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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与合肥张家
【编者按】
1月14日,著名语言学家、“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去世。
周有光先生的夫人张允和出身名门——合肥张家。张家曾祖张树声是晚清高官,曾任安徽巡抚。家业传到张允和父亲一辈时,张家迁至苏州九如巷,因此“合肥张家”又称“九如巷张家”。张允和的父亲是民初教育家,创建了苏州私立乐益女子中学。允和与大姐元和、三妹兆和、四妹充和被人称为“合肥四姐妹”,是最早一批中国公学预科女生,其知名度仅次于宋氏三姐妹。而四姐妹所嫁之人,也是赫赫有名。除了允和的先生周有光,元和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充和嫁给了德裔美国汉学家傅汉思,兆和则因为嫁给了沈从文,名声最响。
在《合肥四姊妹》一书中,耶鲁大学历史学家金安平凭借信件、日记、家谱、诗歌、杂志和访谈,讲述了四姐妹的传奇故事和集体记忆。澎湃新闻获得出版方三联书店授权,摘录其中部分内容。
周有光 视觉中国资料图允和的第一个孩子,恰巧在她结婚周年那天诞生。她总是对人说,她的孩子小平是她结婚那天生的——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自己这句话中的语病。第二年,女儿小禾出生。后来她又怀过三次孕,一次流产了;一次孩子生下来太小以致夭折;还有一个好像是出生时受了感染,只活了二十天。
兆和说,允和在十二岁之后就没有过太平日子。先是母亲去世;接着继母进门;结婚之后,她必须和婆婆及四个大姑子一起生活。允和自己却不这么看。她认为人际关系紧张不算什么大事,战争和暴君对意识形态的控制才真正可怕。她说,大难的第一段是从一九三七年秋日军进攻中国的那夜开始的。从那时起直到战争结束,她至少经历了“十次大搬家、二十次小搬家”。刚开始逃难时,她带着二十件行李,一行七人——两个小孩,两个保姆,丈夫,婆婆和她自己。等到回乡时,只剩下了五件行李,四个人。她失去了女儿,一个保姆病死了;另一个保姆则在四川安家落户了。
允和逃难的第一站是她的出生地合肥,逗留的时间很短。日本飞机开始轰炸时,允和把孩子和婆婆送到了合肥西郊,住在周公山下的祖宅中。一百年前,闹太平军和捻军的时候,她的曾祖父及其兄弟们把家里的一个老圩子改造成了军事要塞。他们利用环绕四周的小河作为天然屏障,在房舍四围建筑土墙。墙上挖出很多枪孔,可以对外开火。一九三七年,这些防御工程保持得很好,从外表看来,呆在这里会比在外面世界更安全。当然,日本飞机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把这里炸成平地,但是他们应该不会把弹药和燃料浪费在安徽的乡村。
允和带着孩子们刚刚在合肥安顿下来,有光从上海发来一份电报,要求她们前往武汉,再转道去四川,他将和她们在那里会合。他已经决定和银行里的同事一起到重庆去。一个张家的朋友派了一辆卡车来接有光的老小。这时武龄也已经回到合肥,允和于是去向父亲告了别,这是她和父亲的最后一面。
允和从武汉乘船溯流而上,去往重庆。五十年前,她的祖父带着她八个月大的父亲,走同一条路线到巴县去出任川东道尹。与允和同船的还有曾国藩的孙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曾国藩与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同为朝廷军队的统帅,曾并肩作战击败太平军。现在,他们的后代却成了难民。
十天后,船抵重庆。这时已经是一九三七年底,允和觉得那一年是她生命中最漫长也是最艰苦的一年。然而这仅仅才是个开始。当张武龄给女儿起名时,每个女儿的名字中都有两条“腿”,他可能并没有想到,日后她们真的会流离失所。[1]在重庆,允和及家人换乘一艘小船,在长江支流上向北航行了五十公里,抵达合川。她的朋友戴婕在这里工作,她愿意替允和照顾孩子和婆婆,好让她抽身到成都的光华中学教书。成都离重庆很远,需要搭两天一夜的卡车。那时两个城市之间没有铁路,大多数公共汽车都因为路途太过凶险而无法跑这条路。允和做出的安排实在很不切实际,但是她觉得自己必须好好工作,学以致用。
次年春天,她丈夫也到了四川,在重庆工作。允和把儿子和婆婆送到重庆郊区,自己和女儿则陪丈夫住在城里。空袭是司空见惯的,有光又老是出差在外。允和必须独自解决所有“最难的题”:“没水、没食物的时候,我走遍全城去找,有时四周一片漆黑。”她终于了解了“死寂”的意思,呼吸到空气中烧焦的味道;她看到道路边肝脑涂地的惨相,也看到堆成一人多高的棺材。但是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炸七星岗的时候我在上清寺,炸上清寺的时候我在枣子岚垭。”[2]
合肥四姐妹。允和的好运气结束于一九四一年五月。当时她们住在重庆郊区,周有光又一次出差在外。有一天,他们的女儿小禾突然肚子痛,她的体温急剧上升,可附近根本找不到医生。三天后,允和终于设法把女儿送到重庆的医院,但是太迟了。小禾得了盲肠炎,此时已经开始溃烂,感染也已扩散。小禾在病床上挣扎了两个月才死。看着孩子慢慢死去真是酷刑,这是允和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即使到现在,她还是不愿意提及此事。
在那两个月里,充和与五弟寰和花了很多时间来陪伴允和,在绝望痛苦的情形下尽其所能地帮助允和。在小禾生命的最后几天,连允和的精神也濒临崩溃。她没有勇气再抱起女儿或是安慰她。面对小禾的哀哭与求救,她只能说:“你干嘛不死呢?”充和还记得小禾去世那天的情形:
那是个闷热的七月天。好热,好潮湿,我觉得姐姐和我非出去散散心不可,不能老是伴着垂死的孩子。我提议去找点冷饮喝,请弟弟寰和看着小禾。我们去了多久,我记不得了,可能有几小时吧,回来时,我看到门边放了一具白木小棺。我心里明白,小禾已经死了,就和姐姐说,今晚我们应该到别处过夜,去朋友家吧。我不确定那天下午她可曾看到那具棺材。第二天,我们回家,葬了小禾。前晚,弟弟把棺材存在防空洞里。葬礼很简单,姐姐没哭。
一年半后,允和全家迁到了成都,一天她儿子突然被流弹击中。子弹穿过他的腰部,内脏上被打出六个洞。有一阵子,医生也没有把握他是否能挺过来。允和的丈夫此时又一次奔波在外,当他在重庆得知消息后,立刻冲到充和家猛拍房门。一个同住的人前去应门,充和记得当时她在楼上,听到姐夫的语声,立刻意识到姐姐又一次遭了大难:“我膝盖都软了,不记得是怎么走下楼的。”
周有光之所以来找充和,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充和才能帮他在次日早晨去成都的公共汽车上找到座位。充和通过一位酷爱昆曲的朋友办到了,那人是水力发电公司的头头。两周后,有光给充和写了以下这封信:重庆车站别后,我带着一颗沉重似铅的心,经过漫天的雨天路途,到家已在廿九日晚六时。在家门口,没有进门,我隔门问房东家里的男工:“小平怎样?”他说:“在医院里。”在他的语音里,我听出小平安全的消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否则,我真不敢进这个大门。我上楼,只有老母亲一人在做鞋……我转身到医院,在半路上遇见允和,也已经没有紧张的情绪,但仍是非常兴奋……
(小平)最初三日昏迷,到第四天才敢说危险过去,这好比在八堡看钱塘江潮,平静的海岸忽然可以卷起百丈波涛,等到我赶回成都,又已是潮退浪平,只能看见江岸潮痕处处了。
我记得当定和三弟闹离婚问题时,他气愤几不欲生,我以“多面人生论”开导他,当时他虽固执,今日他已深明此义。我知道允和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小平身上,万一小平有意外,允和的悲痛又非定弟那时可比,我唯一可以劝解她的,也只有“多面人生论”。而我为自己解说,自己和自己辩论,汽车的颠簸叫我疲倦,叫我麻木,这也帮助我心情平静下去,但我无论如何不能鼓起积极的生活兴趣,也不能自己接受自己的积极人生观,我逐步步入宗教的安慰里去。我在教会学校读书多年,但是没有信教,小禾死了第三年,我才受洗礼,但我没有做过祈祷,这次我为了小平,做默默第一次祈祷。我渐渐失去了对人力的信赖,我只有茫茫地信赖神力了。
八姐(堂姐)绮和说:“如真小平有事,我看二姐(允和)难活,老太太也经不起这打击,耀平岂能独存,这不是一家完了吗?”真的,假如我一到门口问着那个房东家男工,如果他的答复是另一种,那么我眼前的世界将是完全另一种色泽。人生的变换我真无法捉摸的了……[3]信中还提到,之前定和曾为离婚之事心灰意冷,但是最近刚刚举行了新作音乐发表会,大获成功;小平错过了这场演出,定和就把整个演唱团搬到病房,给他一个人办了一场音乐会;允和还给儿子买了一对小白兔,与他作伴;阴历新年即将来到,生活中的一切回复正常。
同一封信中还提到兆和夫妇寄来了一万元钱。“我们只能暂借一用,仍旧要还给他们,因为他们也很困难。而我们现在还有办法挪借,不若小禾不幸的当儿,那么走投无路,这或许也是小平之所以幸于小禾吧!”[4]
有光相信,如果小平出事时不在成都,如果不是附近有好医院,如果不是医生马上动手术,那么他也很可能会重蹈小禾的命运。而他若去世,祖母和母亲也活不下去了。幸好天公作美,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允和却不这么想,小平中弹时,有光不在成都。她和女房东赶紧将小平送到空军医院。她三天三夜不能合眼,直到小平脱离危险,此时有光也回到家中。她对婚姻生活的描述是:“大部分危机总是留给女人去处理。”这不是抱怨之辞,只是实话实说。
允和靠着兄弟姐妹和朋友的帮助渡过了难关。她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亲友对她的帮助,如果是金钱资助,那么日后她可以根据记载偿还,如果是无法量化的情感支持,她将铭记一生。例如在一九六四年,她全家的月收入只有二百四十一元,但每个月光给年迈的婆婆买西药,就要花费七百元,根本无法负担[5]。妹妹兆和及一些老朋友——少时的朋友——都送来大笔金钱,帮她支付医药费用。到了“文革”期间,周有光的薪水减低到每月仅三十八元(那是对“坏分子”的惩罚),兆和前后共借给她三千元,好让允和一家不至于挨饿。允和写道:“(兆和夫妇)生活也不好,可他们总会竭力为我张罗。我一辈子怕张口问人借钱,这下子完了,只好厚着脸皮乞讨,这也是人生应有的履历。”[6]
周有光与张允和。在新世界里,允和很早就成为一名受害者。抗战之中,有大约两年时间,她收过合肥老家的地租。一九四九年共和国成立后,这一行为使她被定为地主,因此在阶级斗争的道德概念中,她就成了阶级异己分子。从一九五二年起,她被贴上了“反革命”和“老虎”的标签,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辑工作也丢了。
当编辑之前,允和是上海一所高中的历史教师。她当时觉得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货”,所以一边教书一边学习,只要手头能找到的书就拿来读,尽量充实自己。她还加入了一个教学研讨会,与其他历史教师定期讨论如何修订历史教材。教学研讨会里的一些同事鼓励允和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她也很乐意这么做。“我就是喜欢听人家夸我,”允和后来说,“一高兴,写了两万多字。”她把这篇长论文寄给了一家教育杂志社,但是没有回音。这篇未发表的稿子可能被辗转送到了北京,因为不久后,她的一些观点出现在《人民日报》的长篇社论里。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读了这篇社论,很欣赏允和的观点。他们一直在为新政府修订、重编历史教科书制订准则,允和主张在科技与科学史中加入更多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并在历史教学中纳入文学与哲学的发展状况,他们很赞成这些观点。允和还呼吁历史教学应该更灵活、更贴切,增加介绍少数民族历史的内容,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人民教育出版社于是聘请允和担任编辑,帮助他们编写中学历史教材。允和面对新工作非常兴奋,觉得自己“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职业生涯”。但是被贴上“反革命”标签之后,一切都化为泡影。允和回忆道:“我从此没有了工作,解放后的第一次运动我就下岗了。”她决定退休,“我这个……老虎只好养在家里了。”[7]
允和刚刚离职,历史问题研究委员会就全面控制了历史教科书的编写工作。允和不知道如果她留在原先的工作岗位上,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如果我遵守他们制订的规则方针,写他们要我写的历史,我能说自己写的东西不是违心之论吗?而且,我可能会腐蚀年轻人,不是吗?”
刚丢了工作的时候,允和既愤怒又失望,羞于见人。她不想呆在北京,以免触景伤情。于是她回到苏州。她的五弟在战后搬回了九如巷的老宅,允和就住在五弟家里。他们重访儿时旧游之地,允和也开始重新联络以前昆曲研习社的朋友。[8]几个月后,她回到上海,已经从“恶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每个礼拜六,她都请张传芳(她姐夫顾传玠在昆曲传习所的老同学)教她昆曲。他们一同编写了一系列的身段谱,换句话说,就是供演员使用的导演手册。昆曲上演时通常不设导演,因此这种身段谱很有用,但在昆曲发展史上,这种身段谱非常少见。职业演员和业余爱好者经常联手进行这类工作:前者有多年的舞台经验和老师手把手教的知识;后者对文本有所研究,能够理解戏剧作者的艺术和用心。
一九五三年,允和与张传芳一道,整理出了六出戏的身段谱:
昆曲于我,由爱好渐渐转变成了事业。我没有完,结缘昆曲,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塞翁失马”,时间越长我越体会到这是一种幸运。如果我没有及早下岗,如果“文革”时我还在工作,那我必死无疑,不是自杀就是被整死。[9]
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四年,允和一直担任北京昆曲研习社联络组的组长,这个研习社得到了文化部的支持。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她甚至帮人写现代戏,为了颂扬人民公社,写了些诸如“楼上有绸缎,楼下有葱蒜”之类的词。她说这些戏词都是胡编乱造的,完全是迫于文化部的压力。一九六四年昆曲研习社关闭,一九七九年恢复后,允和重新出山,并被选为社长。
如果有人问允和,一九五二年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她会坚持自己只是“家庭妇女”,是“一个最平凡的人”。她靠丈夫的收入生活。(周有光是语言学家,他精通英文,兴趣广泛,有“周百科”之称。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大转行,新政府当时急于展开文字改革,因此周有光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允和为昆曲研习社写信联络事务、安排演出,却从没有领过政府的钱。她的工作是自愿的,而且和别人一样勤奋。直到十五年前,中国共产党统治下所有拿工资的人,理论上说都是国家职工。允和不愿意成为其中一员,也许是深思熟虑后的行动。她太直率、声音太大,太容易打抱不平,也太过固执,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因此虽然对教历史和编教科书颇有兴趣,她还是选择做一名家庭主妇。
过去,每逢乱世,那些奇才异能之士或者容易闯祸的人便会装愚守拙,以免引人注目,但是鲜有成功的先例。哲学家都说,泯然众人绝非易事。毕竟,谁不愿意展示才华,蒙人赏识呢?即使是那些高人雅士——比如说仙风道骨的列子——也没有办法让人家把他看做平常人。列子发现,他吃十家饭馆,“而五浆先馈”,于是他很忧虑,因为尽管自己想韬光养晦,却仍然“形谍成光”,这可能会给他带来祸患。[10]允和自称是个家庭妇女。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称呼,但到最后,她却欣然于这重身份的保护。
一九六九年,她的丈夫被下放到宁夏,在邻近内蒙古的一个小村中接受劳动改造。对周有光来说,这个地方简直像是集中营,荒凉而与世隔绝。最近的城镇也在三十多公里之外。周有光在那里呆了两年四个月。允和本来可以陪他去,但是她选择了留下。她告诉丈夫他只能自己去受苦,她说:“我身子太弱,也太疲倦了,没法子跟他一起去受罪。”所以允和留在北京,照顾他们的孙女。
那些年,周有光害了青光眼。如果没有眼药水,他可能会失明,但是他所在的五七干校的小医务室里没有这种药,只能靠允和从北京寄给他。这也并非一份轻松的任务。因为在“文革”初期,即使小到眼药水的处方,也必须出示工作单位的正式批文。一九六九年,周有光的大部分同事都在宁夏接受再教育,只剩下两个人留守北京的办公室:一位年轻老师和一名十五岁的红卫兵。一天早上,充和去办公室为她丈夫申请眼药水,办公室里只有那个红卫兵在。他的名字叫吴开明。允和至今还记得两人之间的对话:
允和:吴开明同志,我爱人需要治青光眼的药,请你写个单子,批准给他开药。
吴:让他去医疗室拿,不就行了?
允和:他们医疗室没有这个药。
吴:那就让他去医院拿药。
允和:医院在三十多公里外呀。而且那医院也没这药。
吴:那就叫他别用这药算了!
允和:如果他瞎了,就不能劳动,也不能改造自己了。
允和说,她不能和这个“小造反派”争辩,更不能嘲笑他如此之笨,如果这样做了,很可能会挨揍。所以她只好赖在那里不走,直到她的倔强迫使某人让步。等了快一天,那个年轻老师出现了,他草草写了几个字,批准允和为丈夫开药。“于是,我每个月都用小木盒给他寄两瓶眼药水,有时还加上几条巧克力糖。”
丈夫在宁夏孤立无援时,允和家庭妇女的身份发挥了作用。革委会的人不能挑她的眼,即使是小毛病也找不到,因为她的档案里几乎没有什么记录。他们本来可以翻看她的私人文件,找出一些不利于她的证据,但是她又抢先了一步。一九六七年“文革”刚开始时,允和就毁掉了几乎所有私人文件,包括信件、文凭、日记和她写的散文、诗歌。她的儿子则帮着销毁了照片,这些事情花了一个星期才完成,允和说:“我的指头好酸,全身都痛。我把珍贵的东西毁得一干二净了。”
十五年前,解放后第一次政治运动展开时,允和就被贴上了“老虎”和坏分子的标签,当时政府派人到她家,带走了多年来周有光写给她的所有信件,说是要拿去“研究”。允和觉得“简直是一种耻辱”。她说:“夫妻间的一点‘隐私’都要拿出来示众,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呢?”有好多天她吃不下睡不着。最后,她找到那些主管的委员,当着他们的面说:“如果我确实有问题,请处理我。如果没有,请把我爱人的信退还给我。”过了几天,他们把所有信打成一个包送了回来。[11]一九六七年,允和亲手烧毁了这些信件,以免再次受辱。就这样,她保住了自己的“一点隐私”。一九四九年之后,姐妹中只有兆和与允和留在了大陆。元和夫妇在内战结束前去了台湾。充和嫁给了一个西方人,移民去了美国。允和与妹妹兆和、妹夫沈从文关系一直很亲密。一九八八年,在沈从文去世前一天,允和写了一篇关于沈的文章,提到他和他们这群人的轶事,也谈到近十五年来他们的世界中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和三妹同年(1933年)结婚,我嫁周耀平(现名周有光),她嫁沈从文;我和三妹同年生儿子,我的儿子叫晓平,她的儿子叫龙朱。卢沟桥事变,我们两家分开。她老沈家住云南呈贡,我老周家在四川漂流,从成都到重庆,溯江而上到岷江,先后搬家三十次以上。
日本投降后1946年,张家十姐弟[12]才在上海大聚会,照了十家欢。这以后又各奔前程。从此天南地北、生离死别,再也聚不到一起了。
一直到1956年,有三家定居北京,那就是三妹、三弟定和跟我三家。算是欢欢喜喜、常来常往过日子。十年后(1966),猛不丁的来了个“文化大革命”,这下子三家人又都妻离子散。两年后,北京三家人家只剩下四口人:沈家的沈二哥、张家的张以连(定和的儿子)、我家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连连十二岁独立生活,我的孙女小庆庆九岁。三妹下放湖北咸宁挑粪种田……。三弟下放放羊。我家五口人:儿子晓平、媳妇何诗秀先后下放湖北潜江插秧、种菜。我家爷爷(周有光)下放宁夏贺兰山阙的平罗。捡种子、编筛子、捡煤渣,还有开不完的检讨、认罪会。大会多在广场上开。有时遇到黑黑的空中大雁编队飞行,雁儿集体大便,弄得开会的人满头满身都是粘答答的大雁大便,它方“便”人可不“方便”……。我家有光幸亏戴顶大帽子……。有光跟我谈起这件事,认为是平生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趣的事。看来大雁比人的纪律性还强,所谓“人不如禽兽”。[13]
1946年,三连襟与三姐妹于上海合影(前排:张元和、顾传玠;后排:张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张兆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活逐渐回复正常与有序。这些年来,允和找到了很多消除焦虑的方法,比如《心经》就是很好的一剂药。《心经》说得是如何消除焦虑——终结一切苦难。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明白一切皆空。“色、受、想、行、识;眼、耳、鼻、舌、身、意”都是转瞬即逝的,是空的。所以不应该执著于此,才能“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所以“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14]允和常常吟诵这些偈句来舒缓内心焦虑。
不过允和并非宗教信徒,也不认为自己能完全无所执,因此当她陷入低谷时,偶尔会哼唱五百年前的戏曲《佳期》中的一段香艳的唱词。在这场戏里,一个年轻的小姐和她的情人在床上如胶似漆,丫鬟在门外想象着屋里的情形:
小姐小姐多丰采,
君瑞君瑞济川才。
一双才貌世无赛,
堪爱,
他每两意和谐。
……
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
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15]
这些曲子也能给她带来安慰。
九十一岁了,允和仍然津津于她心目中英雄们的故事。她原有可能落得和他们一样的收场——被砍头分尸——但是她还是得能全身以退。人们说她懂得养生之道,能够保持活力。其实她没有特别的养生食谱,也不修身养性。事实上,她没有什么独门秘方。允和执著于世俗生活,从不装出心如止水的样子,而且很喜欢娱乐消遣。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允和得以再次见到元和及充和,她们那时都已定居美国。允和去了加利福尼亚,在元和奥克兰的家中呆了几个星期。这时,她已经恢复了写日记的习惯——为了避免麻烦,她有将近二十年没写过日记。一九八四年八月二日,她记道:
昨天整整一天是戏剧节,早上八时许开始化装,大姐先帮我化装,然后我自己化装,她还是那样像小时一样慢条斯理的,把我前额头发贴大贴片。化装完已下午一:〇五,吃点东西拍《游园》身段。
尤彩云身段,标准身段,“烟波画船”、“明如剪”。连梅兰芳、韩世昌在排演这场戏时也会向尤彩云请教身段。这戏我们姐妹六十年前合演过,那时不过十三五岁。
昨天下午四时,大姐在右颊加黑色一抹,也在上唇画得高大些,我拍了“剔银灯”照后,又拍惊丑,在屋外,光亮不好,不够理想。[16]
注释
[1]元和、允和、充和、兆和名字中的第一个字都是“儿”字。“儿”在古文中属于“人”字部。《通志·六书略》中称:“人,象立人,儿,象行人。”“儿”字看起来就像两条腿。
[2]张允和:《张家旧事》第135页。
[3]同上,第145—147页。
[4]同上,第147页。
[5]当时,中国的一元相当于美金两角五分,可是其购买力很难估算。
[6]张允和:《最后的闺秀》第53页。
[7]张允和:《张家旧事》第201—205页。
[8]回苏州老家:张允和《张家旧事》第205—206页。
[9]张允和:《张家旧事》第205—206页。
[10]关于列子:《列子·黄帝篇》。
[11]周有光给允和的信:张允和《张家旧事》第204—205页。
[12]陆英生了九个孩子,韦均一生了一个。但张家姐妹一向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做亲兄弟看。
[13]张允和:《最后的闺秀》第52页。
[14]见《般若心经五家注》,第13b—18a。
[15]见《六十种曲·西厢记》第77—78页。(参见第171页注)
[16]允和日记:1984年11月2日。
《合肥四姊妹》,【美】金安平/著 凌云岚、杨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7月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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