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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外卖员:在男人世界的夹缝中讨生活
原创 你们的 ELLEMEN睿士
外卖骑手的生存状况一直是大家关心的焦点。
然而,在“外卖小哥”的常用指代称呼之下,女性外卖骑手却常常被这场讨论所忽视。
根据新京报智库发布的《2020年外卖骑手职业报告》,外卖骑手中女性占比13%。与男性骑手相比,她们面临着更巨大的生存困境。
深夜11点,小夏终于送完了最后一单,来回十公里,耗时37分钟。这是她今天的第43单,距离目标还差两单,但是下午突降暴雨,她被淋成了落汤鸡,身体酸痛无比,最后决定提前收工回家。
摸黑骑车去送单是小夏的生活常态。为了完成每天的目标单数,她几乎不会在晚上十点前收工。深夜的订单通常都远离商圈,有的甚至在偏僻村子里,需要独自一人在黑暗中骑很久电动车。
起初,小夏有些怕黑。有一次系统派她去三亚郊区的一个村子里送单,黑漆漆的路上一盏路灯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要被黑色吞没了,而且没有声音,就像进了深山老林”。好不容易到了客人门口,小夏没忍住抱怨了一句:“下次你晚上想点这些东西,可以找离家更近的。”
回家路上,小夏“幸运地”碰见了一辆泥罐车。“我平时骑电动车,很害怕泥罐车,会主动和它们保持距离。但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感谢它,让我跟着它一起走出了黑路。”到家以后,小夏回想起自己刚才和客人说的话,有些担心他会给差评,“还好他比较善良,没有计较这些”。
“这可能是女生送外卖的一个优势,有一些客人看到女生会觉得我们比较辛苦,态度就不会那么强势。”
今年10月,小夏的妈妈突然病倒,原本在深圳从事公关营销工作的她立马辞职赶回三亚,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寻找新的工作机会。然而三亚与公关相关的工作并不多,且待遇远远低于深圳,小夏在招聘时还因为性别、年龄等问题遭到了不友好的对待。几番受挫之后,为了尽快恢复经济来源,她狠下心来决定送外卖。
从前三十几年的生活里,小夏从来没有干过“体力劳动”,连电动车都不太会骑。由于骑车时太过紧张,一直按着刹车,她的小拇指很快便红肿了。“现在每天回家要用热水泡一泡才行,睡觉的时候,小拇指还会自己弯过来,得把它绑起来固定住。”
琳姐是一位单身母亲,在成为外卖骑手之前,她和丈夫经过了一场漫长的离婚官司,最终得到了孩子的抚养权。为了赚钱,从前做惯了全职太太的琳姐开始想办法找工作,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外卖骑手成为当时的最佳选择。
“这样我中午和晚上都可以回家哄孩子,如果去做保姆之类的,时间肯定要按照雇主的安排来,没办法这么自由。”
对于大部分女骑手来说,外卖行业“多劳多得的薪酬制度”是入行的重要原因。琳姐曾经算过一笔账,在不生病的情况下,自己和孩子每个月的生活开支至少需要2500元。虽然儿子现在还小,但自己需要从现在开始为他攒未来的学费,所以每个月需要存下两千元。
51岁的外卖女骑手邹小容,为给患尿毒症的儿子赚医疗费,四年来全年无休送外卖
送外卖虽然辛苦,但的确是一份收入尚可的工作。琳姐一年前开始全职跑单,刚开始时不熟悉流程和路线,常常会超时,一个月一般能拿到四五千元。成为“老骑手”之后,只要足够勤奋,每个月拿到六七千元工资不是难事。
“每次骑上电动车的时候,我都觉得生活还挺有希望的,至少能赚钱养活自己和儿子了,比以前做全职太太的时候好太多了。”
不过小夏提到,今年11月,美团系统对于骑手工资进行了一定的调整:从之前的分档制(每单7元、6元、4.5元)调整为每单3.5元,1000单以上每单4.5元。
“以前送外卖也讲究拜山头,你和站长关系好,他给你的单价就高;现在只能自己拼命送到1000单以上。对于很多老骑手来说,他们的工资相当于腰斩了,不满的人非常多,因此10月底很多人罢工或者直接不干了。”
她还发现最近女性外卖员的数量在增加。“我们站点没有变化,但是我在路上看到很多饿了么的女骑手。还有一些女性会帮超市送鸡蛋或者在路边贴小广告,反正感觉女性劳动者的数量变多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系统奴役着”。
十月底刚入职,她就遇上了老骑手罢工的事情,一个站点一百多人,有80%都不干了。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美团外卖系统就会开始疯狂给在线的骑手派单,最夸张的时候小夏同时被派了8单,“而且派单逻辑非常混乱,城东一单、城西一单,完全不顺路”。
更糟糕的是,那几天正好遇上三亚刮台风,不熟悉路线的小夏每骑一会儿车,都要停下来用导航找路。看着不断被派进来的新订单和临近超时的旧订单,她突然在雨中崩溃大哭。
为了不让系统继续给自己“乱派单”,小夏将自己的状态改为了“忙碌”,希望可以先安心送完手上已有的外卖,没想到这个不经意的举动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美团每月为骑手设置了全勤奖,只要一个月每天都工作满8小时,就可以申请。然而到了月底,系统却显示她有一天的工作时间只有7.93小时。
“挂着‘忙碌’状态的时候,系统不认为你在工作,所以我那个月的全勤奖都被扣光了。我当时真的好生气,幸好后来站长去申请,把这个钱替我要回来了,一共有850元,真的挺多的。”
和系统“斗智斗勇”成为了小夏工作中的常态。由于是新人,小夏常常被派到远离商圈的单子:来回路途远、时间长,无法顺路接别的单,老骑手们都不愿意接这样的单。一次倒也不打紧,但你一旦去这些地方送过一次单,系统就会认定你对于周边的路线较为熟悉,以后会“优先”把这些单子都派给你,久而久之,你就会被“困在商圈以外的地方”。
小夏因此深受其扰,后来同一站点的大姐告诉她,可以通过下线、暂时不接单的方式来“修正路线”,但是这个方法并不是每次都能奏效。
“我今天就是这么做的,但是系统却没有重新对我进行定位,还是不停给我派远单。晚高峰之前我才跑了十几单,幸好晚上单量比较大,所以就算下着雨,也要一直不停跑。”
做外卖骑手的两个月里,小夏最崩溃的两件事是超时和高峰期接不到单。前者尚且可以补救,后者却往往让她有一种无能为力感。
“你只能在商圈附近一圈又一圈地转,但其实大家都在这周围,系统是不会优先给新人派单的。我因为这个问题去找过站长,但是他也没办法解决,告诉我‘这是玄学’。”
作为单亲妈妈,琳姐的工作时间被切成了碎片。每天跑单之外,她还要抽空回家两次照顾儿子:中午12点和晚上8点。
有一次,中午给儿子喂完奶以后,他一直哭个不停,可是琳姐已经到了需要出门继续去跑单的时间。为了不影响收入,她只能将孩子交给妈妈照顾,出门前她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现在想起来他当时的样子,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
由于错过了中午的高峰期,所以每天晚上把儿子哄睡着以后,琳姐都会重新出门,再出去跑两个小时的夜班,希望可以弥补这个损失。“每天中午下线一小时其实影响挺大的,因为重新上线以后系统是不会立即给你派单的,需要在商圈附近绕一段时间,才能接到新单子。所以这么一折腾,一来一回两个小时就没了。”
小夏所在的站点现在有六十多名骑手,其中只有三个女生。为了方便骑手们互相帮助、转出自己手里不想接的单,站长特地在微信上建了一个“转单群”。从加入这个群的第一天起,小夏就感受到了极大的不适。
“转单群”里的骑手素质参差不齐,常常会有人在里面发色情图片和黄色表情包、骂脏话、讨论下班以后去哪里“玩姑娘”。甚至有一次,几个男骑手下班以后非要拉着小夏去喝酒。拒绝以后,小夏退出了这个“转单群”。
“退群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没办法进入他们那个世界,也不想进入。”后来如果遇到不想接的单子,小夏会自己闷头跑或者去找站长帮忙,多找了几次,站长便和她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得回群里”。
“我在那个群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转出过任何一单,因为他们只会帮自己的熟人。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维护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想要和他们进行深入的接触。”
琳姐倒是很少遇到这样的烦恼,站点里虽然也都以男性骑手为主,但很少有人会对她出言不逊。“可能因为我是一个带小孩的离婚妇女吧,而且我长得比较壮实,他们平时不太敢惹我的。”
和潜在的性骚扰相比,她们在外卖工作中还遭遇着更多的困扰。
“力气小”是小夏常常遭遇的问题。尽管和快递员相比,外卖骑手大多配送的都是轻便的餐食,但偶尔也会遇到超市的单子。有一次,她遇到一位客人在超市买了两箱1.5升*12瓶的矿泉水。由于转不出去单子,她硬着头皮把这些水搬上了楼。
“我当时送完以后都没时间想自己累不累,这一单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我得赶紧去取其他的餐,不然很可能就会超时了。”
遇到生理期是小夏在跑单时最恐惧的情况。
为了不影响月底的业绩,就算是生理期的前两天,小夏也会忍着痛跑单,实在疼到有些难以忍受,只能靠着电动车趴一会。“一个路人大哥看到我的情况,可能以为我身体出问题了,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我跟他说‘没事’,他才离开。”
为了避免侧漏,小夏会选择穿安全裤出门,带两条在路上备用。
“我每次都会选择在商场里取餐之前去厕所换安心裤,但是因为我跑单会把自己裹得很严实,还会戴墨镜和帽子,所以有一次一个阿姨以为我是来女厕所偷窥的变态。现在我每次去厕所都会先发出一点声音,让她们知道我是女生,不必担心。”
除了身体上的辛苦,送外卖让小夏最痛苦的地方在于“价值感的缺失”。“特别是有时候算一下每个小时跑了多少单、赚了多少钱,就会觉得自己(的时间)怎么这么不值钱。”
和从前体面的白领工作相比,送外卖常常会让小夏产生极大的落差感。有一次她去一个高档小区送餐,被保安为难,好不容易进到小区里,看着身旁的草地和高楼,她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平衡:我也很努力地工作、生活了,但为什么他们就可以工作日不上班,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点外卖。
尽管现在每天工作结束回到家已经11点过,小夏还是会坚持看一会儿公关营销方面的书。
“等到以后形势好一点,我还是要回到以前的行业,所以这些知识不能扔掉。”
12月25日,小夏和琳姐骑着电动车奔波在不同小区和餐厅之间,餐箱里的食物和平时略有不同,大部分订单都是平安果和西餐。
节日时的晚餐时间是外卖骑手的送餐高峰。因为当天订单过多,琳姐在一家餐厅取餐时遇上了弄错餐品的问题,被迫在这家店里等了十几分钟,差点造成订单超时。
取餐间隙,她走到隔壁商店买了一个苹果,结束工作以后,正好可以送给儿子作为礼物。
采访&撰文:Echo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原标题:《女性外卖员:在男人世界的夹缝中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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