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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傅月庵:“准特派员”里的“真情报员”
何时学会看报纸?努力追索,模模糊糊。
大约小学三年级吧。字汇够多了,没有注音也能把握文意,便开始读报,读父亲从公司包物回家的隔日晚报:《大华晚报》。乱看乱想,尤其副刊,竟有些趣味,有个赤松子专写民国人物逸事,至今记忆犹新。
《大华晚报》只是家贫孩子多,从来也没订报纸,都看隔天的。父亲见我能懂,便多带几张回来。到了国中,据说联考作文要看社论才行,暑假工读生上门推销优惠订报,便订了。于是每天清晨“噗”的一声,一折报纸像回力棒穿过铁窗直直落到家里阳台。有时早起,站在铁窗前看送报人派报,一楼二楼三楼四楼,顺手一抛,例不虚发,简直像射飞刀!
戒严时代报纸三大张,挤得密密麻麻,每天从头版一直看到小广告,什么都看什么都新鲜有趣,尤其社会版,杀人放火撞车溺毙情变……“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心里不停告诉自己。社会版看腻,转向国际版、要闻版,然后知道了“特派员”这个名词。
特派员,即“特别派遣人员”的简称。彼时报社为特许行业,几家垄断,又逢经济起飞时期,赚翻了!几大报东派西派,汉城、伦敦、巴黎、纽约、华府……甚至非洲都有特派员,实时掌握现场消息,迅速拍发专电,好与同业“大火并”!——竞争出好货,台湾国际新闻最红火的年代就这样产生的。
特别喜欢看东京特派员的特稿或专栏,无论政治、文化,甚至经济都看得津津有味。这些文章日后多半结集出版,买来再看,挖深口袋。早期司马桑敦、余阿勋、李嘉、乐恕人等人作品,一直到后来的陈世昌、刘黎儿,几乎读了又读,读翻天了。
特派员专稿篇幅相对长,叙事余裕,文笔相对细腻,加上现场感,常常塑造出某种引人入胜的新奇。尤其《联合报》司马桑敦跟“中央社”李嘉,诗酒风流,政经报导之外,特别擅长文化随笔,讲文学讲作家谈历史人物谈地理风土,都好!我对日本的印象与想望,与两人的启蒙脱离不了关系。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识被誉为“中国知日第一人”的李长声先生,缔交礼物便是这奉上这两位先生所有作品。日后喝酒闲聊,长声先生常慨言:“什么知日第一人?都是瞎捧!台湾这些特派员才真知日,我等今日所讲,不过拾人牙慧耳。”这当然是客气话,却也可见出特派员真的很够力,很给力!
司马桑敦“特派员”三字,还经常让我连想到“情报员”、“地下工作人员”,脑海里遂描绘出一幅“潜伏外国,刺探机密,写成报告,发回祖国”的神秘画面,从而更加崇拜了。——谁晓得,因为爱看特派员的日本专栏,往前追索讨旧书读,竟然真就追出了一名情报员!
“报馆的设备简陋,除了送稿子来的朋友,我多半约在外面的茶馆会面,对喜欢喝中国茶的朋友,我往往约他们在南京路新雅饮茶,对外国留学回来或爱好洋派生活的朋友,则多半约在霞飞路的DDS咖啡馆或RENAISSANCE喝咖啡。”崔万秋先生追忆1930年代上海往事时说。霞飞路即今日的淮海路,一直是上海最时髦的闹区。
当时的他,刚刚从日本留学回来,一头栽进十里洋场,因其才情际遇,能写也能编,很快崭露头角,膺任《大晚报》副刊“火炬”主编。在当时,黎烈文所主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最受瞩目,接下来大约就是“火炬”了。或因如此,上海文化圈里,从文学到电影,三教九流他都颇有接触,日后“四人帮”之二的张春桥、江青,因着同乡情谊,竟也与他多所交陪。十九岁的张春桥当时化名“狄克”,在“火炬”写了《我们要执行自我批评?》曲射炮打当时卧病在床的鲁迅,掀起一场大风波。这笔账日后都算到崔万秋头上。
崔万秋艺名“蓝苹”,本名“李云鹤”的江青,则同样因为乡谊,因为想进入电影圈,崔万秋介绍她认识同样留日的田汉,自己也写文章多所吹捧,尤其她演出易卜生名剧《娜拉》之后,更是大加揄扬。日后传闻非常多,到了始乱终弃地步。但其实“仅止于跳过舞而已”,晚年隐居旧金山的崔万秋为了讲清楚这事,特别写了一本《江青前传》,哄传一时。
崔万秋不过一报人,一度却显得忌讳,罪过直往他头上栽。原因无他,1949年春天解放军打进南京,国民党保密局档案外流,翻出了一张“崔万秋”口卡,上面赫然注明“上海站情报员”,换言之,他是军统!国特!1985年,“弃暗投明”的军统头子沈醉出书《军统内幕》,坐实崔万秋是“上海特区领导的直属通讯员,每月薪金八十元”,“情报相当多,还经常给他送去比他薪金多得多的‘奖金’和‘特别费’”。当时“四人帮”早垮台,干脆供称:“我当时去崔家,经常看到蓝苹,她有时还给我倒茶……”直接拉江青下水!
但这些早都与崔无涉。早在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深谙日语的崔万秋便转入外交系统,负责“对敌广播”,战后则随着汤恩伯飞回上海,协助遣送日侨,而后到了日本大使馆担任参赞。使馆工作之余,他也抽闲在报纸写专栏,后来结集成《东京见闻记》《日本见闻录》二书。他自称笔随武者小路笃实,确实也有其味道,算得上见多识广,观察入微,光是读他夹叙夹议佐藤春夫与谷崎润一郎换妻的几篇文章,便值回票价,相较于今日满坑满谷的日本文化书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崔万秋《东京见闻记》书影崔万秋译:《武者小路实笃戏曲集》,上海中华书局印行,1929年4月。
一本旧书,一个签名,许多往事联想,纸上行脚竟也走过八十多年,几千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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