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镜子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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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归途如虹

《红楼梦》第一回里写到“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可见，《红楼梦》还有《风月宝鉴》这个书名。

《红楼梦》甲戌本“凡例”云：

《红楼梦》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

而这一主旨在《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凤月鉴”这一回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红楼梦》第十二回写贾瑞迷恋王熙凤的美貌，意欲和王熙凤勾搭成奸。王熙凤两次捉弄他，第一次让贾瑞挨了一夜的冻，第二次让贾蓉和贾蔷去讹诈贾瑞，还让他们往贾瑞头上倒了污秽之物。之后，贾瑞便得了重病：

“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

为了治病，贾瑞“无药不吃”，可是还是无效。

跛足道人给了贾瑞一面“风月宝鉴”。他告诉贾瑞：

“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结果，贾瑞照“风月宝鉴”的背面，看到的是一个骷髅，他觉得跛足道人在骗他，于是便看正面：

“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

其实，贾瑞看到的凤姐是自己心中的幻影。他都病到如此地步了，却依旧不能忘情于王熙凤的美貌，可见其执迷不悟到了一种多病态的地步。沉溺于自我欲望而不能自拔的贾瑞最终害死了自己。他没有把握住跛足道人给予他的求生的机会，可以说是自食其果。

当贾瑞死后，他的爷爷奶奶贾代儒夫妇伤心不已，觉得是“风月宝鉴”害死了贾瑞，就要烧掉它。结果“风月宝鉴”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最后，跛足道人抢走了“风月宝鉴”，飘然远去了。

“风月宝鉴”的话让人想到《红楼梦》第一回里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一副对联。

贾瑞的故事带有强烈的寓言性质。其实，世界上像贾瑞这样的人不少。他们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不知道人生真正应该追求的是什么，看不到人生的真相。

贾瑞最大的悲哀在于没有自知之明，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他第一次被王熙凤戏弄后如果可以悬崖勒马，及时清醒过来，就不会第二次被捉弄得那么惨。更加可悲的地方在于，他都已经认识到王熙凤是在捉弄他了，却还是不能忘情于王熙凤。

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贾瑞是一个很痴心的人。但是贾瑞对王熙凤的痴心既不符合伦理道德，也没有丝毫让人感动的地方。他只是迷恋于王熙凤的美貌而不能自持。欲令智昏的贾瑞在欲望的撩拨下完全被王熙凤玩弄于鼓掌之中，丝毫没有判断力。

《红楼梦》里贾瑞的故事和不少佛经里的故事有相通之处。

《大般涅槃经》里记载：

“尔时我复往波罗木奈，住波罗河边。时波罗木奈有长者子，名曰‘宝称’，耽荒五欲，不知非常。以我到故，自然而得白骨观法，见其殿舍宫人婇女，悉为白骨，心生怖惧，如刀毒蛇，如贼如火。”

《贤愚经》里记载：

“于第四日，复集大众。魔王复化作一女人，端正美妙，侍立尊后。众人注目，忽忘法事。于时尊者，寻化其女，令作白骨。众人见已，乃专听法。”

估计曹雪芹是从佛经里的美女变白骨的故事里得到启发，写下贾瑞的故事的。

《红楼梦》庚辰本在第十二回里的“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处有夹批曰：

“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

可见，批书人也认可曹雪芹是受到了佛教当中的“白骨观”的启发。

不过，和佛教崇尚断情绝欲，“四大皆空”不同，曹雪芹并没有把所有美女都视作洪水猛兽。曹雪芹写贾瑞的故事其实是批判庸俗之人所追求的“皮肤滥淫”。

《红楼梦》第五回里，警幻仙姑说：

“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

《红楼梦》里以贾瑞、贾琏等人为代表的精神空虚堕落的纨绔子弟，只知道寻花问柳，纵情声色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曹雪芹对这类人是持严肃的批判态度的。

曹雪芹推崇的，是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和怜惜，是贾宝玉对女性发自肺腑的同情。贾宝玉在女性面前，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而是设身处地地体谅她们的处境，尊重她们的人格。贾宝玉甚至可以忘我地关怀少女。比如他看到龄官淋雨，不顾自己，一心只提醒龄官去避雨；比如他自己被烫伤了，却只关心玉钏是否被烫伤。

按照警幻仙姑的说法，贾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警幻仙姑把这份“痴情”推之为“意淫”，还强调：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可见，“意淫”是一种精神活动，具有超越性和神圣性。

脂砚斋对“意淫”的解释是：

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意淫”就是一种超越欲望，超越阶级的人道主义关怀，一种悲天悯人之情，一份温暖的大爱。这种情怀，和贾瑞所追求的“皮肤滥淫”有云泥之别。

于是，贾瑞在“风月宝鉴”里看到的是自己幻想中的王熙凤，是在幻想中和王熙凤几番雨云之后精尽人亡而死，而贾宝玉则是在梦中梦到了和自己一样具有“女儿”崇拜，把“女儿”二字视作“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甄宝玉。

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

甄宝玉是贾宝玉的一个镜像。贾宝玉在梦中梦见甄宝玉就是在梦中观照自我，审视自我，追寻自我。

人本身是看不到自己的容貌的。在镜子被发明出来后，人们通常是通过镜子观察自己。所以，镜子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我。

但是认识自我并不是通过镜子了解自己的容貌那么简单。可以说，正确认识自我，是每一个人一生的难题。一个人，如果被“声色货利”所迷，就容易迷失自我，甚至走向自我毁灭。欲望，是人性中难以泯灭的组成部分，但有时候欲望会让人泯灭人性。

怜香惜玉的贾宝玉能够在镜中看清自我，因为贾宝玉没有被欲望蒙蔽双眼，内心澄澈；内心浑浊的贾瑞在“风月宝鉴”中看不到自我，看到的只是自己欲望的投影，最终只能自寻死路。

史书里记载唐太宗在魏征去世后说：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是一面人生的镜子，人性的镜子，读者可以通过它品味人生百态，洞察幽微复杂的人性，同时照见自己的内心。

希望大家可以铭记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贾瑞的故事对世人的告诫，懂得克制自己不合理的欲望，反躬自省，净化内心，不要成为欲望的奴隶。

原标题：《《红楼梦》里的镜子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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