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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佳”体这种语言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前段时间,张嘉佳执导的电影《摆渡人》上映,对于电影见仁见智。今天要聊的不是作为影人的张嘉佳,而是作为作家的张嘉佳,或者说作为一种文风、一种文体的“张嘉佳”体。在许多人看来,张嘉佳的文字创作是典型的鸡汤,他是一个老到的大众心灵按摩师。
在张嘉佳题为《写给2015年的句子》的微博长文里,你会读到诸如“空气流动,风的路线一万种。人山人海,吹不来去年春风”、“云和海分居两地,人和人相聚别离。一个在夏天停步,另一个在秋天打探消息。一个就是喜欢,另一个觉得麻烦。总会经历心甘情愿,我知道你不怕难,只是别睡太晚”这样的优美句子,我们究竟该如何认识这样一种文风,这种文风的前世今生是什么?为什么它能产生如此强大的抚慰作用?如果它可以被称为文学,我们是否可以用传统的文学标准去衡量这样一种文学?这一种语言背后反映了怎样的时代状况?
就上述问题,澎湃新闻记者对80后文学批评家项静进行了专访。项静是张嘉佳的同辈人,她对于张嘉佳式的语言生成的社会历史经验有更切身的体验和共鸣。项静目前就职于上海市作家协会研究室,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 著有《肚腹中的旅行者》《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
张嘉佳和杨朔、汪国真不是一个语言系统
澎湃新闻:如果单纯从语言本身来说的话,你认为他作品的语言有什么样的特点?
项静:铺排华丽而揉捏到位的文艺腔调,孤注一掷坦白给世界看的风格,废话流般让人没有喘息空间的语速,挺适合一部分文艺青年的。
澎湃新闻:今天我们说张嘉佳的语言时,比较简单地说他是网红或鸡汤文体。我好奇的是,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它的源头是什么?有评论把他放在杨朔、汪国真这个脉络里,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他的这种风格似乎受港台文风的影响很大,就是偏雅。
项静:我觉得跟杨朔、汪国真不是一个语言系统,这两位风格还是比较单一的。张嘉佳受过高等中文专业的教育,所以肯定有“雅”的部分。当代文学中热门的作家王朔、王小波们的影响,包括你说的港台文风,港台电影比如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无厘头的说话方式等等,都可以在张嘉佳的写作中发现痕迹。他的语言风格——说实话,这些东西揉捏在一起,我们不会有陌生感,全是熟悉感。一个人如果形成一种语言风格,模仿和受影响固然重要,但还是要有一点自己的东西是包裹别人的,这一点张嘉佳还是有的,那就是他对自己这一类青年生活的观察和体会。
澎湃新闻:我有一个感觉,有那么多人喜欢张嘉佳,这和我们的基础阶段的语文教育有很大关系。我印象中上初中高中时,老师总推荐林清玄的美文。
项静:林清玄我没怎么注意过,我只记得他经常被《读者》选,《读者》上的那些作家,基本就是我们语感和基本情感模型的塑造者,这也是日后的读者基础。话说回来,《平凡的世界》不是读者更多吗,前几年曾经有调查报告说,《平凡的世界》在中学生大学生中的阅读排名几乎是第一名,但乡土文学几乎是今天的青年最不待见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两句话不清楚,但毫无疑问,深度阅读的人们散场比较早,简单的愉悦比较容易捕获人心。
澎湃新闻:我印象中,以前上学时,语文老师经常会强调一个字叫“文笔”,你认为什么是好的文笔,能不能举个例子。你认为张嘉佳“空气流动,风的路线一万种。人山人海,吹不来去年春风”这样的句子算好文笔吗?
项静:我觉得言之有物、简洁是好的文笔。马尔克斯描述过那种感觉,世界是新的,我们需要用手一一指出他们,我喜欢这种结实的文本。但平时朋友圈啊、微博啊,也喜欢看那些你说的有“文笔”的句子,人生就是这样,好矛盾啊,这可能就是对文学与对生活的要求不一样吧。
澎湃新闻:对许多人来说,文笔是和文体是等同的,你认为这两者的区别是什么?
项静:文笔简单说是遣词造句吧,而且说某一个作家文笔好或者差,可能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层次,有时候也并不代表他的作品好。比如我们也经常见到挑剔别人的方式,说你根本不会写,是一种模糊含混的说法。文体是个大问题吧,比如说小说这种文体可能包括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你的经验,以及穿透生活的能力,表达的天分、能力,不仅仅是个文笔的问题。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语言曾经是有重量的,现在的鸡汤体不背负重量
澎湃新闻:如果按照形式即内容的说法,你认为张嘉佳的语言形式和他的小说内容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对应关系?
项静:我其实并不反感张嘉佳的作品,他的内容还是有很多可观之处,如果认真去看,你也能看到一个小镇青年的精神世界、成长历史等等。他对这些经验都采取了漂浮的摘取方式,不会像别的作家一样愿意沉下来认真表达一个问题,当然认真表达也未必表达好,虚假的认真也很可怕。他的形式与内容之间并不是对应,形式让他的内容变得油滑了。
澎湃新闻:你说“这不是语言能改变世界的时代,语言润滑世界”,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
项静:随便说说哈。语言曾经是有重量的,像福楼拜他们那样认真去对待,很难习得,现在的鸡汤体其实不怎么背负重量,它们有很多模式在里面,世界那么复杂滞重,怎么可能装进那么流畅的语言之中。
澎湃新闻:北大的陈晓明教授有一个观点,他说今天的感性经验已经民主化了,所以很难再用文学水准的高低这样的标准去衡量。面对张嘉佳的作品时,包括面对一些网络文学作品、玄幻小说等作品时,你认为我们过去对于什么是好的文学什么是坏的文学的标准真的失效了吗?
项静:陈晓明老师的确说出了一个事实。比如从教育、网络的普及等等外在条件来看,感性经验的确已经没有多少沟壑,但同时也是人类思想能力弱化的时代,精英也不精英了。
我并不认为标准失效,标准是那些我们语言和思想的文学传统给予的,除非这些东西灭绝了,不然标准依然存在啊。网络文学、通俗文学都不是凭空而来的。但标准已经分层了,这些文学不必接受最高标准的衡量和评价,它进入流通领域,普通人喜欢就可以了。而有更高追求的作家作品,依然还会生产它自己的读者和标准。
澎湃新闻:我读张嘉佳小说的时候,有一个感受是,我记不住他的人物,或者说人物本身并没有那么突出,但是他那些段子一样的句子却让人印象深刻。好像他写小说,写着写着,就开始抛段子,就是一些看似优美、有点感悟色彩的句子。你读他作品时,有这种感受吗?
项静:我对他作品中的一些时间点比较感兴趣,可能是同龄人的缘故,会想起那一年我在干嘛,那一年空气里是什么味道,有什么公共事件把一些陌生时空里的人抓在一起。优美和感悟的句子,对我来说作用不大,免疫力比较强哈,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上下班路上,我也会看看这种段子,有感悟色彩的句子,因为简单不需要专注,几分钟就过去了,下一站也到了,它们是为零散的时间准备的。
张嘉佳还没到段子手的段位,他还有颗文艺心
澎湃新闻:这种动不动就拋段子式的小说写作让我想到日本学者千野拓政的一个说法,他说过去的读者追求的是故事,今天的读者追求的是角色,但是张嘉佳似乎要更进一步,读者追求的只是段子。
项静:段子跟喜剧、春晚小品一样是今日中国之刚需,网络上多少段子手成精了啊,连唱歌的薛之谦都去专门写段子了,可见人民多么需要段子,即使最后发现是个大广告,也无所谓。张嘉佳还没到段子手的段位,他还有一颗文艺心,还要有一个故事的外形,有那些能击打你内心的鼓点。
澎湃新闻:你写过一个谈张嘉佳的文章,叫《徽章的力量》。往积极的意义上说,这种段子式的文体是不是也是某种独特的美学经验?或者说他开创了一种新的文体?
项静:今天在新媒体上看会更明显,我们会越来越多地被这种文体所包围。这也不是他的独创,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张嘉佳的作品不是这个时代的孤例,我们可以推而广之,韩寒的“一个”APP,他新拍的电影《后会无期》,新媒体上的非虚构写作“记载人生”、“果仁小说”等,写《谁的青春不迷茫》、《你的孤独,虽败尤荣》,以坦白说作为口头语和个人标志的刘同,《最小说》中厉害的写手安东尼等等,在一个宽泛的意义上都可以归为同类。
张嘉佳当然形成了自己的简单粗浅的风格,他喜欢机关枪一样的语速,乐在其中,奇异的排比句,句子空洞而炫丽,说过好像没有说过一样,可能他们与读者的快感全在于说出的这个华丽丽的过程。
张嘉佳的“世界”相比严肃文学缩小了半径
澎湃新闻:张嘉佳最有名的文学作品是《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我搜了一下,发现在当下图书市场上,以“世界”两字为标题的畅销书几乎有点泛滥。世界仿佛是一个万能但又异常空洞的空间概念,你怎么看以张嘉佳为代表的“世界”想象?
项静:他的“全世界”就是爱情、青春、友情、游历、放荡、豪迈、不羁等等,形形色色的主人公到处串场,转身却又不见,有温暖的、有明亮的、有落单的、有疯狂的、有无聊的,也有莫名其妙的,还有信手乱侃、胡说八道的,每一个人之于“全世界”来说,都是飘荡的碎片,但又拒绝成为有教益的故事。世界相比严肃文学当然在缩小半径,只有淋湿你的那一滴才叫做雨,世界空洞才适合抒情,我们无法对着家国命运,贫富差距说一堆文艺的话。文艺跟世界一样,就是尽量从黏稠的不透明的真实世界中超拔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物件,可以对着它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自己,全是自己。
澎湃新闻:80后一代作家往往被认为生活经验匮乏,在你看来,张嘉佳是不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代表?
项静:生活经验匮乏这种说法其实是预设了一些对比对象,相对于多灾多难,相对于大事件,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个承平日久的年代。不是你去选择历史,而是历史选择了你,这没法“怨天尤人”,你要羡慕那些,也是脑子不正常。作家如何调动自己的经验和能力去写作,找到跟这个时代具有匹配度的文学心事,才是最重要的,生活经验相对于前辈作家们当然显得“日常”了一些,但潜在于生活的依然有惊心动魄的时刻,依然有深刻的斗争和宏大的图景。张嘉佳这种体贴入微的定制式的写作,是对1980一代生人来说,他非常朴素地唤起了一代人的共同生活图景,他是写给普通读者看的,没必要提那么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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