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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要做的是回归“美国精神”

王建勋/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2017-01-24 17:37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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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自2015年6月,共和党人、纽约地产商唐纳德•特朗普宣布参选总统以来,到他当选和就职,不论是在美国还是整个国际社会,对他的评价都截然相反,呈现出严重的分裂倾向。支持者强烈认同,反对者则将他说得一无是处。这究竟是怎么了?

就职演讲传递了什么信息

我没有在昨天半夜里看特朗普就职典礼的直播,今天(1月21日)早上补看了他的就职演说。我认为,其演说不像其批评者所说的那样空洞无物、民粹主义、孤立封闭,相反,这个演说有一些亮点,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的。虽然它不如里根这种历史上伟大总统的演说那么出色,那么出彩,但其中仍然有不少值得关注和回味的地方。

比如说,左翼知识分子和评论家指责特朗普的演说体现了民粹主义。为什么说是民粹主义呢?因为特朗普在演讲中不停地诉诸于人民(the people),说要把权力从华盛顿特区拿走,还给人民。之所以如此表达,是因为人民的权力在华盛顿的官僚政客手里已经太久了。其实,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他不是诉诸民粹主义,而是强调,建制派的政客们通过寻租和不正当的交易为自己谋取利益,滥用了人民赋予他们的权力,人民或者人民中很大一部分人的声音被他们忽略了。特朗普不过是想要扭转这种局面。

“民粹主义”这个词在特朗普当选和就职过程中被普遍滥用,无论是知识界,还是普通民众,都滥用了它。的确,这个词本身没有清晰准确的含义,其本意是任何平民反对精英的政治行动。在一定程度上,只要是平民反对精英,都可以被称之为民粹主义。在某种意义上讲,民主可以说就是典型的民粹。一人一票,民众做主。还有比这更民粹的吗?今天,民粹变成了一个标签,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那些指责特朗普当选是民粹主义的人士,是在贬义上使用这个概念的,意思是说,那些平民选了特朗普,他们是为了反对精英。我们看到,在这次大选中,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很多是中下层选民,特别是白人中下层选民,在受过部分大学教育或者完全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选民当中,相当一部分人投票支持了他。批评特朗普的人据此认为,他的当选是民粹主义的。

问题是,假如希拉里当选,那么,会是谁支持她呢?很大一部分是美国最底层、最穷的那些人,包括那些生活不下去,要靠福利、低保才能维持生活的人。奇怪的是,如果希拉里因获得这些人的支持而当选,就不是民粹主义了吗?比特朗普支持者还穷、地位还低下的人投票支持希拉里,不说那是民粹,反倒是比他们条件好、收入在5万美元到25万美元之间的人支持了特朗普,就说那是民粹。这有道理吗?一点都没有。

如果说因为特朗普在演说中诉诸人民所以就是民粹主义的话,那么,美国宪法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美利坚合众国人民”(We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不也是民粹主义吗?显然,这种看法是荒唐的。不能说他诉诸人民,他就民粹主义了。不诉诸人民,难道诉诸官僚?诉诸人民,不就是共和国的本意吗?特朗普演说中使用的“人民”这个词,指的是每一个活生生的美国人,不是卢梭意义上的那种独立于每个人之外、凌驾于每个人之上的抽象存在,不应该混淆。

在就职演说中,特朗普表示要保护美国的利益,说了不止一遍“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这样的表达让左翼知识分子声称,特朗普反全球化,要把美国封闭起来,重走“孤立主义”道路。这个评价同样是成问题的。特朗普没说要搞封闭主义,没说美国要关起门来,不再是一个开放的国家,不跟其他任何国家玩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相反,他只是强调,过去这些年,在国际贸易领域,在国际秩序领域,美国人没有维护好自己的利益。显然,在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看来,这是不公平的,凭什么要牺牲美国人的利益来换取国际上的支持?这样做是不对的,是无视选民的利益,无视美国人的利益。

他强调美国利益优先,或者,其他任何国家的领导人强调本国民众利益优先,这错了吗?难道一个英国领导人应该说,我们应该把阿富汗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是多么荒唐,多么虚伪的说辞。无论从常情上,从法理上,从逻辑上,还是从民主的根基上讲,特朗普的话都没有错。特朗普强调首先要维护美国人的利益,决不意味着以牺牲他国民众的利益为代价,决不意味着美国人的利益和他国民众的利益总是冲突的。那种认为特朗普强调美国人的利益,必然损害他国民众利益的看法,是一种零和博弈思维,是错误的。在国际贸易领域,完全可能营造一种双赢的格局,正如在一国之内的市场交易一样。

特朗普认为,要把美国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在此基础之上,才能够顾及国际社会的利益,才能顾及其他国家的利益。怎么可能先把其他国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呢?所以,特朗普那样讲,不是批评者所说的他要搞孤立主义、封闭主义。相反,他在演讲中强调,我们要与其他文明国家一道,要团结起来,共同维护国际秩序,对付恐怖主义,甚至引用了圣经的话说:“当上帝的子民团结一致时,那将是何等愉悦美好!”

说到这里,不得不强调一点,特朗普能当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把基督教信仰放在了重要的位置。这一点非常重要。他在就职演讲中多次提到了圣经、上帝,这并非偶然。他的当选得到了很多美国基督教领袖的支持,从宗教的角度来看,是对世俗化的一个反叛,一个抗议,一个挑战。基督教精神是美国传统的核心,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美国的立国根基,无法理解美国政体的圣约基础,无法理解《独立宣言》中“造物主”赋予美国人的天赋权利,无法理解为何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无法理解美国总统在就职时为何要手按《圣经》发誓等。

特朗普在就职演说中还讲到,不能再让人们依靠福利而活着,每个人都要自立,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使美国变好。这一点非常重要,也是美国的传统。美国人传统上一般都会强调,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成为靠自我奋斗而成功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并和自己的同胞一道改变整个社会,而不是依赖别人,依附于别人。这样的主张一反奥巴马时代的做法。可以看出,特朗普继承了里根的遗志。里根的名言是,政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政府就是问题本身。

如果我们把特朗普的演说放在美国传统的大背景下去理解,就很难像左翼那样指责其空洞无物、民粹主义、封闭孤立了。当然,特朗普的言谈举止有时候表现得不像个绅士,不是一个谦谦君子,比如,他在竞选过程中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讲,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和群体。是的,他确实是一个在言谈举止上不太讲究的人,不像希拉里那样的老牌政客,伪装得非常好,在公开场合讲话时,你绝对挑不出她半点毛病。问题是,越是这样的政客,越具有欺骗性,越容易把一个国家带入歧路。而且,值得大家思索的是,即使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还能赢得大选,其中的缘由就更值得人们深思了。下面我就谈谈为什么特朗普会当选,或者说,他当选的深层社会根源是什么。

特朗普当选是大众民主时代一系列问题的反映

从特朗普胜选到现在,我看了大量的评论,但大多流于肤浅,即使是福山这样的观察家,也时常发出一些不靠谱的惊人之语。比如,他声称特朗普当选是民主对自由的胜利,甚至美国要从此走向衰落等。

在我看来,特朗普的当选,有着深刻的社会政治根源,是对过去一百多年来美国进入大众民主时代之后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的反映。

我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大众民主”(mass democracy)。大众民主就是一人一票,人人平等,谁都可以投票,谁都可以参与到政治当中,不论一个人有钱没钱,也不论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肤色、性别等如何;同时,大众民主强调民众直接参与、直接选举等。很多人会说,这样的时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时代,人人都可以投票,都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但是,这样的时代也带来很多的问题,诸如民意汹涌、激情难抑,削弱了对权力的制约,再分配他人的财富等。

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进入大众民主时代之后,美国宪法中规定的一些过滤民众激情的精英化设置都被改变或者废除了。比如,1787年美国国父在制宪时,参议院议员的选举是间接选举,即每个州的两名参议员是由州议会选举产生的,但是到了1913年,第十七修正案改变了这种做法,参议员的选举变成了选民直接选举,与众议员的产生方式没有什么区别了。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化。

美国的国父们为什么要为国会两院议员设计不同的选举方式?因为他们要用参议院来过滤民众的激情,不让民众直接选举,在一定程度上远离民意,采用间接选举的方式;而且,两院制的制度设计,主要是为了让两院之间进一步分权制衡,以确保国会不滥用权力,那么,为了让两院制的这种相互制衡作用发挥出来,就要尽可能地让它们的产生方式不同,即参议院实行间接选举,而众议院实行直接选举。

这是美国国父们精心安排的产物。他们想要建立的政体不是古希腊式的直接民主,而是代议制共和国,他们非常担心古希腊式的那种民主会造成多数的暴政,让民众失去理智,让他们被一些善于蛊惑人心的人煽动起来。所以,他们依据美国宪法建立起来的国家是一个联邦共和国,一个复合共和国(compound republic),通过双重的分权制衡——横向分权制衡(三权分立)和纵向分权制衡(联邦主义)——来限制权力,来防止无论是少数还是多数的暴政。

大众民主时代以来发生的第一个重大变化是,联邦政府的权力不断扩张。我们看到,今天美国联邦政府所能做的事情,与建国时联邦政府所能做的事情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天的联邦政府权力范围涵盖大部分领域。比如,它可以向个人征所得税,这在建国时是不可思议的,国父们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联邦政府向个人征收所得税,是二十世纪之后的事情,之前是没有的。今天,联邦政府还可以管教育、医疗、住房等领域的事项,甚至连一个抽水马桶的抽水量是多少,都有联邦法律的规定。可以想象,现在的美国联邦政府几乎是无处不在。

这严重背离了国父们的制度设计和政治理想。他们当时设立的是一个非常小、非常有限的政府,他们非常担心政府的权力太大,以至于它可以为所欲为,深入社会的方方面面。当然,从美国内战之后,联邦政府的权力就在扩张。内战打破了联邦和各州之间的权力关系平衡,可以说,在内战之前,是各州占上风,而在内战之后,则联邦逐渐占了上风。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之后,尤其是随着进步主义、社会主义、福利国家等思潮的风行,加上两次世界大战,联邦政府的权力有了前所未有的扩张。每一次战争都扩张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因为战时要求短时间内集中人、财、物资源,而且扩张之后很难收回。所以,今天,联邦政府的权力可以说已经伸到各个领域。奥巴马利用联邦政府来推行医保,这在建国之父们那里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说到这里,有必要插一句,为什么在这次在大选当中,那些非常正统的共和党总统参选人,如年轻有为的卢比奥(Marco Rubio)、克鲁兹(Ted Cruz)等,都败下阵来,而且一开始就溃不成军。为什么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在过去几十年中,正统的共和党在不断妥协,不断向民主党靠拢。也就是说,两党之间的政策越来越接近。那么,对共和党选民来讲,他选谁都一样:你的政策要和奥巴马都差不多,我就没有必要选你了。

但是,当特朗普站出来的时候,他提出的一系列政策和传统共和党人很不一样,所以才会得到共和党选民和其他一些平时不投票者的支持。

上一次,奥巴马寻求连任时,我认为共和党就没戏,因为共和党候选人提出的政策与民主党的政策太接近了,所以不可能赢。共和党要想赢,就必须和民主党划清界限,政策不能不断向民主党方面妥协,得有自己坚持原则的政治纲领。民主党方面呼吁大政府,共和党不能跟风,应该坚持呼吁小政府。现在,正统的共和党人都不敢说要取消福利制度,不搞医保,不对教育和农产品等等进行补贴,都不敢说,因为担心一这样说,会失去大多数选民。结果是,越担心,越竞争不过对方。因为对方是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就要干这个干那个。这次特朗普能赢得大选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他的观点很明确,认为政府管得太多,权力范围太大,官僚主义太严重,背离了美国的地方自治传统等。

第二个变化是,在过去一百年里,美国中产阶级的税收负担在不断加重。从罗斯福新政之后,美国一步一步在向福利国家靠拢,虽然跟欧洲的福利国家相比还相去甚远。你要搞福利国家的话,就必须有人埋单。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有人得到了免费的医疗和教育,一定有其他人纳税埋单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过是,一些羊毛出在另一些羊身上。

那么,税收负担更多出现在谁的身上呢?在民主党的方案当中,他们声称,通过征收累进税,钱主要是富人出,因为富人交税多。比如,比尔•盖茨这样的富人得交百分之四十的所得税。但其实,承担大部分税负的人还是中产阶级,因为富人交的税毕竟数额有限。中产阶级的收入超过了可以免税的最高标准,但又不够高,所以负担最重,意见也最大。他们无法享受很多可以免税的福利,反而要为那些福利埋单。但对富人来讲,他们根本不稀罕那些福利。

这等于是说,中产阶级的人最惨,他们交了最多的税,却享受不到福利,或者,享受到的福利很有限。大部分的福利归了穷人,而穷人又不交税。中产阶级能满意吗?肯定不。所以在这次大选中,白人中下层选民,如制造业、能源领域的白领工人等,大多投票支持特朗普。这是对长期以来压在他们身上的税收负担的一种反抗。

同时,政府提供的福利过多,造成了巨额公债和财政赤字。美国现在有近二十万亿美元的公债,之前有十二万亿美元,奥巴马当政期间增加了近八万亿美元,2016年财政赤字将近6000亿美元,而2009-2012年每年财政赤字都在10000亿美元以上。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医改方案造成的。竞选总统时许诺很容易,但开出很多空头支票,钱从哪里来?假如把未来五十年子孙后代的钱都花掉,这对他们公平吗?凭什么让子孙后代还没出生就背上你的债务了?

很多人羡慕福利国家,殊不知,福利国家助长懒汉精神,缺乏可持续性,造成巨额财政赤字,甚至导致国家破产,像希腊这样的国家一样。过去这些年,很多福利国家都在推行养老金改革,延长退休年龄等,他们自己已认识到再这样下去,会出现严重的问题。但是,人们一旦得到福利,福利就只能螺旋式上升,否则人们就不干了,就要抗议。大家看到,欧洲一些国家一旦把退休年龄从60岁延长到62岁,就引来全国大罢工。福利国家的人们都想得到好处,但不愿意付出代价。问题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三个变化是,过去一百年中,大量移民对美国的秩序、传统和信仰等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美国现在有大约1100万非法移民,加上合法的移民,数量更加庞大。而美国在建国时仅有300万人口,现在的人口高达3亿以上,翻了一百倍,推动人口增长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移民。当然,美国本身就是个移民国家。

在这次竞选中,很多人对特朗普的一大批评是,他反对移民。这个说法是错误的。特朗普仅仅是不欢迎非法移民,他欢迎任何合法移民。美国是世界上对移民最开放的国家之一,只要满足它的一些条件,外国人都可以去美国,都有可能获得绿卡或者成为美国公民。你去欧洲大部分国家试试?那些国家福利虽好,但你基本上拿不到那些国家的公民身份。一个人想成为瑞士公民,几乎比登天还难。一个人想要成为日本公民,也很困难。大部分国家都不是真正的开放国家,都不欢迎外来者成为本国公民,而美国是一个开放社会,它的大门总是对合法移民开放。

特朗普一生气说,要在美国与墨西哥边境建长城。这话一方面表达了他要解决非法移民问题的决心,另外一方面,他只是在比喻,不会真要建长城。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应当想方设法阻止更多非法移民涌入美国,要慢慢消化那些移民,而不是让移民一下涌入太多。

美国欢迎移民,但那些移民必须是有步骤、有秩序地涌入,否则,它的秩序、文化、传统、宗教信仰都将不保,这个国家的根基将会动摇。我们必须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理解,为什么特朗普在移民问题上表达了如此强硬的态度,为什么会表达了修长城这样看法。他不是简单反对外来者,他没有表达过排外的意思。

非法移民给美国带来了治安问题、犯罪问题等,特别是恐怖主义问题。这是必须正视的问题,任何一个美国总统都不可能对此漠不关心。移民中有大量中东穆斯林,其中一些人就是干恐怖工作的。特朗普说,我们欢迎正当移民,但不欢迎制造恐怖主义的移民。这是非常正当的理由,非常正当的要求。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欢迎恐怖主义者,我们欢迎的当然是爱好和平、自由、秩序的人,而不是制造恐怖袭击的人。

还有宗教信仰方面的冲击。大量移民不信仰基督教,亚洲有大量无神论者和穆斯林去了美国,所以,美国人在宗教信仰上感到有一种危机感。特朗普在移民问题上表达的看法是非常正常的回应。今天,倘若几亿无神论者或者伊斯兰教徒一下子移民到美国,我相信,美国将不再是美国,不仅那里的秩序可能会遭遇危机,而且其立国的根基将会受到严重的动摇。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在移民问题上的态度和看法。

大众民主时代的第四个变化是,美国整个知识界和科技精英都表现出明显的无神论倾向。在美国几乎所有的大学里,大部分教授都是左翼知识分子,都支持民主党,支持希拉里,其中很多都是旗帜鲜明的无神论者,表示他们不信仰宗教,不信仰上帝。如果大学知识分子是左翼的话,那么,他们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大都是左翼的。为什么受过良好教育,特别是研究生教育以上的人士,都支持希拉里和民主党?这并不令人惊奇,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就是左翼、无神论的教育。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知识分子天生认为他们同情弱者,总有胸怀天下、救国救民的理想,认为社会不公,认为自己的理性能够解决人世间的一切苦难,能够铲除人世间的一切罪恶,能够拯救这个世界,于是,他们提出了各种乌托邦的理想;他们迷恋平等,甚至认为平等比自由更重要,如果不能得到平等的自由的话,宁可要平等的奴役。很多科技精英认为,通过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可以彻底征服大自然,可以战胜一切,可以实现任何不切实际的梦想。在他们看来,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他们自然不相信上帝给人类施加的限制,自然不相信理性的限度和边界。这样的倾向,在今天美国的知识界、科技界,在大学里,在硅谷这样的地方,表现得非常明显。

特朗普在这次竞选中表现了他对基督教信仰的热忱、尊重,并得到了基督教领袖和信徒们的普遍支持。这是非常重大的一个信号。它在告诉人们,美国的普通民众想要重回基督教信仰,他们要向无神论的冲击说不。

宗教对美国有多么重要?如果大家看了昨天的特朗普就职典礼直播,就会知道,它非常重要,不是一般的重要。特朗普发表就职演讲之前,先宣誓,怎么宣誓呢?他是左手按着《圣经》,由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伯茨(John Glover Roberts Jr)为他读宣誓词。为什么不是按着别的什么书?假如是按着别的书发誓,你会尊重它吗?不会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神圣性。为什么要对上帝发誓,而不是对着一只猫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发誓呢?因为上帝是神圣的,是全知全能的,是超验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大众民主时代的第五个变化是,“政治正确”的无限弥漫。在过去一百多年时间里,“政治正确”可以说是无所不在,不只在政治生活中,即使在社会生活中,人们也不敢公开讨论政治不正确的东西。每个人都必须严格恪守“政治正确”的原则,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方面,绝对不能表现出对少数族裔、女性或者所谓弱势群体等的歧视。比如,即使一个人研究发现,黑人在某些方面表现不如白人,哪怕这是一个事实,也不能公开说出来,否则会惹上麻烦,尤其是对于从政的人而言。

人们不仅不能歧视少数族裔,而且还要在制度上实行反向歧视,比如,大家熟悉的平权行动或者纠偏行动(affirmative action)。大学在录取学生时,假如一个白人和黑人是一样的分数,那么,在一定条件下,要优先录取黑人。或者,即使黑人的表现差一点,也要优先录取。据说,这样做是因为黑人在历史上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加上他们受到的教育不行,所以现在要通过这样一些措施来进行矫正。问题是,这种反向歧视是歧视吗?如果是的话,它公平吗?肯定不公平。没人能论证它不是歧视。不论以什么名义,什么理由,这样的政策安排一定是歧视性的。

为什么歧视黑人不可接受,而歧视白人却可以接受呢?凭什么我的分数比他高,我反而不能上大学呢?有人说,一个黑人的爷爷的爷爷曾经被一个白人的爷爷的爷爷歧视过,所以要矫正这种历史上发生的歧视。但是,那个白人会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又没有歧视过他,你应该让我的爷爷的爷爷去承担歧视的责任,而不是让我来承担。如果你的父母犯了罪,我把你抓起来,让你承担责任,你觉得这样行吗?绝对不可以,因为这是太荒唐的事情。更何况,你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的爷爷的爷爷歧视了他的爷爷的爷爷,对不对?

历史上的种族歧视无疑是糟糕的,但是要矫正那种歧视的糟糕后果,不能用逆向歧视,因为这会造成新的歧视和伤害,这样做的后果和此前的歧视一模一样。两个恶不能相互抵消,两个恶加起来也不等于一个善。这个道理复杂吗?不复杂,但是,平权行动之类举措在美国和欧洲很多国家都在施行,并且得到普遍的认可。我们中国的大部分人也会支持这样的看法和做法。但我认为,不论以什么名义进行,不论要去矫正什么样的后果,歧视就是歧视。对付一种歧视,不能用另外一种歧视。那会制造另一种罪恶。

现在的情况是,对少数族裔的歧视不仅不能在公共部门出现,在私人企业中也不能出现。假如我开一个私人企业,我在雇佣工人的时候不要黑人或者某些族裔的人士,只要白人,依据现在的法律,这就构成了歧视。假如我招工时只招一米七五以上的人,或者只招不抽烟、不喝酒的人,这算歧视吗?这种做法何罪之有?我这里是私人企业,如果你觉得不满意,不到我这里来应聘就好了。实际上,大部分企业不会提出这种招聘要求,为什么?因为企业没有必要这么做,它必须接受市场的检验,要这么招人的话,招不到优秀人才,会被竞争挤垮,会付出代价。所以,大部分企业在实践中不会那么招人。但这也不行,因为根据法律规定,你在私人企业里也不能那样招人,否则会被认为是歧视,对方可以起诉你。这都是非常成问题的。

“政治正确”还体现在,今天你绝对不能歧视同性恋,歧视同性恋会惹上大麻烦。前年,美国最高法院作出裁决,承认了同性婚姻的合法性。我觉得这在美国历史上,甚至在整个西方历史上,都是非常重大的变化,严重背离了基督教的传统。基督教里只承认一男一女的结合才是婚姻,现在好了,两个男的、两个女的结婚也必须被承认。那么,是否可以进一步延伸,一个人和一个动物结婚可以吗?三个人可以结婚吗?五个人可以结婚吗?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可以吗?婚姻定义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有没有边界?如果都可以,那么婚姻就没有边界了,是可以随意定义的。这就非常可怕了,会对整个社会的传统,对道德伦理,对家庭这个基本社会单位,对子女教育等,造成严重的冲击。但这些都得到了左派、民主党的支持。

特朗普当选后,很多人期待他会扭转这种局面,让美国重新回到基督教所认可的传统意义上的婚姻关系当中。可以说,特朗普的上台就是对政治正确的直接挑战,他觉得政治正确这种东西已经走得太过头,危及整个社会的秩序和传统的价值观,是改变的时候了。

总而言之,特朗普这样一个“怪人”当选决不是偶然的,更不是什么民粹主义,而是过去一百多年中发生的这五个方面的变化所造成的。或者说,这五个方面的变化是特朗普当选的深层社会根源。

特朗普就任后,美国可能发生的变化

那么,特朗普就任之后,美国可能会发生哪些变化?或者说,他可能给美国带来怎样的影响?虽然他刚上任,具体政策选择尚不太清楚,但从他的竞选纲领和对一些问题不断的表态中,我们可以进行一些小小的预测。

第一个可能的变化是,大幅度减税。特朗普曾表示,要将企业税率从35%降到15%。这一点体现了特朗普想要让美国重新走向繁荣的决心,因为他知道美国的繁荣依赖于私人企业,依赖于资本主义,减税之后才可能让企业更有活力,实现藏富于民。

第二个可能的变化是,制造业会回到美国本土。特朗普在就职演讲中强调,要让美国人“买美国货,雇美国工人”。今天你去美国的超市里,几乎看不到美国制造的商品,那里的商品几乎都是墨西哥制造、中国制造(现在也少了)、越南制造、孟加拉国制造等,所有这些商品都涌向美国,美国人怎么能不失去工作机会?

特朗普说,必须让制造业回到美国。那么,怎么吸引它们回到美国呢?那些企业之所以离开美国本土,原因之一是,比较而言,美国税负太高,征收严格,很多方面对它们不利。而美国企业前往生产的目的地国家有很多优惠条件,比如对外资企业免税三年、免费提供土地等。特朗普的减税政策,就是要减轻企业的压力,让它们回到美国本土,即使在美国生产也能赚钱。

同时,特朗普重新强调自由市场的重要性,要减少政府的干预,减少国家的干预。国家干预是过去一百年来市场经济的毒瘤,十九世纪之前,美国政府几乎不介入经济活动。而今天,在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你都能看到政府的介入。比如,你要开一个理发店,理发店的工作人员都必须拿到许可证,就像驾照一样,否则,就不能为顾客理发。虽然我们知道,美国仍然是资本主义的典范,但这种对经济的管制,与一百年前相比,已经无所不在。在特朗普当政期间,他在减少政府干预经济生活方面可能做一些努力。

但是,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他在位四年或者八年能做的事情相当有限,因为有太多利益已经固化。为什么他在就职演讲中强调,要把权力从华盛顿拿回到人民手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对经济生活的干预?因为有无数游说集团和官僚集团要从管制中寻租,有了管制,这些人才能得到好处。寻租活动弥漫在经济生活中,这一点身为商人的特朗普非常清楚。他长期以来做生意,知道政府在哪些方面走得太远、插手太多,对经济生活干预过度,阻碍了创新。他要改变这些东西。

第三个可能的变化是,移民政策方面会有比较大的调整。特朗普仍然会欢迎合法移民,但要减少和限制非法移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美国仍然会是最开放的国家之一,但会有更为严格的限制非法移民的政策,甚至会将一些非法移民驱逐出境,而不是让他们继续待在美国享受美国人为其提供的福利。

第四个可能的变化是,改变或者废除奥巴马医改方案。特朗普上任第一天,就已经签署了削弱奥巴马医改方案的行政命令,被认为是逐步废除它的第一步。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因为奥巴马医改需要巨额财政资金,会拖垮美国经济。特朗普更多强调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强调运用商业保险为来提供医疗保险,以减少财政赤字。

第五个可能的变化是,联邦最高法院回归保守,削弱“政治正确”的影响。在平权行动等方面,特朗普会有所作为,但在很大程度上,他必须依赖最高法院,依赖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可以预见,最高法院接下来的变化是,会趋向保守主义。特朗普现在可以提名一位最高法院大法官,如果他能任满八年,那么,他或许可以提名三到四位大法官。这将改写美国最高法院的历史。现在最高法院八名大法官中,保守派和左派或自由派(liberal)大法官差不多是四比四的局面,假如特朗普能任命一到四位保守派大法官,可以想象,他们未来在最高法院的裁判中会对同性婚姻、平权行动以及堕胎方面的案例有所作为,让美国重新回到保守主义的传统。

奥巴马时代的很多做法和判决都让人忍无可忍。除了那个同性婚姻的判决之外,奥巴马还签署过一个“厕所令”,就是允许公立学校的学生根据自己的性别认同选择厕所。也即是说,即使你是男孩,假如你认为自己是女孩,你就可以去女厕所。这是多么可怕和荒唐的事情!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性别就可以据此行动的话,那就意味着,你能改变上天或者上帝给你的性别;如果你今天认为自己是男的,明天认为自己是女的,后天又认为你是男的,整个社会将会陷入混乱、无序和恐慌之中。保守主义者非常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而特朗普可以通过最高法院的努力在这些方面有所作为。

第六个方面的可能变化是,重新强调基督教信仰在美国社会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特朗普任命的多位部长,如教育部长、司法部长、住房和城市发展部长等,都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毋庸置疑,他要对无神论化的倾向进行矫正。教育部长还是位倡导学校选择(school choice)的领袖,估计会对公立教育进行一些手术。

特朗普要回归传统的“美国精神”

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上述六个方面的可能变化,那就是,特朗普要让“美国精神”回归,要重新强调美国传统。

什么是“美国精神”?简单地说,就是资本主义加基督教,换一种表达就是,安•兰德(Ayn Rand)加《圣经》。安•兰德是谁?她是一位俄罗斯裔小说家、哲学家,写过著名小说《源泉》(The Fountainhead)、《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等。她创立的哲学流派叫客观主义哲学,她被认为是对美国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最有力捍卫者、吹鼓手。她的作品影响了美国无数的企业家和创业者。

“美国精神”就是要将资本主义与基督教完美结合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特朗普也是安•兰德的信徒和资本主义的信奉者、鼓吹者,同时也是对基督教信仰非常尊重的一个人。“美国精神”一方面强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获得成功,同时认识到自己理性的限度,认识到宗教信仰对自己心灵净化的重要性。把这两个方面结合到一起,就是“美国精神”,就是美国传统,而特朗普要做的就是回归“美国精神”。

(本文依据作者于2017年1月21日在西安“知无知文化空间”的学术演讲录音整理而成,由作者最终审订。)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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