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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我退出了职场“戏精”的走秀场

2021-12-30 20: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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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郑振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收录于话题 #进击的职人 252个

- 职 业 故 事 -

出来后,我才明白,我又被“戏精”本精给套路了,成了杨迪进步的阶梯,不出大家的意料,不久后,杨迪被任命为新的办公室主任。

口述:南山人

撰稿:郑振

-1-

搞文学的人多少都有点自负,我也不例外。大学毕业后,我踌躇满志,仗着自己发表了几首短诗,写过几篇像模像样的散文,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得知自己被分配到了区文联工作时,心理落差有点大,毕竟我的诗歌已经获过国家级的奖了,一个区级文联小庙,哪里会盛得下我这尊大佛。

第一天报到,我提着厚厚几箱书,几经周折才找到隐藏在某仿古建筑里的文联办公室,当我拿着文件找到办公室主任报到时,也许是我盛气凌人又有点傲慢的态度引起了领导的不满,她跟我聊了一会儿后,淡淡地说:“你刚毕业,现在也不忙,你先回家休息几天,等电话通知再来上班吧。”

没有分到办公桌和宿舍,我不得不又提着自己重重的几箱书辗转3个小时才回到郊区的家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整整两个月没有通知。我整日听父母唠叨,或趴床上看书、拉难听的二胡解闷,或跑到对面山上去“喊山”,头发也懒得洗,胡子也懒得刮,情绪极不稳定,初见我的人都以为我是疯子。

再待下去会彻底疯掉,在父母的威逼下,我不得不精心打扮一番,作出谦逊姿态,再次找到办公室主任报到。

这一次,她倒是挺热情,带着我参观了一下文联大院,介绍了文联的组织架构和人员状况,还给我安排了一个靠窗的办公桌和一个七平方米的小宿舍。主任安排了同事杨迪带我熟悉工作。原来,区里要举办第一届“桃花盛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推广区里的林果产业,文联作为承办单位之一,正好缺人手,我来得恰如其时。

杨迪十分热情,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激动地告诉我,我们俩是同一批分配的职工,他来报到时,我已经回家去了,没见上面,他一直在想象着我的样子,但是上班这么久了,我竟然一直没有出现,他甚至都好多次梦见过我,虽然现实中的我比梦中的更帅。

在他热情洋溢的“告白”中,我好几次想抽回自己的手,都被他握得更紧。他还多次拍我的肩膀,说他一直想要联系我,但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好在我今天来了,他一定一定要请我吃饭,为我接风,并说将来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被杨迪的热情彻底感动,认定这将是我将来职场上的盟友。我从他口中得知,报到的当天他就已经上班了,而我却整整在家等了两个月。后来我才顿悟,是报到当天自己的态度得罪了领导。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初出茅庐没有体现出价值时,放低自己的姿态才是王道,否则,可能连单位的门都进不了。古人早就说过,“满招损,谦受益”。

在职场上,自负和骄傲是第一大忌。从那时起,我收起了往日的锋芒,变得谦逊起来。

下班后,我一直在等待杨迪请我吃饭,为我接风,但他似乎将这事忘了个干净,约着同路走的老钟和会计一起回家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我才意识到,杨迪是个将表演用于生活的人,刚才那热情的一幕,其实是在飙戏,只是他飚得太逼真了,我都信了。

-2-

文联下辖多个协会,我平时主要负责联系摄影家协会和书画家协会。按照“桃花会”工作方案设定,我的主要任务是组织摄影家协会开展“焦点拍花”,组织书画家协会开展“泼墨画花”,我需要专门为这两次活动设计完整详细的活动方案,并上报区委宣传部审定。

两个方案的设计工作需要多次对接协会负责人,要协调每个会员的时间,还要协调其他部门确定举办时间,更要对接景区场地的使用情况,最重要的还要盯紧天气问题,一到春季,我们这里冰雹和雷暴天气增多,严重影响活动的举办。我一个人对接两场大型活动,忙得焦头烂额。

一次,我熬了个通宵,头晕眼花。主任却找到我说,负责小曲协会的老钟由于近日腰椎间盘突出症复发,需要卧床休息,所以“唱曲赞花”的活动需要我兼顾开展。我的脑子轰的一声,情绪瞬间崩溃了。我已经比别人多联系一场活动了,这么多天“5+2”“白+黑”的忙碌着,身体都吃不消了,又让我多干一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我压制不住蹭蹭上涨的火气,立即暴跳如雷,将本来做好的方案扔了一地,怒怼主任做事不公平,欺负老实人,何况文联还有那么多闲人,一天到晚喝茶玩游戏,就不能让他们分担一下吗?

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那些老干部们都从报纸后面露出头来,眼神错愕,空气凝结数秒,我明白了祸从口出的道理,这是当众揭了别人的短,将我自己树为公敌。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已经无法收回了,活还没干呢,人已经被我得罪光了。

主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脸憋得通红,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她又拿着文件走到杨迪的工位前,说:“小杨,要不你帮忙做做吧,老钟是真的病了,我都去家里看过一次了,抽空你们也买点礼物去看看他,大家都是同事嘛,都是一家人。”

杨迪立刻站了起来,满脸堆笑说:“行啊行啊,老钟人特好,也常在工作上帮我。这是我应该做的,虽然小曲协会那边我不是很熟,但我可以去老钟家探望他的时候,让他帮忙指导指导,我这周末加班来做,等方案出来了,您到时候帮我把把关。”

主任很高兴,拍了拍杨迪的肩膀走了。杨迪坐了下来,才开始抱怨,说自己已经好久没回过家,好久没有自己的业余时间了之类,还抱怨工资这么低,工作任务这么重,不如去外面打小工。但自从上次飙戏过后,我不再相信他的表演了。

下班后,蕊兰大姐叫住了我,她说,看得出来我是个老实人,但是情商太低了,将来不管在哪个单位,一定要切记,不要当面怼直属领导。即便是她有错,安排的工作不公平、不科学、不合理,都可以私下里解决。像今天这事,小杨的做法,就是教科书般的反应。

-3-

桃花会过后不久,文联又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又开始拿出混日子的心态,无所事事熬时间。

我有时间开始自己的创作了,时不时有作品发表在一些刊物上,大家都争相传阅,甚至在区里各个机关都在传阅我的作品,我被冠以“才子”的盛名。

一天早上,我刚吃完早餐,准备写一篇新散文。办公室忽然走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除了我之外,单位的男女老少都像被同时按了按钮,整齐划一地在凳子上弹了起来,叫了声“贾主席”。这是我第一次见我们单位的一把手,传言他之前做了结石手术,一直在家静养。

他微笑着向大家打了招呼,我是第一次见他,只是随便寒暄了几句。但杨迪却像老朋友一样,接过主席手里的公文包,替他泡了杯热茶,激动地说:“您今天来,我太高兴了,昨天晚上我还梦见您来着,我梦见您开会给我们安排工作,我还寻思着您在家养病呢,没想到这就回来了,谁说梦是反的来着,梦有时候就是正的。”我感觉这些说辞都挺熟悉的,才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也说过梦见我之类的话。

原来,在领导住院期间,杨迪已经不止一次去探望过了。

所以贾主席对他很熟悉,反而对我这个“新人”问了许多详细情况,比如,毕业于哪个学校,学的哪个专业,老家是哪里的,在哪些著作上发表过作品等。

杨迪再次戏精上身,夸张地向领导汇报我的情况,说我平时写作有多厉害,曾获过很多奖励,他曾认真拜读过我写过的小说(其实,我没有写过小说),辞藻考究,故事跌宕起伏,引人深思。

聊了会儿,杨迪又开始夸赞领导身体好,恢复的很快,脸色红润有光泽,看起来也年轻了许多。我十分厌恶这种不合常理的情感,但贾主席很是高兴,吩咐办公室主任买些水果来给大家吃,还让她中午在聚腾阁饭庄安排一顿便饭,让大家一起聚一聚。

领导走后,同事们开始夸赞杨迪会说话,今天这顿饭可以说是杨迪为咱们争取来的,是大功臣。

但是中午吃饭时,杨迪却到的最晚,主任连着催了几个电话,贾主席说一定要等他到了开席呢,他却一直不见踪影。直到主席不耐烦了,要亲自打电话时,他才急赤忙慌地跑进来。

他首先对自己的迟到做了检讨,连罚了三杯酒后才开始解释,说是临下班前,宣传部打电话急要一个意识形态工作的总结报告,他昨晚一直加班写但没有写完,本想着今晚下班前报给他们,没想到QQ群里催着马上要,他只好加急写出来,报了电子版过去。

主席很是感动,饭桌上,他不停给小杨转桌,还主动提议大家向小杨敬酒,夸赞现在像小杨这么努力的年轻人,真是不多了,将来一定能顶起大梁,要重点培养。但整个席间,我坐在最末的位置,领导自始至终和我没有任何交流。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职场上像小杨这一类人,他们很少做出成绩,也没有自己的核心价值,但仍旧能够通过一些渠道获取更多职场资源与机会,可惜的是,这样的能力,我一辈子学不会。

这让我第一次有了挫败感。

-4-

新任的区长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年底他下基层到宣教口调研时,特地要求到文联看看,还顺道开了个座谈会。当他得知区里还没有一本像样的文学类期刊时,皱起了眉头。

过了几天,区政府办主任打电话来传达了区长的指示精神,要求尽快筹办区里的第一本文学杂志,经费由县财政承担。

办文学杂志,整个流程很复杂,前期要办许多手续,还要约稿、审稿,校对,排版,定稿后还需要联系印刷厂,印出后分发到各单位,文联一共6个编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任务,额外增加一项任务,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劳动,而工资又不会因此而增加。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家都怕把这个工作任务落在自己头上,百般推诿多绕,最适合的人选便是我和杨迪。

从那时起,杨迪便又开始新一轮的表演,他每天上班后都在单位自言自语,说着年底了,区委要开始年终考核了,要准备好多好多的资料,为此他自讨腰包,购置了许多文件盒,放了高高一层。他在每个资料盒上都做了标签,严格按照年终考核的资料清单,他每做一样资料,都要找贾主席去把关,刻意扮演着单位最忙碌的那个角色。

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在加班做资料,写考核汇报,故意晚上十点多在群里发一些需要采集的表格,让我们填好发给他。每次他发了通知,主席都会竖个大拇指,道声辛苦。

几个月下来,杨迪将自己打造成了单位里最忙碌的那个人,领导都不好意思再给他压担子了,所以办杂志的经费拨下来之后,工作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为了使这项决定更加稳固,杨迪专程又找贾主席将我夸赞了一番,说我是区里有名的才子,区里各个机关单位都叫我“大师”,办文学杂志,我是最佳人选。

我很不开心,也抱怨了许多,但这些抱怨最终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一把手的耳朵里,得罪了大领导,事情也没有得到解决。这件事让我明白了,遇到困难不要去抱怨,这样只会给别人留下没有能力只有情绪的印象,也让同事将我孤立了起来,毕竟没有人喜欢和消极的人共事。

-5-

过完年后,办公室主任因患乳腺癌请了长假治疗,主任一职空缺了下来。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杨迪开启了“加戏”模式。

每天早上上班后,杨迪会主动在主任办公桌的抽屉里拿起领导的办公室钥匙,为贾主席打扫办公室。他的时间点掐得非常精准,总会在领导到达办公室的那一刻打扫完毕,并且替领导泡好茶,等领导换好衣服坐定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一次,区政协通知贾主席临时参加个会议,贾主席随手拿了个黑色的笔记本准备出门,杨迪立刻跟了上去,他提醒贾主席,黑色笔记本是平时参加宣教系统的会时用的,而参加政协的会应该拿那本红色的笔记本,那是去年两会上给政协委员配发的笔记本,更符合今天的场合。贾主席愣了几秒钟,满意地换过了笔记本,并露出赞许的目光。

文学杂志办起之后,虽然没有申请到期刊书号,只能作为一份内部刊物印发,便免去了注册、发行之类的麻烦,只需做好征稿、校稿、送审、印发等基础性工作。因为我是单打独斗,大量的工作落在我一个人头上,忙得不可开交,长时间加班加点,苦熬苦咽,使我的脾气变得很坏。好在期刊得到了区长的认可,每期他都会认真阅读,有几个干部因为在期刊上发表了作品,得到了区长的认可,被调到区政府办做了秘书,从此还改变了命运。

从那时起,这本文学期刊的命运也开始发生了改变,为上稿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有好几次,我读着那些“必须”刊发的稿子,气不打一处来,将其扔在地上,踩上两脚。杨迪立刻扑上来一边安抚我的情绪,一边夸张地用身体拼命护着那些稿子,好像我会“杀”了稿子似的。其实,他知道主席的窗口正对着我们办公室的窗口,我们这边的一举一动都被主席收在眼底。

后来,发展到几乎所有刊发的稿子都是关系稿,坊间都传出了笑话,说好端端一部文学期刊,前三分之一是现任领导的文章,中间三分之一是部门或乡镇领导干部的,末尾都是离退休老干部的稿子,还挺讲政治。

我苦恼的是那些高水准、有深度的自由来稿根本没有一席之地,我实在忍无可忍,准备找主席理论一番,因为长此以往,我们的杂志会成为垃圾回收站,不但读者会放弃,连领导也会越来越反感。杨迪也对我的愤怒表示支持,让我一定找个机会,好好跟领导说说,如果主席不听,甚至可以与之据理力争。

一天,主席又抱来厚厚一叠招呼稿,让我修改,我气不过,我找到贾主席办公室,激动地慷慨陈词,大声说出了我对这种打招呼发稿的期刊非常反感,也非常为之担忧。但我刚把期刊小样拍到领导桌上时,杨迪立刻冲了进来,将我拦腰抱住,他一边劝我有话好好说,一边向贾主席道歉,用力将我拖了出来,他又瘦又小,力气不足,拖我拖得很是狼狈。

临出门时,我在主席脸上,看到了对我的鄙夷。

出来后,我才明白,我又被“戏精”本精给套路了,成了杨迪进步的阶梯,不出大家的意料,不久后,杨迪被任命为新的办公室主任。

工作满一年后,恰逢区委组织部遴选干部,我偷偷报了名,通过一篇申论文章赢得了调任机会,在杨迪艳羡的目光中离开了文联。

我明白,无论什么时候,掌握实实在在的技能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演技和虚伪赢得了一时,但一定赢不到最后。

注:本文出现的人名地名等均为化名,请勿对号入座。

原标题:《一年后,我退出了职场“戏精”的走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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