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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越走越宽,满载着无数乡人的希冀和期盼
原创 朱金贤 文学报
新生的光昭示无穷的希望。那么多青山绿水,那么多厚土黄天,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山村命运所在,家国气脉所系,更需要关怀与呵护。如此,重构山村的命运和当代人的心灵格局,仍无时无刻不在考量我们的良心和毅力。
壹
四周都是山,村庄像一个裂缝纵横的碗,多少年来一直沉在低处,如深渊般寂静。
少不知事,我无法想象外面的精彩世界,仅仅听着收音机里杂乱的声音,我的生活没有诗和远方。每天能填饱肚子,便觉得知足,要是偶尔吃一顿米饭,就觉得生活像过年一样。
那时,我还不知道“背井离乡”这个词。村里有几户人家常年在昆明打工,过年才回来一次。我爹说,那些人家地少人多,大人们佝着腰杆在土里流血流汗,一年到头也吃不饱,只好到外面找出路。稍大一些后,我看到很多小伙子、小姑娘——比我大几岁,其实也还是孩子,他们在父母含泪的目光里,背着行李离开了村子。
多年后,当我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去乡上读中学,在窄如羊肠的蜿蜒小路上踽踽而行时,我似乎能清晰听到他们坚定而不舍的足音。但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他们是如何奔波,才找到一辆通往县城的车,然后又换车,在夜色中熬过多少饥寒,到昆明又经历多少餐风宿露,才最终在城市里寻得一个暂居之地。
山野的风那么凛冽,人一不小心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大山,成了那么多人的故乡。寄居在土地的人们,拉长了目光,也无法在远方放下牵挂。逢年过节,老人们慌慌张张跑到村口,等待着儿女归来。
我的两个姐姐也在打工浪潮中离开了村子。她们从中学的校园里逃回来,任凭我爹怎么教育、哄或打骂,就是不愿读书。她们有理有据,说一年就几个人考得上高中、中师,读了也白读。那时,我家的地不少,我爹又租了一些地种着,经常披星戴月奔波,多两个人帮忙,本是一件好事,但我爹还是把姐姐们撵到昆明打工。用我爹的话说,多几个人盘庄稼是松活,但一辈子在土地上当泥腿子,没什么指望。
这一走,年少的家成了永远的故乡。虽说姐姐们已能独立生活,我爹还是忧心忡忡。每隔几个月,只有收到她们的来信,我爹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那些脏乱的信纸,写满歪歪斜斜的字,携着姐姐们的思念飞回故乡。我爹捧着信,一字一句念给我妈听。有时,我看到他在悄悄抹眼泪。
时间长了,我知道姐姐们在昆明的饭店里做服务员,拣菜洗碗抹筷。很多夜晚,我爹在煤油灯下给姐姐们回信。他总是捋捋胡子,又写上几句话,一封信要写到午夜才能完成。他告诉她们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每封信的落款,我爹总要工工整整地写上:父手书。我当时不明白这样写的用意,多年后,我在电话里听着我爹苍老的声音,他说他身体很好。那一瞬间,我眼泪决堤,其实那些信的内容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告诉姐姐们,他身体健康,能亲自写信。
贰
人用带血的双手硬生生在悬崖陡坎间刨出一条公路,连通了乡村,这不是传说,是活生生的事实。
喜悦尚未到来,悲痛的愁云仍笼罩着每个人。如果仅是流汗流血,他们当然还能忍受,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吗?可修那条公路,付出了两个年轻的生命。夕阳下冷清的山野,他们亲眼看着两个兄弟被垮塌的土方推下山。他们伸手去拉,什么也没拉住,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变成一团巨大的阴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们,让他们无助又无力。
孩子们在公路上跑跳着、嬉闹着,谈论如何坐车去上学。从村里到乡上的那条小路,我们长年累月爬坡过坎、穿山越水,早已疲惫不堪。我问我爹,上中学去哪里坐车。他一脸严肃看着我,随即又笑而不语。后来我才明白,穷乡僻壤的山村,哪里有车给我们坐,只是我爹不忍无情戳破我那不切实际的梦。
多年后,当我把车开到家门口时,记忆里总是浮现出那些在公路上奔跑的孩子的影子,少年的梦像轻盈美丽的肥皂泡,一直在我们心里荡漾。但在当时,车还是令人稀罕的庞然大物,大山里莫说坐车,就是看见一辆车都很艰难。我们去读书,就算沿着山腰反复绕圈子,也要在公路上走,渴望坐车像渴望奇迹一般。有时,我们坐在公路旁,边玩石头边往远处看,期待有车开过来,哪怕看一眼也好。公路空旷得只剩下我们的影子,伴着风“呜呜”地哭泣。偶尔运气好,看到一辆拉沙的车开来,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垂死的老牛。
车扬起一团灰尘,一溜烟驶过去了。我们仿佛长了翅膀,跟在车屁股后跑,直到车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有的司机心好,会停下车打招呼,问我们要不要坐车,我们立马像猴子一样爬到车厢里。车厢里灰扑扑、脏兮兮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全身沾满灰尘,像刚从泥土里刨出来。不过心情总是愉快的,倘若阳光明媚,风把头发吹得飘起来,我们便陡然生出些许自豪感,好像坐一次车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有了第一次坐车的经验,我们的胆子大了很多。听到远处有喇叭声,立马站得笔挺挺的,看到车,就不断地挥手,齐声大喊,师傅,搭一截。这种碰运气拦车的方式,成功的几率很小,无法满足我们疲惫的渴望。不过我们又想到了办法,看到远处有车来,一群人便往公路中间堆石头。如此一来,虽然遇到车还是很困难,但拦车则是百发百中了。我们私下正得意,某天课间,就有几个人被拉到旗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检讨堵车的错误。
那些年,尽管乡村公路很荒凉,路边野草蓬勃,只有到了秋末和年关,偶尔能在村里看见几辆货车,但大人们还是从中得到了一些实惠。洋芋挖了,往车上一丢,一年也能卖千把块钱。养几头胖猪,从家里出来,赶一段路就上车,再也不用请人抬了。
生活多少有了些改善,大人们去赶街,偶尔也可以大方一次,掏出兜里的零钱,买瓶酒回家。他们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力气一天比一天更足。山里的人,吃得饱、穿得暖,手里捏着几文钱,日子就过得踏实了。
叁
仍然有人在逃离山村。他们辗转于城市,收废品、扫厕所、开出租,即使拼得头破血流,也觉得比山里好过。一些人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在城市中有了立足之地。每个人有不同的命运,而逃离大山,便是最好的命运。
一把把铁锁锁住腐朽的木门,四周杂草疯长,许多老屋在风雨里摇摇欲倒。若不是逢年过节,或是死了老人,在村里根本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即使村里有什么大事,回去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只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们佝着腰,播种、锄草、收割,直到在苍凉中告别人世。
年轻人散落异乡,老人们一天天老去。我突然有些失落,我的村子老了,终有一天它会死去。很多次做梦,我一个人站在山梁上,看到苍凉的村子空落无声,几间破旧的土坯房歪斜着,墙上的泥土簌簌掉落,像临近死亡的老人。我想扶住那些房子,可是没有力气,醒来时枕边洒满冰凉的泪水。
可是某一天,这种情况发生了微妙变化。一些长年外出的人,突然回家翻修了房子。他们从城里拉瓦和水泥回村,屋顶的石板换成了瓦,泥土墙穿上水泥外衣,门前铺上平整光洁的水泥地板。
逃离大山的人又回来了,我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没过几年,村里的第一幢平房盖起来了。房子洁白如雪,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和城里的房子没什么差别,面积还更大。乡村公路也在变化,最先铺砂石,填平了坑洼,后来又打小块路,路边装上了护栏。公路一天天热闹起来,小轿车、货车往来于乡村,捎来城里的信息和物品。
一些新的奇迹正在酝酿。村里一家外出十几年的人回来了,收回他们土地的同时,还租地种药材。他们有眼光、能吃苦,药材种得风生水起,钱包总是胀鼓鼓的。越来越多的人回到村里,有人发展规模养殖,把一群群牛羊养得肥肥壮壮。有人买了车,专门跑乡村客运。
村里的公路上,随时可见货车拉着东西转悠,卖东西的小贩手持一个大喇叭吆喝。我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在家门口便能买到很多过去在城里才买得到的东西。他常常感叹说,老祖宗在山里安家落户快两百年了,从没有过这样的好生活。
倘若在山村便能过上和城市差别不大的生活,且过得更安心,谁还愿意离开祖宗的埋骨之地?我坚信,逃离大山的人回归大山,这绝不是回光返照,也不是山村最后的救命稻草,而是撕裂苦难后新生的第一缕光。某天,我看到“乡村振兴”这个词,瞬间热泪盈眶,我知道我的村子会继续活着,所有的乡村都会活着,且会越活越好。
天地那么大,人生渺若微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小到一个人、一个地方,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时光的洪流中,无不是在变化中获取进步。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每个人都是站在祖辈的肩膀上,把个人命运融入时代的脉搏,才能有所获得,这是任谁也颠扑不破的真理。
和很多人一样,寒窗苦读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我不再为逃离大山而感到骄傲。是的,我们必须依靠读书、敞开胸怀、放眼世界,获取改变山村命运的力量。但如果为了逃离大山而读书,我们的山村只会迅速败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和荣耀,而坚守土地、发展山村的人无疑更值得尊敬。
我们必须承认,山村还很落后,距离人们的理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新生的光昭示无穷的希望。那么多青山绿水,那么多厚土黄天,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山村命运所在,家国气脉所系,更需要关怀与呵护。如此,重构山村的命运和当代人的心灵格局,仍无时无刻不在考量我们的良心和毅力。
稿件责编: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摄图网
原标题:《山路越走越宽,满载着无数乡人的希冀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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