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淘书记趣：“女人与对书的畏惧”

大藏书家A. S. W. 罗森巴赫自小在舅父的旧书店里披沙拣金，大学期间正式投身书海，从此浮沉其间超过半个世纪。读书买书卖书之余，创作的《猎书人的假日》（A Book Hunter’s Holiday）、《书与竞价人》（Books and Bidders）等，皆是书话一门中名声在外的经典。偶然得到罗氏早年作品一部，名为《难以出版的回忆录》（The Unpublishable Memoirs，1917），似乎少有人提及。到手方知是短篇小说集，专写书林百态，笔调轻松谐谑，非常好玩。最后一篇故事印象深刻，讲一位老兄在度过甜蜜的三年婚姻生活后，逐渐沉迷书情书色，整日窝进书斋翻看世界各地寄来的书目。为避开妻子的质问，他开始偷偷带书回家，塞在书橱的角落里。最后，丈夫不惜一切代价豪购了一册心仪多年的书，还没顾得上好好把玩，夫妻间的矛盾爆发了。妻子破口大骂，丈夫冲动之下拿起那部珍本砸过去。第二天，妻子发来了离婚协议。“我终于自由了！”丈夫说。

仿效罗伯特·伯顿《忧郁的解剖》写出《藏书癖之剖析》（The Anatomy of Bibliomania）的霍尔布鲁克·杰克逊（Holbrook Jackson）还写过一本续集《畏书漫录》（The Fear of Books）。跟前者一样，此书最精彩的部分也在旁逸斜出的引文里，很驳杂，很巴洛克。第六章专论“女人与对书的畏惧”，开篇就气势汹汹，派安德鲁·朗（Andrew Lang）打头阵，指责女人不爱惜书：他在《图书馆》中写过一个野蛮对待珍本书的淑女，只见她烤着炉火“读一部小羊皮精装的大开本私印本，把封面翻得都卷起来了，活像牡蛎备受摧残后摊开的两瓣壳”。“在婚姻中，”杰克逊接着说，女人畏惧书主要是出于妒忌，“她们妒忌一切转移走对她们的兴趣和关注的东西”。而书籍格外难对付，既会明争也会暗夺（rivals and thieves of love），连风流落拓的拜伦勋爵也无法抗拒其魅力，他向情人圭乔利伯爵夫人坦言，他“哪怕是同她在一起，过不了多久也会想回到自己那间混乱不堪的书房去”。

有些书痴压抑日久，一狠心决定此生与书为伴，就会像罗森巴赫笔下的一位丈夫那样，当妻子说“no more books”时，毅然回答“no more wife”。但大部分人总愿秉承中庸之道，希望满足自己爱好的同时不伤夫妻间的和睦。不是谁都有皮普斯（Samuel Pepys）的好福气好心态，可以向友人夸耀，感谢上帝让他有钱买到一本好书一把好琴，而且有一个好妻子。他们只得化身“走私犯”（smuggler），想尽办法把心爱的书偷偷带进家门——好在女人对书不太敏感。杰克逊写道：

（对她们而言）初版书不过是书，《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和《家庭圣经》也没啥区别。装帧嘛，只有美丑之分……所以“惧内派”爱书人的诡计还算容易得逞，只要一本新书能够安全插进书架，就不太会被发现了。

暗渡陈仓的方式当然很考验聪明才智。《畏书漫录》里记载了一个做蔬果生意的书痴，他的惯用伎俩是把书塞进一堆土豆里，再趁妻子不备偷运回去。靠英译《追忆似水年华》出名的蒙克利夫（C. K. Scott Moncrieff）在给T. S. 艾略特的信里也贡献过一个办法：“把书裹在旧睡衣里迎来送往，神不知鬼不觉。”

《婚姻的十五种乐趣》插图

对了，罗森巴赫小说里书痴丈夫拿来砸他妻子的书叫《婚姻的十五种乐趣》（Les Quinze Joyes de Mariage）。发现1959年英国Onion Press出过René Ben Sussan插图的版本， 忙找来一探究竟。原来这本中世纪法国文学奇书表面上写婚姻之乐，实则极尽讽刺之能，反复规劝年轻人万不可踏出这一步。一旦入彀，“其人必一世受难，于苦海中终其天年”（he will languish ever and will end his days miserably）。难怪要被用来当作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