠心的私人武装,各种政治手段得心应手。最后,他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的港口修建一座城堡,并将原民主派领袖的女儿娶进门,通过联姻巩固自己的势力。但天有不测风云,对迪奥尼修斯心怀不满的贵族骑士阶层趁着他和迦太基人作战失利之际,冲回城内强暴了他的妻子,逼得她含恨自杀。不过,这并没有击垮迪奥尼修斯。凭借着自己强大的实力,他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最终成为整个东西西里的霸主,甚至将势力扩张到了南意大利的城邦。
迪翁意大利南部城邦洛克里(Locri)为了巴结叙拉古,决意与迪奥尼修斯结盟联姻。于是,迪奥尼修斯便娶了洛克里女子为妻。同时,他还娶了叙拉古富翁希巴里努斯的女儿阿里斯多马为妻。这为僭主家族的分裂埋下了伏笔。迪奥尼修斯与洛克里女子生下了小僭主迪奥尼修斯二世,而阿里斯多马的幼弟则是迪翁——他日后将成为柏拉图的挚友和小僭主的劲敌。老僭主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小僭主和迪翁,试图将两个支系拧成一股。但老僭主死后,小僭主和迪翁的矛盾很快便暴露了出来,两人的斗争极大地动摇了叙拉古的僭主统治。
柏拉图缘何三入叙拉古?
柏拉图第一次动身前往叙拉古,是在公元前385年。什么样的缘由促成了这次远行?柏拉图低调地称是机缘巧合,普鲁塔克在《迪翁传》中称是天意使然,奈波斯的《迪翁传》则称是迪翁本人邀请的柏拉图。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僭主迪奥尼修斯一世向柏拉图发出了邀请,柏拉图应邀前往。
为什么叙拉古的僭主会向雅典的哲学家发出邀请?因为希腊的僭主向来有延请知识分子的传统。不少有名的诗人都曾接受僭主的邀请,为僭主写作诗歌。大名鼎鼎的品达就创作了若干首赞美叙拉古僭主希耶隆的诗歌。此外,迪奥尼修斯一世也是附庸风雅之人,他创作的悲剧在公元前367年的雅典戏剧节勒奈亚节获得一等奖。他的宫廷中,不但有哲学家和诗人,还有历史学家和数学家等各种知识分子。
柏拉图相信只有哲学家为王,或者统治者真心热爱真正的哲学,良善的政治才会实现。因此,他前往叙拉古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如果能通过教育一个人,改变全世界,那简直再好不过了。然而,他对僭主制的负面评价最终惹怒了迪奥尼修斯一世,使得他被扫地出门。但柏拉图并非完全没有收获。他结识了当时才二十出头的迪翁。迪翁聪明好学、为人谦虚,对柏拉图的哲学更是钟情。柏拉图亦对他赞赏有加。
叙拉古的货币据普鲁塔克记载,柏拉图被遣送出境之后,迪翁并未受到牵连,反而一路高升,在叙拉古乃至西西里的影响不断提升,成为僭主家族中名副其实的二号人物。迪奥尼修斯一世去世后,迪翁和迪奥尼修斯二世的矛盾开始凸显,柏拉图对迪翁和叙拉古僭政的影响也开始变得明显。据载,老僭主奄奄一息之际,迪翁建议让自己姐姐的两个儿子也能分享僭主的权力。迪奥尼修斯一世还没来得及应允,便撒手人寰。迪翁不但未能成功地给亲外甥争到权力,反而造成了和新僭主之间的矛盾。在很多方面,迪翁显得比新僭主聪明能干得多。这也难怪。此时,迪翁已经四十岁了。经过多年的学习和实践,年富力强的迪翁在眼界和能力上都远高于刚满三十岁的小僭主,政治上的影响力也是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这引起了迪奥尼修斯二世及其党人的恐慌和猜忌。但是,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迪翁对僭主政体和僭主生活方式的不认同。他恳请柏拉图再度远赴叙拉古,就是希望通过教育的方式来改变迪奥尼修斯二世的政治观,从而劝说他放弃僭主政体,建立理想政体。
迪翁向迪奥尼修斯二世引荐柏拉图。迪奥尼修斯二世坐在王座上,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神情傲慢接到迪翁的邀请,柏拉图犹豫再三。在《书简七》中,他提到自己犹豫的原因是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定性如何,会不会朝三暮四,让自己的教导白费。但迪翁热情洋溢、自信满满的来信,最终促使柏拉图再次扬帆。公元前366年,柏拉图再一次来到了叙拉古。这一次,等待着他的不是残暴固执的老僭主,而是犹疑多变且充满嫉妒的新僭主。
柏拉图史载,由于老僭主忽视了小僭主的教育,导致他在继位之时仍是个懵懂无知的年轻人,缺乏教养也缺少知识。这大概是夸张了,他或许不及老僭主和迪翁,但绝不至于愚蠢。他对哲学的热爱,至少在最初的时候,是真挚的。普鲁塔克称,在接受柏拉图的教导后不久,迪奥尼修斯二世开始变得对僭主这一称谓极端厌恶。一次,祭祀中的传令官照例祈祷诸神能保佑迪奥尼修斯家族能世世代代为僭主。迪奥尼修斯二世立即大喊:“不要诅咒我们。”可见,柏拉图的教育,起初还是很有成效的。但是,那些希望维持僭主制并从中获利的廷臣却非常担心,开始加紧煽风点火,毁谤迪翁,称他请来柏拉图目的是为了动摇僭主的心智,从而让他自己有机可乘,夺取僭主之位。
柏拉图称,他初到叙拉古时类似的谣言就已满天飞。他的到来不但没有有效地缓解迪翁受到的压力,还起到了反效果。反迪翁的阵营逐渐占了上风。他们称,迪翁不但谋夺僭主的宝座,而且和迦太基人勾勾搭搭;雅典人上一次(指公元前415年)未能用舰队攻破叙拉古,这一次竟然想要用一个智术师的三寸不烂之舌达到目的。迪翁确实和迦太基人有密切的联系,柏拉图确实也是个来自雅典的想要劝僭主放弃僭政的知识分子。因此,反迪翁对的阵营很快便达到了目的。在柏拉图到达叙拉古后的第四个月,迪翁遭到放逐,只身离开叙拉古。
柏拉图未能和迪翁共进退,因为迪奥尼修斯二世不准他离去。僭主一方面认为尽逐迪翁的党人会让自己颜面无光,另一方面热切地想要获得柏拉图的赞扬与肯定,希望柏拉图敬爱自己胜过爱迪翁。但柏拉图坚持不肯,急切地想要找机会离开。恰巧,一场战争爆发,僭主无暇旁顾,柏拉图得以脱身。临行前,僭主还向柏拉图保证自己很快就会将迪翁和他一同召回。但他并没有信守诺言,只是每年将迪翁田产上的收入送给迪翁。
迪奥尼修斯二世迪翁离开叙拉古,开始在希腊本土广泛地游历和交友。他本来就非常有影响,加之此时没有国事的牵累,因此得以结识了很多朋友。期间,他在雅典的柏拉图学园呆了很久,在柏拉图等人的陪伴下进一步学习哲学。闻知此事,妒火中烧的小僭主又不住地写信,邀请柏拉图三赴叙拉古。柏拉图再三推辞,僭主却不断地通过各种渠道给他传信,说他对哲学的热爱愈发炽烈,并且说如果柏拉图肯再赴叙拉古,迪翁和他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否则不但迪翁会受到伤害,柏拉图在叙拉古结识的其他城邦的朋友也要遭难。此时,流亡中的迪翁不计前嫌,力劝柏拉图再赴叙拉古,希望他这次能将小僭主导向正途。僭主的威逼和迪翁的劝勉,以及实现哲学王—理想国的最后一丝希望,促使柏拉图三度扬帆叙拉古。
到叙拉古之后,柏拉图仍旧孜孜不倦地向僭主传授知识。但迪奥尼修斯二世似乎仅是想将柏拉图骗到叙拉古,将他拴在身边做吉祥物,所以表现得比上一次还傲慢,根本不把他的教导放在心上,还声称自己已然是哲学家。柏拉图很生气,打算立即回去。但僭主再次用谎言拖住了他,保证如果柏拉图能够整个冬天都呆在叙拉古,便会召回迪翁,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柏拉图内心不信僭主的谎言,但也知道自己无法脱身,便留了下来。结果,僭主很快就将迪翁的田产变卖,彻底断了流亡中的迪翁的资金来源。之后,由于政治上的争执,僭主把柏拉图赶出了自己的城堡。早已对柏拉图心怀不满的僭主雇佣兵——他们从僭主那里获得薪水,没有了僭主制自然也就失去了生计,而柏拉图一再劝僭主放弃僭主制——密谋趁这个机会杀死柏拉图。柏拉图想尽办法求救,终于勉强脱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了叙拉古。
柏拉图离开叙拉古之后,径直找到迪翁,向他报告了最新的情况。迪翁出离愤怒,决定起兵反抗。他率领为数不多的士兵返回西西里,却奇迹般地推翻了当时最强大的僭主政权。虽然此后迪翁不幸遇刺身亡,僭主制也曾一度恢复,但僭主的统治再也不复如之前那般强大,并最终为志士仁人所摧毁。
古罗马时期的传记家和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将叙拉古僭主的消亡视为柏拉图哲学的胜利:柏拉图受天命的派遣来到叙拉古,接触并结识了迪翁,将反僭主的政治哲学种在了年幼的迪翁心中,等到时机成熟,这颗种子冲破土壤,掀翻了僭主制这座大山。实际上,这未免太过拔高柏拉图的作用,刻意的将他放在叙事的中心——甚至迪翁和小僭主的冲突和矛盾都是为了在柏拉图面前“争宠”。但普鲁塔克在一点上是正确的,即柏拉图的政治哲学是反僭主的。在他的政体谱系中,哲学王—理想国是最佳政体,僭主制则是最恶劣的政体。柏拉图三赴叙拉古,并非他喜爱僭主(philotyrannical)。恰恰相反,他是为了用教育改造僭主从而消灭僭主制才去叙拉古的。
但柏拉图最终未能用教育消灭僭主制。叙拉古产生僭主的原因不是僭主或者城中的公民缺乏柏拉图的教育,而是西西里的地缘政治迫使他们不得不接受一个僭主的领导。因此,想改变叙拉古的僭主政治,不是靠他的教育能实现的。柏拉图自己在第二次叙拉古之行后大概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每一次叙拉古之行,都使他更深一步的陷入僭主家族内斗的泥淖之中。此时的柏拉图,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哲学家,而多多少少变成了一个政治人物。他的后两次叙拉古之行,不但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也没有弥合迪翁和小僭主的裂痕,反而使二者的冲突激化,最终动摇了僭主的统治。从这个角度讲,柏拉图以非常曲折的方式,为结束叙拉古的僭主制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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