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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纯粹现场

2021-12-28 11: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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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具有阅读风向标标识的“豆瓣2021年年度读书榜单“发布,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策划出版的著名德国诗人保罗·策兰《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以9.2分的绝对评分优势,被列入“2021豆瓣年度读书榜单·豆瓣年度诗歌图书”。今日,纯粹特推送保罗·策兰专题,以飨读者。

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

一场虚无

我们曾是,现在是,将来

也是,绽放着

——策兰《诗篇》

策兰1959年出版的诗集《语言栅栏》(Sprachgitter)标志着其诗作内在于语言的不可逆的转向。以《死亡赋格》为高潮的后浪漫主义,即浪漫主义朝向绝对观念的反讽进展,被更加双重化、沉默化、抽空乃至硬化的言说代替。当策兰以黑格尔方式宣称“谁说出影子,就说出了真相”(Wahr spricht, wer Schatten spricht)(GW 1: 135)[1]时,他已经将对事物实在性的揭示与对事物之映象、影子的揭示相关联。被影子中介的真相或真实一方面指向了黑格尔意义上表象在本质中的映现,另一方面,策兰所言的“影子”也指向了精神分析中真实域的非独一性,即事件的时间和场所都无法获得确定不移的指认,它具有德里达意义上不断回返的幽灵性——无法被历史学认领或扬弃的灾难之残余,而正是这被剥夺实体之物见证着毁灭的在场和虚无化的持续。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布面精装版)

著者:[德]保罗·策兰 王家新 译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6月

于是在《语言栅栏》中,我们多次听见介于空无与肉身之间的某种声音(Stimmen),它既是“岩屑之中”(im Grus)被埋葬的声音,也是陌异于任何救赎时刻的“晚来的窸窣”(ein Spätgeräusch),同时也成为“再一次地,无人的声音”(Niemandes Stimme, wieder)(GW 1: 147, 149, 187)。如果欧洲近现代史上多次反犹事件的前因后果无法被毫无遗漏地说出——“说出”[2]意味着以语言定位灾难的历史性,让它得到理解的安顿——那么这些事件将在策兰发现的“子午线”上连同其异在一起被折射出来。这些不同历史阶段的异在或他者同样承受了绝对者的灾难化过程,如策兰在《子午线》演讲词里提到的毕希纳作品中的人物棱茨(Lenz)和露希尔(Lucile),都经历了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无人的苦难”,某个虚无侵袭的危急时刻。策兰诗学表明经由事件之阴影或声音之残余而来的对该事件的暗指或折射,比指认性的言说更能激荡灾难的众多回声。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精装版)

著者:[德]保罗·策兰 王家新 译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1月

保罗·策兰和画家妻子吉赛尔·德·莱斯特兰奇

策兰1959年的《语言栅栏》与1963年的《无人的玫瑰》奠定了其在战后德语诗界乃至世界诗歌史上无可争议的地位,而从《换气》(1967)开始,策兰进入以私人化语言为特征的晚期风格。[3]策兰早期到中期的转变,对应于从《死亡赋格》中“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到《密接和应》中“被送入/那地带/以确凿不移的痕迹”(Verbracht ins / Gelände / mit der untrüglichen Spur)(GW 1: 42, 197)的踪迹化过渡。随着不可穿透的命运的加深,策兰对战争、苦难、死亡等主题的白热化处理逐渐冷却为空无之眼看守下的四处摸索。惊异于“虚无的虚无化活动”[4],一种抽空、简短且缄默的言说占据了策兰中后期诗作,虽其晚期诗里的虚无愈显骚动不安,如1968年诗集《线太阳群》中提及的“在无处被咬过的伤痕/你也得奋战它/就在此地”(Die Spur Eines Bisses im Nirgends. / Auch sie / muβt du bekämpfen, / von hier aus)(GW 2: 117),以及1970年诗集《光之逼迫》里策兰坦承的“被虚无穿透并奠定”(durchgründet vom Nichts)(GW 2: 328),等等。

保罗·策兰诗文选

著者:[德]保罗·策兰 王家新 译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1月

策兰很早就已倾心于虚无的形而上学——虚无的痕迹实际贯穿了从《罂粟与记忆》(1952)至《时间庄园》(1976)的整个创作阶段,但他从神学—哲学根基上与之展开较量应是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此时他在法国稍获安顿,开始了一场与影子般的他者的漫长而艰辛的对话。策兰的言说者与这些近乎“无”的匿名他者(有时是不可见的时间本身)之间,仍存有想象的距离;无论与某个时空中被限定的他者还是与作为无限他者的上帝的对话,对诗人来说,都成了一场绝望的对话(verzweifeltes Gespräch)(GW 3: 198)。如何诗化无人(Niemand)与虚无(das Nichts)这两个观念的构成性活动,从而立身于二战后德国—犹太这一不可能的接缝(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抵抗无处不在的虚无主义、新纳粹主义),这构成策兰《语言栅栏》之后诗学的主要理论面向。

保罗·策兰诗歌批评本

著者:王家新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6月

策兰对虚无之虚无化活动的关注已经出现在他第二本公开出版的诗集《从门槛到门槛》(1955)中。在《带着可变的钥匙》(“Mit wechselndem Schlüssell”)一诗中,策兰曾提到一把“可变的钥匙”,它有特殊权能打开一间屋子,里面飘荡着缄默或隐瞒之物的雪花(Schnee des Verschwiegenen),这些漫天飞舞的无言之物依靠那四处推撞“你”的风,形成一个以词语为内核的雪球(ballt um das Wort sich der Schnee)(GW 1: 112)。此处策兰回应了歌德关于自然之物或无言之物向着诗人聚集的说法:“当诗人纯粹的手汲取/水自行聚集”(Schöpft des Dichters reine Hand, / Wasser wird sich ballen)。[5]在诗歌语言之原初纯朴性的吸引下,本来无形的水自行结集甚至聚成一个球(sich ballen)以回应纯粹词语。歌德认为诗始于元素般的词语从语言的沉睡中被唤醒后在自然力的驱使下获得形体,诗即虚无的形构——无形之物(水)在对无(词语)的回应中成为被限定的某物(形态)。歌德眼中的诗人是浮士德式的,他就是那只唤出大地元素和精神形体的手,这些不可见的力从常人那里逃逸,却听命于诗人。策兰诗中的“缄默之雪”(Schnee des Verschwiegenen)也在语言的干预下聚集,然而无论怎样选择或变换词语,策兰告诉我们,其前提都是自“你”的眼睛、嘴巴或耳朵中喷射出的血(Je nach dem Blut, das dir quillt / aus Aug oder Mund oder Ohr / wechselt dein Schlüssel)(GW 1: 112)。歌德视野中召唤绝对语言权能的浪漫主义诗人,在策兰这里则变成一个变换着词语要去打开缄默之屋的人——一个真相的开启者。策兰也许同意诗是对自然元素的强力吸引这一说法,但诗人的手在奥斯维辛之后显然不再纯粹(策兰对reine这个词心有余悸)。幸存者凭借词语闯入的并非一个奇迹般的力的场所,而是一个被抹除内容的空无化的记忆空间。[6]

3月28日,诗人多多、王家新、蓝蓝和德语文学博士苏伟在“以劫余的灵魂讲话:《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新书分享会”上

在《语言栅栏》的一首无题诗里,策兰同样进入一个空无化空间,在其中存在者的生存内涵被抹除:“世界于空白钟点/向我们走来”(Die Welt, zu uns / in die leere Stunde getreten)(GW 1: 190)。“空白钟点”不仅挖空了海德格尔存在论中绽出的时间性,同时也空白化了一般意义上的时间之于记忆与历史的作用。[7]策兰似乎想说,恰在时间空白且均匀的延展中,在无物被允诺、无物显示、无筹划的空虚时分,作为意蕴结构整体的世界才向我们走来,哪怕这个世界所包含的,如该诗后文所述,不过是两棵没有节瘤且不分叉的黑色树干,以及一片“自由/站立”(frei- / stehende)的苞叶。策兰的世界并非无物,此刻它只是无现成与上手之物,除了这无分支的树和叶子,它的确接近空无/荒芜。该诗末尾,策兰宣布自己也如这黑树干和苞叶一样站立于这荒芜之所:“我们也在此,在空无中/靠着旗帜站立”(Auch wir hier, im Leeren, / stehn bei den Fahnen)(GW 1: 190)。[8]策兰对空无的使用与其说表达了某种类型的虚无主义,不如说是将空无本身建立为主体在其中产生决断的条件。空无之中的站立正是一个面向未来的决断时刻,但该决断因在空无中做出而显得无所依恃、难以奠基。

心的岁月:策兰、巴赫曼书信集

作者: [德]保罗·策兰、[奥]英格褒·巴赫曼

出版社: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译者: 芮虎 王家新

出版时间: 2013年06月

策兰诗之虚无/空无于是呈现这样一种状态:对无的欲望(同时也是表象这无、使之彰显的欲望)与虚无自身的拒予相遭遇,结果诗人同虚无形成一个相互对峙的格局。策兰诗之虚无并未如虚无主义宣称的那样关闭或颠倒价值等级——虚无有其无法清除的开放向度。此处我们看到,与尼采不一样,策兰没有企图重估最高价值,相反,策兰以陌异化而非形式主义陌生化的方式迫使关于虚无/空无的“思想图像”(“世界于空白钟点/向我们走来”)挣脱既有的哲学-神学图示,使其恒久变化于诗意书写。实际上,策兰在中后期诗中发展出一整套关于“无”的悖论:正是奠基着此在却自身不可奠基的“无”在抵抗着人性的毁灭,即虚无主义对意义/价值的清空。在策兰这里,虚无之拒绝总体化恰使绝对的无变得不可能了,总有什么东西发生或持立其中,“无”中总有某样东西前来照面以使得意义敞开。

“以劫余的灵魂讲话:《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新书分享会”海报

策兰在1963年诗集《无人的玫瑰》里进一步测试“无”对语言的反向压力,此时策兰全面进入语言的否定领域,各类否定词纷纷现身,几乎每一首中都能找到某种程度的否定以及关于空无的意象。这一方面表明策兰在战后拒绝与新世界和解(哥尔事件、反犹主义),然而这深刻的否定姿态恐怕也与策兰切肤体认的形而上虚无有关,它以黑格尔辩证法方式渗透、硬化入诗意语言各个层面。在《穿刺之点》(“À La Pointe Acérée”)一诗中,策兰写道:“未写下的,硬化入/语言,裸露出/一个天空”(Ungeschriebenes, zu / Sprache verhärtet,legt / einen Himmel frei)(GW 1: 251),诗人感到了未写下之物对语言形成的反向迫力。“未写下”(Ungeschriebenes)一词指向纳粹首领希莱姆(Heinrich Himmler)那句著名的话:对犹太人的灭绝是“未写下、永不可写下的光辉的一页”[9]。“未写下的,硬化入/语言”这一进程提示大屠杀幸存者面临的否定的言说绝境——某种菲尔德曼(David Feldman)称之为的“以有为无”“以无为有”的双重性,某物与无物相互交换替代,“有”与“无”在瞬间替换。[10]策兰的未写之物并非一个毫不重要的被语言拒绝之物,它不仅对语言施加一个向下压力令其硬化结晶,也向上释放出一种自由言说的可能(“裸露出/一个天空”)。这未写之物的“无性”如一股不可见却强大的自然力,对策兰诗作起着模具般的反向塑造作用。正是通过揭示语言中不断沉积着的未写/无化之物,“无”的否定性才能在语言隐形之力的运作中截获一个诗意形象。

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

策兰《穿刺之点》一诗的标题借自波德莱尔《艺术家的忏悔》(“Le Confiteor de L'Artiste”)里的句子:“没有什么点比无限之点更尖”(et il n'est pas de pointe plus acérée que celle de l'Infini)。[11]这无限尖锐的穿刺之点的寓意在于,它是一种主动与被动、形式与内容的叠加,既是从哲学、神学上穿刺万物的那个点,也是被万物穿透的无限容纳之点,这近乎于无的无限之点无异于无限者在万物中穿行过的黑格尔式痕迹。哈马赫认为,正是通过这无限的穿刺之点,策兰的未写之物才能收缩并进入文本:“书写使得空白收缩。无限的空无(infinite emptiness)在语言中形成结晶并发挥效果,正是在语言中且通过语言,它才成为释放与裸露的间歇性运动。”[12]词语被策兰当作一些穿刺之点,透过这些点,无边的未写之物才能进入文本,也就是说,诗执行着那近乎“无”的未写下之物的要求。

3月18日,诗人、翻译家王家新在“策兰与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线上新书分享会”上

语言,在策兰这里,被不言之物包围,多余的言说堆砌在沉默周围。但策兰并非不言,他企图将这不言状态所否定、无化的东西带入在场。如果没有词语或者提示人类活动的响动,沉默与虚无都不能被表达,而诗人为之所沉默之事也无从探问。“无”必须发出回响才能被探测,或者说,声响或词语的安排本身就是虚无的形构。“诗人想探测沉默,却只能经由相反的方式,即词语。”[13]为探求沉默之深度,如策兰在《花》(“Blume”)一诗里所说,诗人唯有“舀空黑暗”(schöpften die Finsternis leer)[14],哪怕他寻到的乃是一个孕育于这黑暗却绽放如花的“盲词”(ein Blindenwort)(GW 1: 164)。类似于打开沉默之屋的可变的词,策兰的“盲词”乃是一个具有生长力、触觉和自身意识的词,它的盲性只是人类视觉而非一般感光性的缺乏,如该诗后文所述,它其实就是攀向夏天的“花”这个词,正是这个被剥夺视觉却向着光线攀登的词宣告了黑暗之虚无中自由生长的可能。[15]向上滑动阅览

注释:

[1] Paul Celan, Paul Celan: Gesammelte Werke in sieben Bänden, ed. Beda Allemann and Stefan Reichert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0). 本文所有策兰引文出自该版本,后文以GW加卷数和页码方式标记,除非特别说明,皆为笔者自译。

[2] 在1959年散文《山中会话》(“Gespräch im

Gebirg”)中,策兰区分了“言说”(sprechen)与“言谈”(reden),前者接近大写的自然的语言(Sprache),以第三人称言说,“既不为我,也不为你”(nicht für dich und nicht für mich),且只对着“无人”(Niemand)言说,后者则指从“我”到“你”、以词语发音为基础的主体间交谈(见GW 3: 169-73.)。

[3] Michael Hamburger, Introduction, Paul Celan: Poems, trans. Michael Hamburger (New York: Persea, 1980), 15.

[4] 该说法源于海德格尔对“虚无”的动名词化用法:das Nichten des Nichts。详见Martin Heidegger, Wegmarken (Frankfurt am Main: Klostermann, 2013), 115.

[5] 引自 Hans-Georg Gadamer, Wer bin Ich und wer bist Du? : Ein Kommentar zur Paul Celans Atemkristall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73), 9.

[6] Hermann Burger, Paul Celan: Auf der Suche nach der verlorenen Sprache (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2015), 81.

[7] 在《带着信和钟》(“Mit Brief und Uhr”)一诗中,策兰也提到时间的空白化,或者一种被放弃/撤离的时间性:“钟的蜂巢被清空了时间,/上千只蜜蜂/准备上路”(Zeitleer die Waben der Uhr, / bräutlich das Immentausend, / reisebereit)(GW 1: 154)。

[8] 《圣经·旧约》里,在山头扎旗一般指战争状态下军队聚集或神召唤众国帮助以色列人重返家园。策兰于虚无中的站姿唤起了《旧约》里犹太人所承受的离散命运,他们不得不在邻近各邦甚至帝国(巴比伦、亚述、波斯、埃及)的威胁下求生存。例如《以赛亚书》5章26节:“他必竖立大旗,招远方的国民”;13章2节:“应在光秃的山竖立大旗,向众人扬声招手”;《耶利米书》51章27节:“要在境内竖立大旗,在各国中吹角,使列国预备攻击巴比伦。”

[9] 引自Kligerman, Sites of the Uncanny, 33.

[10] Daniel Feldman, “Writing Nothing: Negation and Subjectivity in the Holocaust Poetry of Paul Celan and Dan Pagi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66.4 (2014): 441.

[11] Charles Baudelaire, Selected Poems, trans. Carol Clark (London: Penguin, 1995), 192.

[12] Hamacher, The Second of Inversion, 254.

[13] Corbet Stewart, “Paul Celan's Modes of Silence: Some Observations on ‘Sprachgitter’,” 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 67. 1 (1972): 129.

[14] 德语动词schöpfen意为“舀水”“汲水”,与Schöpfer“神”、Schöpfung“创世”有直接关联。“舀空黑暗”同时也指“以创造清空黑暗”。此处策兰显然引用路德版《圣经》(1 Mose 1: 4, 5; Luther Bibel)之 “Da schied Gott das Licht von der Finsternis und nannte das Licht Tag und die Finsternis Nacht”(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

[15] 有论者认为策兰该诗的“盲词”开展出一个“不可见的世界”,它乃是“一个深埋那隐藏却可领会的复写文本的词,一个让整首诗得以展开、让意义不断累积沉淀的不可见的诗意胚芽”,见Kim Su Rasmussen, “The Inconclusive Text: On Paul Celan's ‘Blume’,” Seminar: A Journal of Germanic Studies 51.3 (2015): 219.

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二战以来影响最大的德语诗人。1952年,其成名作《死亡赋格》震撼德国;1958年获不莱梅文学奖;1960年获德国文学奖——毕希纳奖。其作品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著名哲学家和思想家推崇。著有《罂粟与记忆》《语言栅栏》《无人的玫瑰》《棉线太阳》等多部诗集。

冯冬:青岛大学英语系特聘教授,当前专注于存在之本质陌异性的诗学开启,著有诗集《思辨患者》《平行舌头》《沙漠泳者》,译有《骷髅自传》《塔朗窃贼》《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蛛网与磐石》等书。论文与书评见College Literature, Critical Inquiry,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等刊物,专著Desire and Infinity in W. S. Merwin’s Poetry即将由美国路易斯安纳州立大学出版社推出。

(本文节选自《深海之镜:保罗·策兰的陌异诗学》之《虚无的持立》,冯冬著,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2021.7)

深海之镜:保罗·策兰的陌异诗学

著者:[德]保罗·策兰 冯冬 译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7月

延伸阅读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

[德]保罗·策兰 译者:王家新

01.雪部

雪部,最后拱起,

在上升的引力里,在

永远无窗的

茅屋前:

扁扁的梦掠过

投在带槽纹的

冰上;

词语的阴影

劈砍出来,堆积

在深坑里

围绕着铁镐。

02.黄泥玩偶

黄泥玩偶:不翻动

这里的石头,

只是蜗牛壳,

未吹胀的,

在讲述荒漠:你们

是居民——:

野马群猛攻

猛犸的

犄角:

彼特拉克[1]

再一次

出现于视野。

03.未冲刷,未上色

未冲刷,未上色,

在后来此地的

矿井之屋:

那里,

我们发现自己,

疆土之上,总是,

有一阵

迟到的

升降斗的风

穿过我们,而云团

随之沉浮,

煽动着

在里面,小丑吹着——

骨笛,

一道飞影在

彩虹的穹隆里

治疗我们,在七重

天里,

冰川时代临近

一对毛毡天鹅掌舵

穿过彷徨的

石头圣像

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

04.风中的掘井者

有人将在傍晚演奏中提琴,在小酒店,

有人将在足够的词上倒立,

有人将双腿交叉绞在门廊上,紧挨着旋花。

这一年

不呼啸而过,

它掷回到十二月,十一月,

它翻掘自己的创伤,

它向你打开,年轻的

坟墓般的

十二个张开的嘴。

05.从沼泽里

从沼泽里爬向

向往的住地,

一道血红素

留在希望的滑膛枪内,

那标志,不耐烦的

成熟,居于其内。

乡间空气,图尔纳富街区。 [2]

06.这个后口吃的世界

这个后口吃的世界,

我将作为它的

客人来到,一个名字,

从墙上如汗渍渗下,

而向上舔着创伤。

(芮虎 校)

07.我听见斧头开花

我听见斧头开花,

我听见一个不可命名的地方,

我听见那只瞅着他的面包

治愈被吊死的男人,

为妻的已为他焙好,

我听见他们呼唤生活

那唯一的庇护。

08.在我精疲力竭的膝上[3]

在我精疲力竭的膝上站着

我的父亲,

死一般

巨大

他站在那里,

米哈依洛夫卡[4]和樱桃园

一起围绕着他,

我知道有一天

将会这样,他说。

(芮虎 校)

09.一片叶子[5]

一片叶子,无树,

献给贝尔托·布莱希特:

那里是怎样的时代,

当一场对话

几乎是一种犯罪,

因为它包含了

太多说出的东西?

010.裸子植物

裸子植物,你的

祈祷者的披风:

把你自己

说进披风里。

但是请把你自己

递给我,就像

把赢得的蓝给予

赢得的白。

诗人、翻译家王家新在保罗·策兰墓前

011.什么在编织

什么在编织

这声音?这声音

在织着

什么

向这里,向另一边?

深渊们

对白色起誓,从它们

升腾起

雪针,

吞咽它,

你整理世界,

数数

以如此多的九个名字,

称呼屈膝。

坟冢,坟冢,

爬上山丘,活着,

到来

进入吻,

一次振鳍,

持续地,

照亮海湾,

你抛下

铁锚,你的影子

从灌木丛里把你擦去,

到达,

溯源,

一只甲虫认出你,

你接近于

你们自己,

毛虫们

吐丝缠绕你,

这伟大的

地球

允许你们过境,

很快

那叶脉向你编织,

火花

必须通过,

在这屏息的一刻,

那一天,一棵树,如你的一样挺立,

由它来解密数字,

一个词,以它所有的绿,

进入自己,移植自己,

跟随它

(芮虎 校)

3月28日,诗人、翻译家王家新在“以劫余的灵魂讲话:《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新书分享会”上

注释:

[1]彼特拉克,意大利诗人。策兰曾在《从加冕中出来》等诗中向这位他深受激励的流亡诗人先驱致敬。

[2]图尔纳富(Joseph Pitton de Tournefort,1656—1708),法国植物学家,1700年写下《植物基础》,将9000种植物划分为22纲698属,这一分类系统一直被采用。在巴黎先贤祠附近有图尔纳富街。

[3]该诗为与《雪部》中的诗作同期写下的诗,并未编入《雪部》。

[4]米哈依洛夫卡,位于乌克兰的集中营的名字,策兰的父母在这里遇难。

[5]此诗是对东德诗人、剧作家贝尔托·布莱希特的回应,布莱希特在《致后来的人们》中有这样的诗句:“这是怎样的时代,当一场/关于树木的谈话也几乎是犯罪/因为它意味着对那么多恐怖保持沉默?”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

著者:[德]保罗·策兰

译者:王家新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1月

内容简介: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由著名诗人、翻译家王家新教授精心编选和翻译,由约360首诗和部分策兰的获奖致辞、散文和重要书信集结而成。本书既充分展现了策兰一生创作的精华,又是王家新多年来翻译和研究策兰的心血结晶,对于策兰译介和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和翻译都具有重要意义。

本书的约360首诗作从策兰一生十余种诗集中选译,全面体现了策兰一生不同阶段的创作。作为“奥斯威辛”的幸存者、流亡者和天才诗人,策兰的诗既深刻见证了犹太民族的苦难,体现了时代“内在的绞痛”,又以其卓异的“晚期风格”,把现代诗歌的艺术探索推向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境地。本书的译者长序全面介绍了策兰的生平和创作,揭示了策兰一生的精神和艺术历程及对我们时代的启示;本书所附录的策兰获奖致辞、散文和书信,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痛苦而又卓异的诗歌心灵。

王家新,诗人、翻译家,策兰在中文世界的主要译者、也是第一个策兰作品中文译本《保罗·策兰诗文选》(2002)的主要译者。多年来,他的创作和翻译,包括对策兰的倾心翻译和研究,已在中国诗歌界、文学界和读者中产生了广泛和深刻的影响。

原标题:《保罗·策兰: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纯粹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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