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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丨彭霞 : 一坛霉豆(外一篇)
彭霞,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湖北公安县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发表于《北京文学》《北方文学》《文汇报》《中国青年报》等刊物,出版《千字文的智慧》《千家诗》与《婚姻不是爱情的穷途末路》等书。
霉豆由新鲜饱满的黄豆制成,是湖北省公安县一带农家小户餐桌上经常出现的一道开胃菜。其味道鲜香味醇,咸而不涩,作为下饭菜,格外好吃。 在贫穷的日子里,父亲有这道菜,必斟上一杯酒,夹起几粒霉豆,裹进饭里,每扒拉一口,就端起酒杯,轻抿一下,随后,意犹未尽地在口里咂品着,显得一脸陶醉。上初中住校时,每到就餐时间,我拿出一罐母亲淋了香油的霉豆子。拧开铁罐,那诱人的芬芳,就会惹得近处几位吃饭的同学,端着饭碗,纷纷围住我。那时的我,非常骄傲,用自己的勺子,给每位同学都分发上一小勺。尽管勺子上留存着我从嘴里嚼落的饭粒儿,同学们也丝毫不介意,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他们甚至还不放过那空空的罐底,抢了罐去,将饭团在里面转上一圈,又扒拉进肚子里。
霉豆好吃,但做起来并不简单。不仅要挑选籽粒饱满的黄豆,蒸煮黄豆时还需把握火候,发霉与配料更要讲究技巧。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锅霉豆的口感也就全都变了味,相当于废了。因此,每次做霉豆,都是母亲亲力亲为,她从不敢放心地交给我们。对每一个环节都把控得非常严格,唯恐一不小心,就白白浪费了一大锅黄豆。 那年秋天,院子里粒粒饱满的黄豆,铺了一地,黄澄澄,金灿灿,在阳光里兀自闪烁着光泽。那些黄豆,都是母亲的孩子。它们被母亲勤劳的双手播种在春天芬芳的泥土里,历经一春一夏的精心浇灌,锄草施肥,终生根发芽,长到枝繁叶茂,又到了硕果累累的收获季节,但我的母亲没有机会再侍弄它。因为,我的母亲患肠癌晚期,在病床上躺着。 父亲将黄豆收割回家,在烈日下碾成黄珍珠玛瑙般的一粒粒。这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母亲会让父亲给她捧来一把黄豆,她略略抬起头,细细端详,用手轻轻抚摸着,憔悴病容的脸上闪着柔和而亲昵的光。
这些黄豆,在母亲的眼里,它可以变成各种各样的美味,丰富我们的餐桌,豆浆、豆腐脑、籼米粉、黄豆芝麻茶、黄豆酱,这些都是我们爱吃的。父亲和我最爱吃的是霉豆。所谓霉豆,即将黄豆蒸熟、发霉,放入酒与各种调料后,再装进坛子里的菜。吃时,舀出一小碗,用它加上一点腊肉或是辣椒、蒜苗,在锅里烩一下,便成了一道美味可口、回味无穷的菜肴。每顿饭,只需舀上一勺霉豆,定能吃下两大碗米饭。每到黄豆收获的季节,母亲都会做上好几斤,供我们全家吃个够。 母亲躺在床上,动不了,霉豆就是她指导着我做了。先挑选籽粒大而饱满的黄豆。为方便照顾母亲,我将黄豆搬到她的房间挑选。豆子光滑圆溜,挑选时,如使劲捉住一个个身子溜滑而调皮躲闪的孩子,真是太费功夫了,我挑得眼花、头脑胀痛,也不过只有一斤,离母亲要求的八斤,相差太远,我终是不耐烦地嘟囔着嘴说:“有这功夫,倒不如去买一点!”见我不愿意做,母亲什么也没说,而是费力撑起半个身子,意欲下床,我急忙阻止了她。我惭愧地重新坐回盛满黄豆的簸箕旁边,母亲就看着我挑,教我挑得快的技巧。
母亲精神好点时,让我拈几粒黄豆放在她掌心,她柔柔地看着,小心地摩挲着,犹如抚摸着儿时我的脸颊,眼神中有眷恋,也有不舍。那时,母亲已经知道,留给她的时日不会太多,可她却表现得非常镇定,周全地安排着后事。那份从容,不似赴黄泉,而是去走一趟远亲。她的言语间,偶尔也会表现出几分留恋、不舍与焦虑,她担心的是父亲。父亲不会照顾自己的生活,也不会种菜,忙碌的时候,甚至只吃一碗茶泡饭。“你看,秋天了,园子里的菜也吃完了,买菜费钱,家里也没钱,你父亲吃什么呢?”母亲絮叨着念一遍,愁容布满了那张黄纸般的脸,又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刻,我终于懂得了母亲,做最后一坛霉豆的良苦用心。 接下来,我听从母亲的吩咐,将择好的黄豆搬到池塘里淘洗干净,上大铁锅蒸煮,冷却,盖上青青茅草,移至阴凉处发霉。一周左右,待长了白霉,再听从母亲的指导与吩咐,调好佐料,装入瓷坛。
一个月后,母亲去世了。父亲从田间地头回家,会从瓷坛里抓一把霉豆,放进油锅里与蒜苗烩成一大盘。 霉豆香味依旧,父亲吃饭时,仍喜端着小酒杯。几粒霉豆裹在饭里,扒在口里,再轻抿一口酒,在嘴里叭咂着,忽然停顿下来,眼圈就莫名地红了。我夹一筷子,细细品味,内心充满了无限的酸楚。
念 想
他相貌朴实,性情憨厚,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却能把土地耕种得丰茂盈实,年年获得大丰收。他对土地的虔诚与恭敬,宛如他生命中爱着的两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他的前妻,他们相识于20世纪70年代初。端庄美丽的前妻经媒人介绍来到了他家。那是怎样的一个家?三间土坯墙的茅草屋,东间住着他年迈瘫痪在床的奶奶;西间是他的房,除了一张泥坯与稻草搭建的床,还有几件零散的生活用品,几乎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中间过堂,既是厨房,又是招待客人的地方。由于长年累月烧火做饭,整个墙壁,烟熏火燎得黑咕隆咚,即使在白天也得点着煤油灯,才能看清家里的摆设。其实,家里只有一些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根本没有值钱的摆设。
女人又听得他三岁时没了娘,只有一个常年不在家的爹与年迈瘫痪的奶奶,这往后的生活,不堪想象。想到这,女人皱了皱眉头,想找个借口离开。
他似乎懂得女人的心思,搓了搓手,红了脸,低头说,家是穷了点,但我脑瓜子不比别人笨,也有手!他摊开双手时,女人才注意到了他的这双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呀!指骨分明的一双大手皲裂出了不少细小的纹路,而这些纹路因长期浸润在泥土中,显得格外暗沉。昏暗的光线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熠熠闪光,那张经风吹日晒泛着黑红而坚毅倔强的脸,更显刚强与可爱。她觉得他是一位勇敢可信赖的大男孩,足可托付终身,于是,她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的生活艰难得如背着沉重的磨盘行走在山腰。侍候瘫痪在床的奶奶,偿还奶奶生病欠下的债务,抚养幼小的孩子,还要到生产队出工,没有哪一件足够轻松到女人可以稍稍缓口气。
好在男人与她同心协力,努力扛下了所有。夫妻俩又承包了渔场与林场,艰苦奋斗,不仅很快还清了债务,还略有节余,好日子近在眼前。
没料,女人却患上了肠癌,发现已是晚期。在离开前的最后几月里,她是如此依恋他,她抓住他的手,不肯让他离开自己半步。他在田间地头忙碌时,女人也要跟着去。可她,已不能行走。于是,他将她背到自己劳作的田埂上,用带来的床单与稻草,在田埂上铺好一张舒适的床。她躺在“床”上,呼吸着田野的泥土味儿,看着他在田垄间劳作,偶尔,陪他说说话,心里会变得踏实、温暖,连身体的疼痛也会稍缓些。在天黑下来而他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时,她甚至还能从“床”上移到田垄沟里,跪着帮他栽种油菜苗。
秋天到了,百草凋敝,各种时令蔬菜都已谢幕。没有菜,他吃什么?女人躺在床上,一边忍着身体疼痛,一边忧愁不已。恰逢黄豆收获的季节,女人打定主意要做一坛他爱吃的霉豆(由黄豆煮熟发霉而制作的菜)。她虽在床上不能动弹,可耳朵却特别灵敏。但凡左右邻居在门前走动,她必能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随即叫唤一声,那位邻居必能应声站在她床前,听从她的使唤。她请这位邻居帮忙看看放置于阴凉处的熟黄豆是否已经长了足够深的白霉,又请另一位邻居帮忙拌料入坛。就这样,做好一瓷坛霉豆,她至少得叫上邻居们十多次。
在邻居的帮助下,汇聚着女人最后一滴心血的霉豆子能够摆上餐桌时,女人带着对男人满满的眷念与不舍,去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个女人是他的后妻,她与他经媒人介绍而相识。那时,她知道他的前妻已经故去两年,他每日生活在对往事痛苦的回忆里。而他亦知道,她前夫因病而逝多年,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全靠她一人拉扯大,生活很是不易。于是,两个苦命的人同病相怜,走到了一起。他两个女儿已嫁,没了后顾之忧,便入赘去了女方家,也不顾周围人的流言蜚语,毅然为她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初入赘的日子是艰难的,即便是日日在田间为女人一家操劳,她两个十多岁的儿子也并不认可他,从不叫他爸,反而以一种敌视的眼神看待他这位夺取了已故父亲地位的人,而更令他深感苦闷的是周围人的嘲笑,还有自己女儿女婿的不理解。好在女人理解他,懂得他的苦闷,时时以暖言温情相慰。
就这样,夫妻相濡以沫走过了十多年,在他与女人的相助下,两个儿子已相继成家,均远在外地打工。
她去了深圳,帮着儿子们照看孩子,而他依然坚守着女人的家与土地,默默耕种着希望。他盼望着,孙子们快点长大,女人好回到他的身边,彼此相扶相携着度过幸福的晚年。
就这样两地分居五年,女人终于回来了。这时的女人已瘦得不成样,脸蜡黄得如同黄裱纸,吃喝不下。经检查,女人已经患上了晚期肝癌,别说带孙子,就是女人自己也需人照顾。于是,儿子们只好将她送回家来就医,也方便有人照顾。
女人病时,正值秋季,男人既要忙于田间地头,又要三天两头往县城医院跑,一边照顾女人,还得为女人寻医问药,园中的菜地早已荒芜。
一位农民,不种菜,吃什么?病中的女人,没有担忧自己,而是更多地思考起男人未来的生活。那时,女人已经从医院回到了家,尚能在家里缓缓走动几步。因为,医院已经不收治了,让其回家静养,以度最后的时光。
待男人去城里为其买药时,女人忍着身体钻心的疼痛,跪在田垄间,硬是把一块两分地全栽种上了菜苗。女人去世时,刚入冬,菜地里的萝卜、白菜、生菜、莴苣与蒜苗长得可爱又茂盛,绿油油,鲜嫩嫩,水灵灵,似女人二十多岁时拍的那张黑白照片,年轻俏丽,青春逼人,它一直压在梳妆台的玻璃台面下,与墙上女人干瘪的遗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玻璃台面的一个小盘子里,放着男人留给女人的一大摞零钱。
想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吗?他是我年迈的老父亲。第一个女人,是我母亲;第二个女人,是我幺妈(继母)。父亲说,你幺妈爱打牌,给她留些零钱,让她在阴间有牌打,不寂寞。
每年大年三十夜,按民间乡俗,需给亡灵上灯,好让他们找到回家的路。父亲早早吃罢晚饭,骑上摩托车,行十多里路,给我母亲上完灯,随即,又在夜色中,行五十多里路到我幺妈墓地。这样来回一百多里,回到家几乎已是深夜。每年都是如此,阴晴雨雪从不间断。每次,我去看望父亲,做了一桌好菜,父亲总得多摆上两副碗筷,请两位女人的亡灵回家吃饭。他只能以此方式怀念深爱他的两位女子。
如今,父亲孑然一身,在回忆中,孤独地度过晚年。每每想到母亲与幺妈,我都心生感慨。上辈们的爱情较少轰轰烈烈,而那些深情的女子,总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经营着她们的爱情,用“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执着与坚定,爱尽最后一滴血与泪,这才是爱的意义与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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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群山丨彭霞 : 一坛霉豆(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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