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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靠声音行走
听到我们来了,李娜从工位站起,嘴角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她把椅子搬到会客室,放到我们面前最方便坐下的位置。一切轻车熟路,毫无障碍。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一个自小全盲的姑娘。
在熟悉的工作环境里,她凭借声音,以及身体对空间的记忆,就可以对周边状况了然于心。这是健全人不曾体会的。
那么,放到上海这一整座城市呢?一个盲眼的姑娘,能否相对自如地在繁华闹市之中穿行?我们想要通过这些影像,体会她在城市之中的感受。
我们为李娜出了一道体验题目:先乘地铁,再坐公交车,路上购买早餐,并取一些现金,去往一个她不常去的商场。
突破有限选择
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对于喜欢尝试挑战的年轻人,无疑具有极强的吸引力。而对一位有心体会更广阔生活的视障人士来说,这种吸引力就显得更加强烈——大城市有完善的基础设施,更有利于日常的出行;在有多元人群汇聚的开放都市,更易获得包容和尊重。
李娜就从兰州辗转来到上海。兰州没有专门为盲人设置的高中,她便考到青岛的盲校,大学就读于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全国为数不多的为盲人设点的大学院校。她最后在北京找到工作,随着所在机构拓展市场,来到上海。
“除了音乐领域,盲人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似乎就是基于日后从事按摩、推拿来进行的。盲校能学的专业有限,就业范围狭窄。”李娜也做过按摩店的工作,但她不喜欢日日夜夜地重复机械性劳动,把自己拘在一个小圈子里。她认为,盲人能做的事不止于此。“那时我一心想着换工作,只要有任何面试的机会,我都会去尝试。”
盲人感知世界的路径与健全人不同,但这不意味着职业选择就该受限。互联网也为视力残障人士减轻了障碍,甚至是插上了翅膀。“在互联网世界里,视力残障者和健全人基本没有区别。”盲人即便看不见,也可以通过读屏软件获得信息,能正常操作微信、支付宝等工具。而且,盲人接受听觉信息时,甚至还会比健全人更敏锐。他们所在的公司,就开展盲人速录业务。“我们听得更加仔细,录入之后,凭借读屏软件校对,只是速度可能稍慢,相比一般的速录,质量还要高一些。”该公司速录部门的负责人孔娜娜自信地表示。
“实际上,科技进步的动力,正是为了发展一种感官功能,也就是弥补某一种障碍(disablity)。”李娜的北京同事蔡聪对我们举例称,当初手机加入短信功能,是为了满足听力障碍者的需求,听不见的人可以用眼睛看到信息。而这个功能如今已经普及,甚至延伸为我们每天使用的微信。正是在克服种种“不能”的过程中,科技一点点向前推进。
的确,在和李娜等人的交流中,我们没有遇到任何言语、处事方面的障碍。
靠声音出行
在北京、上海,盲人固然有更丰富的选择,可以不做按摩推拿等工作,但为了一份“正常工作”,他们也不得不更辛苦一些。设想这类接线员的工作地点,一般不会在金融街或市中心,往往在较偏僻的位置,与居住地之间有不短的距离,离地铁站也有最后一公里。
这家盲人呼叫中心就在浦江镇地铁站附近。李娜的同事顾子豪,每天六点下班,要换乘一班地铁,再转公交车,才能在八点半之后,回到位于美兰湖的家。虽然每天近5个小时花在通勤路上,但她说,盲人找一份工作不容易,自己很珍惜,路程遥远问题不大。
对视障人士而言,关键不是路途的远近,而是能否方便准确地辨识方向。“地铁更有安全感。乘坐公交车面临的不确定因素更多。”李娜表示。
公交车
李娜对我们说,有两路公交车,会在自己等车的公交站停下。因为自己上下班时间规律,可以通过身边上车人数多少,判断驶来的是哪一路公交车。“六点多,上那一班车的人更多,是附近的园区下班,他们的员工都在这个方向上;而我要选的是上车人少的那班。”但这个判断显然附带了许多条件。如果李娜自己有其他事要提前回家,不按时在这个公交站等车,就无法指望这个“规律”。而如果未来那些大公司有更多员工加班,或者干脆迁到了其他地方去,“规律”就更是失效了。当然,到了那时,李娜可能还会找到其他“规律”。
而上车后也有许多麻烦。不少公交车不报站,即使报站也可能报错。视障人士既然无法通过语音播报得知自己何时应该下车,便记住停靠站数,来计算自己下车的时间。或者,与前述判断类似,选择一些站点特征来参照——比如,人民广场站下车的人特别多,而自己的目的地正好在人民广场的后一站。但这些记忆和经验,也都有失真的可能。
正如前述,移动互联极大方便了视障人士出行。李娜表示,使用“车来了”APP,可以知道自己想乘坐的公交车大概什么时候到。“当然,如果出现几辆车同时到达的情况,也不那么好辨认。”在我们的视频里,李娜乘坐公交车时,也是去问了其他人,才确认自己乘坐的是什么车。
而李娜的同事傅高山提到,放眼世界,早年公交车进站时也有声音报站,但因周边居民投诉噪音,近年来报站的公交车越来越少。这无疑给视障人士造成了不小的障碍。广州的公交车曾采用一种语音遥控器,视障人士在站内按下遥控器,就会听到车上传来的提示音。如今,这种提示设备也已转化为手机APP。
地铁
对视障人士而言,地铁相对比较友好。相比声音嘈杂、障碍物较多的地面环境,地铁既具备无障碍设施,也有明确的声音信息——比如,地铁列车内外精确的报站声;如果在岛式站台,左右两边的列车去往的方向,也可轻易辨别。
遇到两趟地铁共线时,情况就会稍微复杂一些。比如,上海的三号线和四号线。李娜所走的正是这条线。
李娜确认了站台的方向,却错过了自己要乘坐的四号线。因为她没有办法很快判断。她的经验是,三四号线地铁,关门声有一些微妙的区别,一个是短促的“滴滴”,一个是延长的“滴—滴—”。但是,等到关门声响起,很可能已来不及上车。这就要经过一番计算:三四号线交错开来,如果错过的是四号线,那么再隔一班上车准没错。
李娜对我们说,另一个判断的方法,是通过引擎声区别。她认为,“三号线更尖锐,四号线的更优雅。”但是,自从三号线引进新的班车之后,这个方法也不太好用了。
李娜还表示,虽然地铁比较方便,但还有提升空间。比如,港铁会用声音提示扶梯的上下方向。而在大陆,这种做法就很稀有。
打车和步行
视障人士过去无法独自打车——他们看不到路上是否有空车,不知何时应该招手。而在移动互联时代,这个问题算是部分解决了。李娜表示,一度通过读屏软件,就可以操作滴滴来叫车。“但后来滴滴升级,读屏软件无法读到某些界面,我们反而无法使用过去的功能。”李娜说。
根据最近一次统计,全国视障人士数量在1400万。对互联网产品而言,这个市场其实也算可观。
路面声音环境也比较复杂。傅高山对我们说,盲人步行过街,需要特别的声音提示。这种提示现在不多见。但即使有语音提示,也往往存在方向指示性的问题。“在十字路口处,因为缺少方向指示,过马路的人分辨不出声音从哪边传来,不知哪一边的路是可以过的。”
盲人步行时,就需要使用盲杖。这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通过扫过地面的盲杖触觉,人们可以辨认前方是否有障碍,是否是自己要去的目的地。但使用盲杖不代表一切都会安全顺利。因为,盲杖扫到的范围,是个有高度的扇形。故而,对高度较低的障碍物,或从天空垂下来的障碍物,盲杖便无法触到。比如,人行道上常有一些固定路桩。倘若桩的高度在人的腰部附近,盲人便能凭借盲杖轻易避开;而若桩与膝盖同高,盲杖不易扫到,小腿就很可能撞上去。撞到之后,腿上不仅格外疼,还往往留下青紫色的印子。视障人士常有这类遭遇,大家戏称这类固定路桩是“小腿的情人”。就在李娜等人办公的大楼前,正好有一排难以避开的“小腿的情人”。
黑暗中的感官世界
视障人士会留意到周遭环境特点,记录下一些标识,帮助自己辨别方向。在视障人士的世界里,许多被我们遗漏的信息都变得生动起来,成为有用的参照物。
我们与顾子豪约在七号线换乘八号线的耀华路站见,想要观察她一路回家的过程。子豪在电话里说,她会从七号线的车尾下来。“等等,”她很快说道,“我问一下旁边的人看,我是在哪节车厢。”接着她报过来一串准确的数字。
我此前从未留意到,地铁里每节车厢上方都有一个编号。一路上,子豪都在解释自己遇到的细节。比如,地铁下行的楼梯,在快到楼梯口的地方,盲道忽然断了。事实上,盲道的长度并不重要,关键的恰恰是这些转弯处、连接处的提示。这些重要信息的缺失,会让一段行程变得不顺。
或许,黑暗中的记忆更为明确而牢固。身体的空间感受要比视觉更可靠。只是健全人依赖眼睛,很少去留心发掘所有的知觉。
我们开始拍摄时,李娜在虹桥路站要寻找服务台,她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我们为她担心。她却笑着告诉我们,之前是故意复制上一次走错的路线。她其实知道正确的路线。她想以此提示盲道设计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沿着盲道走,直行处是直线,拐弯的地方会变成圆点。但分岔出去之后,是向左拐还是向右拐?并没有更多标识对此做出提示。
李娜可以记住上一次走过的路线,这是否意味着,视障人士的空间记忆更深刻?李娜说,到达一个新的地方时,自己同样需要进行探索。而走完一次之后,脑海里会浮现出这次行程的地图,有助于记忆。“第一次走,我们可能比健全人慢,但记得比较准也比较牢。”
子豪也曾告诉我们,她喜欢足球,是靠听来看比赛的。“广播本身主要就是以听为主,然后我们自己在脑子当中想象一个足球场。”当足球解说员不断描述足球在球场的哪个方位运行时,她在脑海里,就能看到一幅动态画面。
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人伸出援手。这让李娜有些意外。这可能因为是在周末,如果在上下班高峰期,人们很难抽闲顾及周边人的需要;也可能是手机从旁拍摄之故。
李娜表示,不希望大家在提供帮助时将盲人视作没有能力或特别可怜的人,但也不希望盲人受到别人帮助时,出于强烈的自尊,不愿承认自己的需要,故意拒绝。
李娜不想强化盲人“弱势群体”的形象。如前所述,盲人认为,自己接受环境信息比较慢,但方位感更强。再加上互联网的福利,基本能和健全人一样工作生活。
如果回到几年前,他们外出是尴尬的——就连从银行ATM机取用现金,都是麻烦事,必须要去银行柜台。不同银行的ATM机密码器数字排列不同,他们无法迅速准确输入银行卡密码,而此事又很难拜托路人帮忙。我们特地在视频里展示了这个过程。而当下,各种消费都未必要使用现金。在视频里,李娜通过手机,就可以方便地买到面包。
我们需要关注的,是盲人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我们也曾研究了一些无障碍出行的研究问卷。而与交通专业人士、盲人群体交流之后,我们发现,那些问卷设计,似乎是把健全人的思考方式,套在视障群体身上。作为健全人,我们通常在想象盲人的问题,因未能体会到他们的体会,因此没有真正触及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希望,能通过这些文字和影像,让更多健全人去平等体会盲人的感官世界。不必将其视为“身残志坚”,更不要对其抱有施舍心态。他们的感受和我们不同,这只是世界多样性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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