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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述神话或召唤“无名之物”,托卡尔丘克与村田沙耶香如何处理新的世界经验?

2021-12-27 12: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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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傅小平 文学报

2018年诺奖作家托卡尔丘克一直在努力拓展写作的边界,就像翻译家高兴在早前于北京单向LIVE直播间举行的“《怪诞故事集》云首发活动”上感叹的那样,作为一位博闻强识的作家,托卡尔丘克能在各个领域顺畅地腾跃、跨界,几乎每部作品都构造了一个独特的世界。高兴将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归纳为“合成的文学”,并不无肯定地表示,她小说中呈现的碎片化是精心安排的结果。今年,托卡尔丘克继续有多部长篇被翻译成中文版推出,在近期于上海朵云书院旗舰店举行的“托卡尔丘克作品系列分享会”上,评论者围绕她的“第四人称讲述者”展开了关于世界文学新图景的探讨。

是“你”“我”“他”这三种人称的“讲述者”,编织出蔚为壮观的世界文学图景,这有什么疑问呢?201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却梦想着世界上还存在“第四人称讲述者”,这种新型的讲述者“不仅是搭建某种新的语法结构,而且有能力使作品涵盖每个角色的视角,并且超越每个角色的视野,看到更多、看得更广,以至于能够忽略时间的存在。”通常由第三人称承担的“上帝视角”,似乎也具备这种“超能力”,但显见的事实是,即使在看似无所不包的上帝视野里,也必然存在沉默的在场者,因为沉默,我们视而不见。唯有让它们开口“讲述”,我们才能听见。从这个意义上讲,她这一标新立异的命名,更像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召唤“无名之物”或“边缘角色”出场。

托卡尔丘克新书分享会现场

诚如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马凌在近期于上海朵云书院旗舰店举行的“托卡尔丘克作品系列分享会”上所言,托卡尔丘克所说的“第四人称讲述者”概念是比较理想化的,不管是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其实都是作者在讲述。所谓第四人称讲述者,也无非是设想成神在讲述,或者动物在讲述,究其实依然是作者在讲述。即便如此,马凌依然觉得托卡尔丘克提出的这个说法是有意义的。“在当下泛信息化的社会中,众声喧哗,大家都在说着各种东西,也都在共同关注某些东西。在很多当代小说家笔下,也是众所关注的新闻占据重要位置,有些小说甚至是根据新闻改写。但是托卡尔丘克暗示我们,宇宙中除了我们能够看到的东西外,还有大量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引力波、暗物质等等。我们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我们却可以讲述、可以设想。世界中也存在大量的无名者、小人物、边缘人,平常生活中还存在没有被大家所关注的动物、植物、物件,我们可以替他们开口讲述。作为‘温柔的讲述者’,托卡尔丘克总是敦促我们注意到那些平常没有被大家关注到的,新闻也不会报道的东西。”

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托卡尔丘克作品部分中译本封面

体现在托卡尔丘克的写作中,这些不被关注到的“东西”,既包含了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1996)在太古这个地方里生活的玩物丧志的地主、痴心不改的孤独集邮者、触摸时空边界的少女、与月亮结仇的老妇等边缘人;也包含了小说集《衣柜》(1997)里被一只能量坑般神秘的旧衣柜吸引,最终住进里面不愿出来的夫妇;游走于首都饭店的不同房间,循着蛛丝马迹捕捉客人留下的气息的客房服务员;不断用程序构筑新世界,却又对人类屡屡失望的编程天才等畸零人;还包含了长篇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8)里长出胡子的圣女、性别倒错的修士、身体里住着一只鸟的酒鬼、化身狼人的小镇教师、会冬眠的做假发的老太太、靠网络收集梦境的女人等游离者;更是包含了小说集《世界上最丑的女人》(2001)19个故事里那些不同意义上的孤独者:以侦探小说打发业余时间,以致后来进入自己在读的故事中的那个百无聊赖的女人;因战乱流落荒岛、度日如年的男子;只身前往波兰进行学术交流,却在这语言不通的异国险遇重重的英国心理学教授;一遍遍给断绝往来已久的父亲写着不会寄出的信的老年舞蹈家……在这些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群陷入“孤岛”境地的人,他们在家庭生活中沦为同床异梦的陌路人,或被无形的屏障排除在核心成员之外,但他们仍然努力拓展心灵的边界,甚至以“闯入”的方式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

《怪诞故事集》英文版

托卡尔丘克也一直在努力拓展写作的边界。就像翻译家高兴在早前于北京单向LIVE直播间举行的“《怪诞故事集》云首发活动”上感叹的那样,作为一位博闻强识的作家,托卡尔丘克能在各个领域顺畅地腾跃、跨界,几乎每部作品都构造了一个独特的世界。“她的开放性和丰富性让人惊讶。她似乎掌握着十八般武艺,而且她的作品中,涉及到的学科领域太多了:人类学、心理学、植物学、医学……真的是需要一颗百科全书式的头脑才能创作出这么多奇妙的作品。”高兴将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归纳为“合成的文学”,并不无肯定地表示,她小说中呈现的碎片化是精心安排的结果。“她实际上教会我们用怎样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她特别强调视角的转换,视角变化可能让读者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

《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英文版

拿长篇小说《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2006)来说,托卡尔丘克就以地狱守门人的视角展开叙述,使得4000多年前的苏美尔神话《伊南娜下冥界》焕发出了新的光彩。她把女神伊南娜名字反过来拆分成了安娜·尹,在整体框架上却没有做出多大改变,只是在其中补充了很多细节,但她把这个神话故事带到了未来世界,给天上的诸神、地下的女神注入了现在和未来的元素。以马凌的阅读,这在托卡尔丘克整体的作品中,甚至显得比较简单,但它是属于“细思极恐式”的作品,合上书后,你越是细想,越是觉得里面包含很多的东西。“很多作家都改写过神话故事,像我很喜欢的另外一个女作家安吉拉·卡特,她就改写了大量的神话和童话作品。但托卡尔丘克的这部作品就显得复杂多了,复杂在于她暗暗地改了很多元素。原始故事中,冥府的主人是男性,这里就成了安娜·尹的孪生姐妹,而“孪生”这一点,意在提示她是另外一个安娜·尹,这也凸显了女性主义的主题。而托卡尔丘克改写这个神话本身,也是希望我们从另外一个宏观神话的维度向潜意识、无意识方面寻找答案。在原初的神话中,女性曾经很有力量,但是逐渐被男性给改写了,所以女神显得不那么勇敢了。”也因此,在马凌看来,这部小说是重新给女性赋予了相当的力量,女性帮助了女性,女性拯救了女性。

托卡尔丘克绘本《遗失的灵魂》插图

当然,托卡尔丘克并非狭义的女性主义者,她更倾向于把男性与女性、人和动物,扩而言之是世界万物连通在一起。她甚至倡导将世界分为“人类”和“非人类”,提出应将动物的权益写入宪法,提倡人与动物的和谐共存。在长篇小说《糜骨之壤》(2009)中,主人公雅尼娜是一位精通占星术、喜欢威廉·布莱克的诗歌,并热衷动物保护的老妇人,她温顺正直,却在相对极端的生态思想的驱使下,使得从警察局长、董事长到神父等好几个人死于非命。但在人类法律中,她却没有受到惩罚。以评论家王宏图的理解,托卡尔丘克是从宇宙的角度写这个人物。“在她看来,人类并不是宇宙的灵长,没有领导地位,大家都地位平等。人杀死了动物,他们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这样,雅尼娜倒是成了替天行道者。这就涉及到一种崭新但还处于萌芽阶段的新正义观和新伦理观。如果把人和动物理解成为宇宙生命的共同体,原有人类法律中罪与非罪的概念就显得很狭窄了。”

在收录于《怪诞故事集》(2018)的《变形中心》这篇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姐姐为了把自己变成一头狼,去了一家现代化的变形中心。那里的富人“关注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从出生起就很完美,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他们很聪明,对自己的优势很清楚”,而视他们之外的世界为野蛮世界。如此,进行变形手术需要何等巨大的勇气可想而知,因为这在某种意义上抹去了人和动物之间的界限,而一切界限的反面,即是连通。以王宏图的理解,这种连通性,在互联网时代是特别有效、特别有感召力的一种思想。“互联网里的各种东西都能通过链接连通起来。托卡尔丘克写的安娜·尹也是这样的。本来天界、地上、冥府是分割的,但是她想要找她的孪生姐姐,找回另外一面,就想把天上原来被分割的天界、地面、地下重新融为一体,重新找到生命的完整感。”

作为精神分析师的托卡尔丘克

而强烈的完整感或综合性,正是托卡尔丘克小说的显著特点。以作家李洱的观察,综合性也是世界范围内近20年来小说发展的潮流。“从文体上看,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杂糅了游记、日记、童话、神话等多种形式,呈现出一种综合性特征。”在李洱看来,与互联网时代大众传媒发达密切相关的,托卡尔丘克式的碎片化写作,又使得这种综合性成为必然。“她的小说彼此之间有镶嵌作用的故事片段,总是通过相互‘挤压’产生化学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托卡尔丘克的祖国波兰,就是一块易于由“挤压”产生化学反应的沃土。在翻译家赵刚看来,像许多中东欧国家一样,波兰也是传统的欧洲价值观和现代文明的挤压的一块土地。在过去几百年,甚至是一两千年,波兰以及很多中东欧国家一直在欧洲文明圈的边缘,政治上的腥风血雨时常在此发生,东西方文明在此碰撞和交融。“因此,波兰人内心一方面非常珍惜和怀恋所生长的乡村自然环境;另一方面又被卷入或带入现代文明的轨道上,这就使得他们常常处于内心纠结的状态下,有挤压才会有多种化学反应,从而造成了一种多元共存的文化现象。”以赵刚的观察,波兰文学分成两种流派。其中一个流派以密茨凯维奇、显克微支、莱蒙特等正统作家为代表,他们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用作品来表现民族精神,为国家代言。另一个流派是像贡布罗维奇、布鲁诺·舒尔茨、辛波丝卡等现当代作家,他们的作品对波兰的民族性格和特点、波兰的历史和文化有客观而冷静的反思和批判。托卡尔丘克的创作偏向于后者,她同时又在诸多方面突破了这一框架。“在她的视野里,人和自然是一个逐渐过渡、逐渐变化的过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个融合的世界。”

后浪推出的长篇小说《云游》

由此,在托卡尔丘克的视野里,碎片与碎片之间,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融合成一个星群。这也就应了她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温柔的讲述者》中所说:“也许我们应该相信碎片,因为碎片创造了能够在许多维度上以更复杂的方式描述更多事物的星群。”《云游》(2007)就是这样一部星群小说,小说由116个或长或短的章节组成,围绕两个不断交织的主题——旅行和人体保存,虚构的故事、发生过的真事、思想性的片段,一圈圈地排布,身体、旅行、飞行及运动的隐喻性和形而上等问题,随着人的身体在世界中的运动这个主线而展开。用托卡尔丘克自己的话说,“星群组合,而非定序排列,蕴含了真相。”

通往真相或醒悟的路,在托卡尔丘克看来,却往往是由对异己性或怪诞的发现铺就的。借由托卡尔丘克结合法语词根自造的“怪诞”一词,就像《怪诞故事集》译者李怡楠说的那样,她真正想表现,或者表现出来的东西,其实就是我们身边的东西,这些东西又常常为我们熟视无睹。在收录于散文集《玩偶与珍珠》(2001)的《珍珠颂》一文中,托卡尔丘克讲了一个在流浪中忘记自我的故事,王子到民间寻找珍珠,却流连于人间声色犬马,忘记了这场旅行原本的目标。她由此提出“异己性”的概念:“把要认识的这个天下当成一个流放的地方,感到这个地方非常异己。这是一条直接走向醒悟的道路。”

村田沙耶香新书分享会现场

凭基于自身经历创作的话题性小说《人间便利店》(2016)获得第155届芥川奖的日本作家村田沙耶香,之所以能写出充满离经叛道的想象的《生命式》(2019)这样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源于她对“异己性”的敏感。如该书译者魏晨在近期于上海朵云书院旗舰店举行的“村田沙耶香《生命式》新书分享会”上所说,这位出版了10多部小说,作品在全球30多个国家翻译出版,并获选日本《时尚》杂志2016年“年度女性”的作家,自出道以来,就一直在为社会上格格不入的少数派异类写作。这部收入她最具代表性的12篇短篇小说的集子,写到魔界转生者、宁做宠物不做人的社畜、除了人设一无所有的人等边缘人,也涵盖了她写作的大部分主题,包括当代社会对人性的异化、女性身份、去人类中心化的未来视角等等,这也是托卡尔丘克写作经常涉及的主题。

村田沙耶香

诚如托卡尔丘克所言,作为一个心理学研究者,她很清楚每个人都有点古怪,都有自己独特的敏感点,无论好坏,我们都会把这些特质隐藏起来。村田沙耶香则把它们以她特有的方式发掘了出来。和托卡尔丘克一样,当发现已有的词汇难以概括她要表达的主题时,她便自造了“生命式”这个名词。这个词与日语中的“葬式”,亦即中文里的“葬礼”相对应。在小说里,她虚构了一个未来的日本,随着人口的不断减少,人们把葬礼改造成了享受生命的仪式,借着逝去人的生命来激发活着的人生产新生命的激情,其实是将死亡和新生重新整合在一起。

如此,就像魏晨分析的那样,村田沙耶香通过她的写作对世界进行了陌生化的处理,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让我们蓦然间意识到,原来这个东西还可以这么来看。以收入集子里的短篇《孵化》为例,村田沙耶香在其中探讨了一个现代社会中非常有话题性的“人设”问题。故事说的是在不同的生活圈子中拥有不同人设的晴香如何处理“人设崩塌”的危机。晴香其实一度想要放弃制造人设,但是她的放弃行为本身也被周围的人认为是一种神秘的人设。由此,魏晨联系近期各种明星“人设崩塌”的新闻道:“人设是我们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也是别人会强加给我们的。我们都疲于维持自己的人设,但同时我们也需要这个人设,村田沙耶香实际上用一种黑色幽默的形式表达了所有人都有可能会面对的困境。”

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

就这样,村田沙耶香用比较日常的画面切入到小说中,却总是会突然之间给我们一个和日常生活截然相反、非常离经叛道的画面,从而把我们带到怪异的语境中。但诚如魏晨所说,在那些奇特的角色的身上,在他们遭遇的故事里,我们却总是能找到隐隐的共鸣。“《生命式》中出现了很多‘理解者’,这是《人间便利店》里缺失的,因为没有遇到理解她的人、包容她的人,所以主人公最后回归到了便利店。而这部小说集里则出现了很多同伴,包括《魔法的身体》里两个小姑娘之间形成了捍卫自己身体主体性的小团体;在《美好的餐桌》里,虽然妹妹是有很多奇思怪想的女孩子,但是姐姐会一直包容她的奇怪想法;在《双人家庭》和《夏夜的吻》当中,虽然外界的人不理解菊枝和芳子,但是她们之间可以互相包容、互相理解。这些细节都透着一种温暖的力量感。”

不管怎样,无论是托卡尔丘克,还是村田沙耶香,她们打破某些人为设定的界限,或是约定俗成的观念,也是提醒我们不断更新自己的思维方式。诚如王宏图所说,在科技如此发达的当下,托卡尔丘克等作家为何选择重写神话?因为他们明白,神话不仅仅是一种文体,它还是鲜明地认识世界、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而平淡生活也呼唤离经叛道的想象,就像魏晨说的那样,平淡生活给我们情绪上的抚慰是比较有限的,富有想象力的文学世界可以补充我们在生活中所需要的那种情感需求。“这是文学、小说让我们感受到的,最重要的魅力所在。”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出版社资料

原标题:《重述神话或召唤“无名之物”,托卡尔丘克与村田沙耶香如何处理新的世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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