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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语所研习营:Philology对陈寅恪傅斯年的影响

陈健成(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研究科)
2017-02-03 14:5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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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届历史研习营以“世界史视野中的汇流:思想、文化、人群、工艺与制度”为主题,于2017年1月20-23日在“中研院”史语所文物馆举办。学员共六十一人(除去一位未能与会外),其中三分之二来自中国台湾;所属院校则除两岸大学外,有日本、德国、加拿大、澳洲之院校。

在20日上午之迎新会上,研习营召集人、史语所之张谷铭副研究员引言提到,研习营不只是让学员暂离自己的学校,到史语所学习,也是史语所得以接近年轻学生,聆听他们想法的机会。接着史语所代所长臧振华院士在致欢迎辞时,除强调上述研习营的定位外,更提醒学员不只要聆听课堂内容,还要思索、发现新问题,以深化学习内容。本次研习营与过往一样,由各讲师为学员准备课堂资料(多为自己著作),来台前先行研读。所不同的是,与往年上下午由讲师讲授,晚上分组讨论、互相报告论辩的做法不同,今年晚上的讨论时间,改由同学向当天授课讲师发问。

在上述欢迎辞结束后,主办方特意邀请包括笔者在内的非台湾出身学员,与臧所长聚餐。据笔者参加第二十四届研习营的经验,并上届研习营之学员报告,此乃史语所作为东道主,欢迎外来学员之礼,旨在透过轻松的用餐时间,交流台湾并外地之情况。臧所长是人类学者,在用餐期间着重介绍台湾的人类学研究历史并现况。臧所长指台湾的人类学研究始于日治时代,有辅助殖民统治的需要,至战后国民政府来台,遂导入大陆之人类学研究。如李济先生在台湾大学成立考古研究所,凌纯声先生在“中研院”创办民族学研究所等,为战后台湾的人类学研究奠基。特别是李济先生鉴于1949年后不能再到大陆调查实地,而人类学之研究实不能局限于资料,故开展本土考古研究,培养出如张光直先生等出身于台湾的初代考古学者。臧所长继指对人类学研究而言,台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台岛有各种地理环境,而与不少重要的人类学课题的研究,如南岛语系(Austronesian languages)的研究,就需要遡源至台湾。臧所长又提到台湾的考古学亦是与大陆相同,以一种所谓“基建考古”——因基础设施建设发展而发现古迹,进而引起考古调查的一种流程,故有着与基建工程斗快的节奏,但考古人才培养不易,全台二十系所的师生,每就考古发掘,疲于奔命。

其后开始正式之授课。下文兹据笔者之学经历与关心,择要介绍本次研习营之情况。

学员与史语所代所长臧振华院士交流。

回顾新史学

20日午后先由杜正胜院士以“重访‘新史学’”为题,讲述“新史学”的理念,并介绍创办《新史学》与研习营的过程。杜院士表示各国皆有新史学,今课所讲乃其自身之学研经验。新史学,据其投影片的说法就是“以求真为本务、反映时代精神、客观与意义兼具的学风”、“拒绝为历史而历史的研究,代之以了解现在和改善本来,从政治、外交,转到社会经济、思想的发展”。杜院士表示新史学来自其自身面对史学研究中“骨骼与血肉”不相称之困境:他反思其早年《编户齐民》(联经,1990)等著作,着眼于历史中的政治、制度等历史事实的“骨骼”,但对时人的实际生活(即所谓的“血肉”),实少有留意。杜院士自述其实际研究例子为史语所所藏、描写清代中期平埔族生活的《番社采风图》的出版。他说史语所准备出版该书时,需为之作一说明,但以不能指派同仁研究,故其自行为之,乃得接触平埔族社会面貌,从而了解历史的“血肉”。

而对于前一点世变与新史学的关系,杜院士指出这是受其师沈刚伯教授的影响。沈教授不相信“史学即史料学”可以得到历史的真相:世变与学术关系极大,史家无法脱离变动不羁的时代;而且史料总有不全。这些想法,促使其最终发起创办《新史学》。

Philology与东亚学术

与杜院士的课堂相呼应(或某种意义上可称作“反动”)的,是召集人张谷铭先生以“Philology: 西方、日本与史语所”为题的演讲,内容来自他的论作《Philology与史语所:陈寅恪、傅斯年与中国的“东方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87.2,2016)。张先生之研究以西方文艺复兴至启蒙时期的历史,故得以详述philology(有译作“语文学”者)在西方之源流,后半则及于这种学问(或治学方法),传入东亚的日本和中国,特别是对史语所研究风格的影响。张先生指philology类近于中国传统学术中的小学和文献学,是对文字、词汇、文法以至文献作批判研究,本是源于圣经研究的一种手法,之后应用在希腊、罗马、拉丁诸语言之典籍。近代以来,philology在德国一枝独秀,很大程度归功于以收集整理童话(并非一般人认为的“创作”)闻名的格林兄弟(Jacob[1785–1863] and Wilhelm Grimm [1786–1859])。格林兄弟透过整理德意志的民间传说以确立德意志国语,而使philology的研究手段突飞猛进。以philology治东方学,始于梵文研究。本源于英人治印需要,而后德国以本有优势后来居上,甚至将梵文研究成果联系到欧洲诸语,促成语言学上印欧语系(Indo-European languages)之成立。

于是盛行于德国的philology,主要透过日、中两国学者留德的契机,传入两国。张先生以日语学者上田万年(1867-1937)为例做了进一步介绍。上田毕业于帝国大学和文科后留学德国,亲炙当地philology,回日本后即以之推动各种日语改革运动,包括统一日语的书写系统。这可谓近代日本学术中受德国philology影响之大者。

至于中国方面,张先生举出陈寅恪和傅斯年两人都留学柏林大学,并将philology的训练带回中国:陈学习梵文、巴利文、藏文、满文、蒙文及当时新近发现的中亚古文字,傅亦学习梵文和藏文,并熟悉希腊文和罗马文的classical philology。张先生进一步提到,Philology之异于传统所谓小学者,乃在研究外国语(即如德国学者研究梵文),二则为观照全面,研究时运用到各种与史料和时代相关的不同语言材料(comparative philology)。这个观点在陈寅恪身上得以发挥。陈氏批评唐以后治《金刚经》者皆不晓梵文,“误解不知其数”,而治元白诗、弹词七字唱之体,实多得益于梵文。

而傅斯年本即认为“本来语言即是思想,一个民族的语言即是这一个民族精神上的富有,所以语言学是一个大题目”(《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故有机会在中研院成立研究所时,便成立了历史语言研究所--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不过,陈氏多涉诸语学,其成就见于其中国中古史研究;而傅只在留德后期方习philology,其贡献在于研究工作之指导思想,而非实际研究成果。

笔者对philology这个题目殊感兴趣,听毕演讲后,有两点联想:既然中日均曾受德国philology影响,则作为其余绪的史语所与东大东洋史研究室,后续发展有何异同?而特就傅斯年而言,在《史语所工作旨趣》中点名批评“不能用新材料”(主要是治文字学时不信甲骨,与罗振玉、王国维针锋相对)的章太炎一派,在张先生的论述中似有失音处。关于这一方面,可参平田昌司《“仁義礼智”を捨てよう――“中央研究院”歴史語言研究所の出現》(小南一郎編:《学問のかたち-もう一つの中国思想史》,汲古書院,2014)。

陈寅恪与傅斯年

近代东亚的医学史

第二天的课程,上午由戴丽娟、陈正国两位老师(均为史语所副研究员)分别讲述“东西汇流: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及其博物院”、“专制:东方、西方、再东方”,下午则由“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雷祥麟副研究员讲“重探卫生现代性──医学史与现代东亚的形成”,及史语所助研究员巫毓荃讲“近代日本的呼吸静坐法与神经衰弱”。篇幅所限,兹集中介绍雷、巫两先生的演讲。

雷先生以一幅图画为楔子,展开其对历史中医疗和政治之间的省思。该图是1840年英人描绘清人一边观测日蚀,一边顶礼膜拜,旁述则为“虽然中国人已知(日蚀)是由自然因素所致之现象,唯囿于旧俗太深,无法止此(仪式)”。雷先生用这样的一种张力来呈现表面上科技与政治的对立,然后带出近代中国吐痰、肺结核的卫生议题,如何与政治运动相关。

雷先生引用日治台湾总督府及孙中山的言论,指出卫生一向作为中国落后之证据。但在1934年国民政府发起的新生活运动中提到要维持整齐清洁之部分,则与一般认为该运动旨在恢复固有道德之异。雷先生认为,这与前一年开展的肺结核防治运动相关,而转入吐痰、肺结核的主题。不同于欧美、日本将肺结核理解为一种社会性疾病(social disease),在1930年代的中国,肺结核常被理解为源于中国文化的“家庭疾病”(family disease)。因为在中国人家中,病人和常人一同起居,随地吐痰的习惯相当普遍,而且进食时都不用公筷。因此,着手于家庭内的卫生情况,将家庭病理化,成为改善肺结核、扭转中国人不文明形象的战场。

雷先生更指出,新生活运动刻意选取礼义廉耻,是为了超越“家庭主义”道德;而提倡中国所缺乏的“民族国家主义的道德”。换言之,这其实不是一般所想的延续固有道德,而是延续了梁启超所倡导的“道德革命”:“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而新民出焉矣”。这样,不随地吐痰、使用公筷等改善卫生的做法,确是超越家庭主义的公德的代表性行为。实践个人卫生习惯是为了帮助个人自我隔离、抵御来自家人的威胁,又避免传染疾病给“非特定个人”。这样会疏远原本亲密的家人,另一方面又对他人产生负责任的新道德。

但雷先生提到,在破除家庭对个人的控制之余,新生活运动非为还其个性,而将之纳入国家体制,成为有益于党国的一员而已。这一论述,联系到新生活运动本来就要求“生活军事化”相呼应,饶足深思。

上课的会场——史语所文物陈列馆B1演讲厅

(本文原题《史语所第二十六届历史研习营参加报告》,现题为编者所拟)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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