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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阅读︱记忆的幽灵与历史的书写
在亲历了疫情爆发以来此起彼伏的种种事件之后,想来所有人都已经比以往更清楚地理解了一点:“记忆”和“历史”不是一回事。任何人在遽然遭逢这些变故时,都会产生复杂交织的感受,但这犹如洪水般一浪浪汹涌而来,很快就只留下一地枯枝败叶,幸存下来的我们无法再返回历史现场,也不可能记得所有往事,或遗忘、或沉默,又或看着当时的痕迹在身后乃至眼前消失,等最后这些被书写下来变成“历史”时,你或许总觉得有哪里跟你所记忆中的那段经历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通猜·威尼差恭在《图绘暹罗》一书中曾不止一次说,历史作为理解世界的多种方式之一,是残酷的。这么说是因为,历史上充满着形形色色的无情斗争,而他在回顾这些历程时一再发现,受苦越深的那些人,往往越是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事实上,现代历史学家孜孜以求的目标之一,就是挖掘这些被湮没的声音,或许可以说,这种“记忆的幽灵”始终在搅扰着历史的书写。
早已成为微观史经典著作的《奶酪与蛆虫》(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从一位16世纪意大利磨坊主的异端思想出发,揭示了现代早期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口头文化与书面文化之间的差异与张力,以及当时底层民众对一个乌托邦世界的向往。这不仅仅是“让小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对历史学来说也意味着批判的可能性,因为挖掘这样久已被遗忘的声音,意味着一种曾有过的历史可能性,而如果没有相应的现实关怀,是无法发现这一史料的,又或就算看到也无法理解其中隐含的重大意义。
不过,金茨堡最初撰写这本书的起因,与其说是“挖掘记忆”,倒不如说是受葛兰西的启发,着眼于普通民众如何感受和理解生活现实。虽然近四十年来,“记忆的幽灵”对历史编纂产生了深远的冲击,但起初意识到其重要性的,并非历史学家。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1877-1945)在其开创性的研究《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中,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回应了其师涂尔干的宗教功能主义观点,即记忆就像宗教一样,是一种社会性的建构,是服务于社会当下需求的,他甚至认定纯粹个人的记忆是不存在的。英国社会人类学家保罗·康纳顿(1940-2019)在《社会如何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原著出版于1989年)中,则在同样强调记忆的社会性同时,也强调了它日常的实践性。
德国学者扬·阿斯曼自1970年代起就组织有关“记忆”问题的跨学科研究,在《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和《宗教与文化记忆》(商务印书馆,2018)中,他将记忆引入古典研究,着重考察记忆如何形塑古典文明的集体认同和文化传承,这相当于是承认了涂尔干-哈布瓦赫的功能论,但他也开创性地指出了文字在记忆塑造中的作用:文字是历史书写的根基,有了文字,才将记忆永恒化了,并往往规定了唯一正确的版本。
大致从19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进入后现代社会和冷战的终结,“记忆”一时之间成为从历史学到社会学、人类学乃至文学的热门关键词。英国历史学家杰弗里·丘比特在《历史与记忆》(译林出版社,2021)中承认,自1980年代初以来,“记忆显然已成为历史研究的中心议题”,他从概念的界定到一系列相关议题的展开,系统地讨论了记忆对历史研究的意义,也表明了这一话语的极强的能产性,可以说完全刷新了原来历史学的范畴和认知。
这方面,最早、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当然是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从1984年起主编的多卷本《记忆之场》,(节译本由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这是一部标志着史学研究重心从“历史”转向“记忆”的里程碑式的巨著。这不仅仅是史学界内部的思想变动,也应和整个社会1980年代初的后现代转型密切相关,因为“记忆之场”所着重的,已经不完全是集体记忆对社会的功能性,而是社会意识的历时性变迁,以及原先那种一元的“历史”如何变成了多声部的“记忆”,换言之,唯一正确的历史书写已经渐渐退场,如今人们可以用任何方式加以研究和评说了。
在冷战结束后,随着铁幕背后东欧社会的记忆解冻,一大批档案文献和历史记忆重见天日,很多历史学家在这里挖到了宝藏。英国历史学家劳伦斯·里斯对二战历史的重写,(特别是《奥斯维辛:一部历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大多就基于许多前纳粹分子的口述访谈。与此同时,原本被掩埋已久的沉睡记忆,再度被唤醒过来搅扰生者,波兰犹太裔作家安娜·比康特令人难忘的《罪行与沉默:直面耶德瓦布内犹太人大屠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就由《邻人》一书引发的争议而来,揭开了波兰人令人难以启齿的过往:他们不仅是受难者,也曾是加害者,而这正是现在的他们所竭力想要遗忘和否认的记忆。当然,对大屠杀的历史记忆,彼得·诺维克的《大屠杀与集体记忆》(译林出版社,2019年)是必读书,他指明了令人惊悚的一点:“最强大的集体记忆通常是那些怨恨极深的记忆。”关键之处在于这样的记忆是被用于复仇,还是基于对过往的批判认知,开创新的未来。
对经历了这些苦难的人们来说,那些历史是房间里不可回避的大象,时时搅扰着生者的现实政治,往往正是这些不同的历史记忆变成宿怨,对细节的分歧则阻碍着人们达成和解。《什么也别说:一桩北爱尔兰谋杀案》(格致出版社,2021)表明,在全社会的断层线上,人们受到不同历史记忆和社会身份的撕扯,根本不存在一个被所有人接受的历史叙事。《民族的重建:波兰、乌克兰、立陶宛、白俄罗斯:1569-1999》(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则回顾了东欧原本同根所生的四个国家,如何各自利用历史记忆来建构分化的民族身份和文化认同,在此,历史的书写本身就折射出民族主义政治的冲突,因而“把历史留给历史学家”,实际上是他们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共识,而这本身表明历史在现实政治中的重要性已经下降了,历史学终于可以摆脱原来的重负。
另一些曾被消音的边缘群体则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来获得救赎。《被抹去的历史:巴拿马运河无人诉说的故事》(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指出了被美国的叙事所遮蔽的巴拿马历史:在美国所移植的“现代性”之前,它就已经“现代”了。不过,在这方面,绝不只有历史学家在场,往往倒是文学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近年来有三部女性写的作品,都呈现了与其自身相关的、立足于当下的纷繁记述:俄罗斯女作家斯捷潘诺娃的《记忆记忆》、(中信出版集团,2020)乌克兰裔德国女作家娜塔莎·沃丁的《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新星出版社,2021)以及印度裔美国女作家苏迦塔·基达拉的非虚构作品《象群中的蚂蚁:一个不可接触者家庭与现代印度的形成》。(中信出版集团,2021)当然,贺萧在调研陕西妇女口述历史基础上写成的《记忆的性别:农村妇女和中国集体化历史》(人民出版社,2017)更能让我们看到以往在正统话语之外被遮蔽的女性视角。
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挖掘过往的记忆,实际上是批判现实的最强有力武器。日本思想家丸山真男在《忠诚与反叛:日本转型期的精神史状况》(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中,就从历史中提取以往的元素,来让战后的日本人意识到,像“忠”这样的概念,并不只有当下所理解的这一种意义,历史上曾有过其它可能。事实上,《海洋与权力:一部新文明史》(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千年英欧史:英国与欧洲,1000年的冲突与合作》(中信出版社,2021)和《希腊三百年》(中信出版集团,2021)也隐含着同样的意味:对现实政治来说,重要的是挖掘什么样的过去,通过重新的阐释,来开创一种新的可能,提供一种不同的身份选择。
毫无疑问,这些对中国的历史研究而言,也同样重要。王明珂的《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将人类学引入历史中来,立足于边缘,由“历史记忆”的形成来反思、解构“华夏”这个超级共同体是如何形成的,在此基础上又如何形成新的民族国家。这不仅仅是对历史的一项研究,还提供了研究历史的一套方法,让我们看到以往习以为常的历史叙事是如何建构起来的,而又能从哪些角度入手来加以理解认识。
许子东在《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中,运用普罗普的叙事理论,发现50篇“伤痕文学”小说中,有大量情节元素事实上是重复出现的,也就是说,人们看似是“记忆”,但在记忆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借用大量社会上流行的元素。这虽然是一项文学批评的研究,但对于我们理解“记忆”的形塑乃至最终历史如何被书写下来,却有着很好的参照意义。
由于社会环境、学术脉络的不同,国内关于“记忆”的研究,与欧美相比,不曾有那样的热度,也没有形成那样跨学科交叉的深度,好处之一则是留下了相当多空白。2021年另有三部著作值得关注:王东杰《乡里的圣人:颜元与明清思想转型》(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注意到,颜元固然试图教化乡民,但他本人的“圣人”形象却也正是乡民的记忆所塑成的;袁一丹《另起的新文化运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则点明了后来的历史书写与原初记忆的不同:“新文化运动”并非像后世所理解的那样是一个连贯的运动,这个“起点”本身就是复数的;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则以徒步经历感受了西南联大所遗留下来的“记忆之场”,历史和记忆融合交织在了一起。
无论是“历史”还是“记忆”,都是一个几乎无法穷尽的话题,对于以往受限于文献材料的历史学而言,“记忆”的引入也使它敞开了更多可能,甚至有望成为连接文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等诸多学科的一个枢纽,因为“记忆”通常都和历史摆脱不了关系。之所以要追问这些,与其说是为了那些已消逝的人和事,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因为只有理解了历史与记忆,我们才能最终理解和认识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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