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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物|原来“秋风起 思莼鲈”是一场误会?
李白有首《行路难》,末尾说“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化用的是西晋张翰的故事。
张翰这故事很有名,后世专有个词叫“莼鲈之思”。说他(约公元266年—316年)本在洛阳做官,有年秋风起,张翰萧瑟独立,见落叶归根,突然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1] 和鲈鱼脍。吴中的莼菜多好吃呐!鲜鱼放下去同煮,略加豆豉,不说一碗,只一口,鱼香菜香从嘴里滑至喉头,清爽神气直冲脑门儿。人生贵适意,这千里之外的洛阳,只有热面片吃,没劲!
(唐)欧阳询《行书张翰帖》,故宫博物院藏
对食物的热情上来,张翰立刻写了封辞呈递给他上司,他上司不敢存天理灭人欲,便允了。张翰一叶扁舟归故里,没多久听说洛阳大乱,他上司也在乱中死于非命。险险逃过一劫的他,被众人一致称赞:“不为名利遮望眼,只缘吴中莼菜羹”!什么叫有远见?这就叫有远见。后世文人也爱引这故事,或表达对家乡的思念,或表示自己不在乎名利地位,只求大隐于市——李白这首《行路难》,就是张翰当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的意思。
(明)文俶绘《金石昆虫草木状》中的莼
只可惜,他们是见《晋书》写张翰“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便将莼菜当作吴中秋天的时令风物,与它许多寄托意思,但细考史书,最初记载可不是这样。刘义庆在《世说新语·识鉴》[2] 里写,“张季鹰...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羮、鲈鱼脍...遂命驾便归”,哪儿有莼菜的影子!《世说新语》和《晋书》,一成于刘宋,和张翰生活的时间不远;一是史书,记载已有分歧,更不必说到唐宋年间,众人意见更有差异了。欧阳询《艺文类聚》说张翰“思吴莼菜羮、鲈鱼脍”;白居易写《白氏六帖》,又是“江南菰菜羹、鲈鱼脍”;《太平御览》呢,一本书里三处记载,居然各自不同:“时序部”和“饮食部”都说张翰思的是莼菜羮、鲈鱼脍;到了“鳞介部”,张翰思的是什么?“吴中菰菜羮、鲈鱼脍”!莫衷一是,貌似难以定论。
但也只是貌似而已。
张翰思的,是菰菜,莼菜只是误作的异文。从汉代起,吴中就有秋天吃菰菜羹的习惯了。譬如刚才说的《太平御览》,“饮食部”辑录过一本汉人写的《春秋佐助期》,说八月雨后,苽(菰)菜生,用来做羹臛,“菜黄若金”,味道极其佳美。到萧梁时,宗懔写《荆楚岁时记》,更在九月九日事中说“菰菜地菌之流,作羮甚美,鲈鱼作脍白如玉,一时之珍”[3] ,吃的也是菰菜羹。
更何况,莼菜主要生长在春末夏初。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中说,莼菜好吃,当在四月,若到了九、十月的秋天,莼菜就吃不得了,因口感粗硬,“莼有蜗虫著故也”。到了十一月,形态粗短,且苦且涩,更吃不得了。张翰好吃,总不会思怀这样的食物罢!
莼菜采摘 图片来源:新华社记者 王全超 摄
既如此,那后世为什么还说张翰秋日思莼菜呢?主要是被唐修《晋书》中的记载误导所致。唐修《晋书》采录甚多,除了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还有魏晋南北朝时不同版本的《晋书》或史记,间杂志怪小说,错谬很多,又没有统一修订,很多地方记载有误,前后矛盾,历来被人诟病。张翰莼鲈之思,当是一则,虽直录《世说新语》,但又平添莼菜几字,在后世造成了误会。但《晋书》之误,范围还不很大;到唐玄宗唐代宗年间,李瀚写《蒙求》,引《晋书》文章说张翰思莼菜;小童子们开蒙读书,都说莼菜,慢慢地,人们提吴中秋日风物,就必说莼菜了。譬如辛弃疾写《木兰花·滁州送范倅》,讲“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清代樊增祥《用旧韵寄敦夫都门,并忆渔笙东归》,也说“士龙一棹江东去,最忆秋风雉尾莼”,都说秋天张翰思莼菜。
千载之下,不是没人质疑过这则故事。“公安派”代表人物,明朝袁宏道就说,“莼以春暮生,入夏数日而尽,秋风鲈鱼将无非是,抑千里湖中别有一种莼邪?”但像他这样敏而好古有所思的人可不多,大多数人宁可前后文意不同,先写春夏莼菜之美,后写秋日张翰之归,也不肯仔细想想《晋书》《蒙求》之误,误在何处。
(宋人摹本)吴道子《送子天王图》中线描技法——“莼菜条”,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不过,史书记载张翰莼鲈之思,重点原本也不在他思什么,而是他为什么思——“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早知洛阳要乱,用家乡美食当借口,辞职避祸,有远见,莫过于此。我从前初读《世说新语》,也是这般看法,觉得张翰有远见;但后来读史渐多,觉得张翰避祸是真,思念家乡,也是真。
张翰是吴人,三国鼎立的孙吴江东,就是他的故乡。西晋统一九州后,对吴人很是忌惮,觉得他们和巴蜀那边比起来,“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趑雎,屡作妖寇。岂蜀人敦朴,易可化诱;吴人轻锐,难安易动乎”,是西晋的心腹大患,稍不注意,就要造反。
为了防止江东作乱,晋武帝下令提拔吴人做官。太康年间(公元280年-289年),许多吴人征召入洛,可直到元康八年(公元298年),“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城职”,吴亡已过十八年,朝廷口头上提拔吴人的政令层出不穷,可放眼望去,几个吴人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
这已很让人无奈,更尴尬的是,到了北方的吴人,还很受歧视。譬如有“二俊”美誉的陆机与陆云(公元261年-303年)兄弟,拜访刘道真时,刘道真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东吴有种长柄葫芦,你们带种子来没有?这叫什么话!刘道真出身高平刘氏,不算魏晋时的顶级世家,尚且敢这样对待陆机,更不必说其他士族了。
出身范阳卢氏的卢志,竟当众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魏晋南北朝极讲避讳,提起别人父祖名讳已是极大不尊重,更不必说这样公然提起人家父祖的名字了!也难怪陆机要说“嘻嘻嘻嘻”,也用卢志家祖的名讳反唇相讥。但这样回应,也只能争得一时半会儿的意气,陆机入洛后仕途极其不顺,即便先后被朝廷显贵征辟,但始终只是“祭酒”、“太子洗马”、“相国参军”之类的幕僚,在朝中根本什么话语权,只能依附于别人。甚至到后期,连宦官都敢领兵冲进他军帐里抢人,骂他“貉奴[4] 能作督不!”
陆机出身江东顶级世家,一门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他的祖父陆逊,谁不知道?父亲陆抗,也是东吴名将,境况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吴地士人?即便他们真有才干,纪瞻“好读书,多有著述,兼解音乐”,孙惠“有文采,善书檄”,周处“有文思,曾著《默语》(三十篇)及《风土记》,并撰集《吴书》”,但在西晋有意打压下,依旧郁郁不得志。也难怪与陆机、陆云并称“三俊”的顾荣,三次归吴,甚至因政局难堪,想过自杀。
当时已是八王之乱,司马家宗室互相争权,司马颖让陆机领兵,然而“机吴人,羁旅单宦,顿居群士之右,多不厌服”,很多人因陆机出身吴地而不服他管。不多久,有人向司马颖进谗,陆机因此被杀。而早在陆机被杀之前,身为齐王司马冏的幕僚,张翰就已感受到了萧飒,因此便借莼菜鲈鱼之思,返回了故乡。
虽是张翰的借口,但莼菜鲈鱼好吃,应是事实。《齐民要术》说“诸菜之中,莼为第一”。又说四月生的莼最好,“茎而未叶,名作‘雉尾莼’”,肥美第一,入口嫩而滑,才嗦入嘴,嚼都不必,自己便顺着舌头落肚了。吃下一碗,能让人“鲜得掉了眉毛”!
(日)细井徇绘《诗经名物图解》中的莼菜
莼菜也叫水葵,“性易生,一种永得”,河流湖泊里很多,所以南方人常吃。乘一叶小船,顺水慢摇,一个下午,第二天的粮食就够了。因采莼的人多,有时还会遇到妖怪。河东常丑奴曾在湖边有座房子,有天黄昏,依稀看到一位女郎乘船而来,满船都是莼菜。待近了,见她姿容极美,但面带愁色:“我采莼太久,竟到了这里!眼看时间太晚,等会儿天全黑透,我就只能在河里打转了!郎君心善,能留我住一晚么?”
常丑奴的确心善,当下便收留了那女郎。谁知睡到半夜,常丑奴被一股烘烘臭臭的臊气呛醒,一个鲤鱼挺坐起来,与那女郎面面相觑。却见女郎面红耳赤,羞得眼睛都红了:“郎君让我出去罢”!常丑奴便开门放人,女郎脚才踏出,身形已变,却原来是只褐色绒水獭!
《幽明录》里这故事,结局戛然而止,不知水獭变人到底要做什么?似乎真的只是采莼太晚,不为害人。但妖怪也会怕黑么?不知道,只觉得故事有趣罢了。
有时莼菜也会短缺。譬如梁武帝起兵(公元500年-502年左右)时,战乱四起,到处都买不到莼菜。当时有个人叫陶子锵,他母亲很爱吃莼菜,所以母亲死后,陶子锵一直都在家里供奉莼菜,祭奠母亲。此时莼菜到处不见,陶子锵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竟“恸哭而绝,久之乃苏”——难怪史书要赞他孝义。
莼菜受欢迎,鲈鱼脍名声更响。尤其张翰想念的松江鲈鱼脍,名流宴集、地方朝贡,到处都能看到它的身影。《搜神记》写曹操有回设宴,兴致起来,突然生了遗憾:“今天座中皆是名士,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唯一缺憾,便是没有江东那边儿的松江鲈鱼脍!”
座中恰好有名术士,名叫左慈,很有本事,听曹操这么一说,便笑着接话:“这有什么难的!”立刻找曹操要了个装满水的铜盆,拿了根竹竿装上鱼饵,盘腿坐在厅堂里,将鱼饵往铜盆里一抛。满座都盯着他那竹竿看,一室静谧,不多时便见竹竿颤颤,左慈手上用力,身体一仰,“哗啦”几声水响,一条肥大鲈鱼跃出水面,溅得地上一滩水迹。
(清)郎葆辰《桃花鲈鱼纨扇》,故宫博物院藏
众人惊呼,左慈却很淡然,微微一笑:“咱们这儿这么多人,一条鱼怎么够?我再给诸位钓一条来!”便又下饵,不多时,果然又有鱼“愿者上钩”!这事儿太过神异,曹操一边亲自操刀做鱼,一边刁难:“现在有鲈鱼,可惜没生姜,吃鱼脍怎能没蜀国那边的生姜?”
左慈道:“这也不难。”曹操怕他玩把戏,叫人就近买来,便说:“我之前叫人去蜀国买锦缎,你买生姜的人,顺便跟他说一声,多买一点儿。”左慈点头答应,出门买姜,不多时回来,说任务都办妥了。一年多后,蜀国买锦的人回来,果然多买了一些,曹操问他,那人说:“去年某月某日,我在店铺里遇到了一人,他说您让我多买的呀!”又忐忑,“怎么,买多了么?”曹操摇头,到这时才信自己当时吃的,果然是松江的鲈鱼、蜀国的姜!
做鱼脍很讲究。一是在蘸料讲究。把白梅、橘皮、姜、蒜捣成末,再混着栗子肉、饭一块儿舂,略加些盐,最后放醋调开,酸咸适当,底料厚实,蘸什么都好吃,何况是鱼脍!做脍的鱼得新鲜——这是自然!若不新鲜,这生鱼片吃起来便带一股腥味儿!也不能太大,一尺就够了,若太大,皮厚肉硬,不好切倒罢了,吃起来也不爽快,肉老。将这新鲜的鱼放在砧板上,“鸾刀若飞”,快快片成雪花般的细薄模样。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做鱼脍,越细越好,“秋蝉之翼,不足以拟其薄”,最好!等装盘上桌,层层叠叠如薄纱般堆在一起,筷子一拨,立刻像雪片似的散飞盘中。夹一片往蘸料里一裹,上下两面蘸匀,再往嘴里一送,鲜!酸!好!“和神安体,易思难忘”。
还有种鱼干脍,做法就简单多了。盛夏季节,捞到鱼后,把皮骨都剔掉,只要最精的肉,切成一缕缕的细条,放在阳光下曝晒。不过三四天工夫,水分就都蒸发完,这时再拿一个新的、从没过过水的白瓷瓶把这些鱼干装起来,外边儿裹一层泥密封——这样能保存鱼本身最大的鲜味儿,口感和新鲜鱼脍没什么区别,是隋朝吴郡那片儿献给朝廷的贡品,“所谓‘金韲玉脍’,东南之佳味也”。
也难怪张翰心心念念,想回家吃盘鲈鱼脍了,同样想吃的,还有一碗菰菜羹。
原作者:谢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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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陆机曾答“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2]按程杰先生《三道吴中风物,千年历史误会——西晋张翰秋风所思菰菜、莼羹、鲈鱼考》一文,《晋书》《世说新语》诸版本记载均无异文。《世说新语》作“菰菜羮、鲈鱼脍”;《晋书》作“菰菜、莼羹、鲈鱼脍”如是。
[3]参见宋金龙校注《荆楚岁时记》。
[4]貉奴、貉子是中原人对吴人的鄙称。
参考文献:
(唐)房玄龄等:《晋书》
(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
(南朝)刘义庆:《幽明录》
(南朝)宗懔著,宋金龙校注:《荆楚岁时记》
(北宋)李昉等:《太平御览》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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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相超:《魏晋南北朝饮食文化研究》王康璐:《魏晋南北朝岁时节令饮食文化研究》程杰:《三道吴中风物-千年历史误会-西晋张翰秋风所思菰菜-莼羹-鲈鱼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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