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丨拍场一瞥：向达《柘枝舞小考》手稿

网名“小书商”的小高，下半年收到一份书稿，未署名，但凭多年来对旧纸张和文人笔迹的熟悉，感觉值得购回深究；因为佚名的关系，小贩开价倒也公道。回家查到文章是历史学家向达所写，但不能肯定是著者笔迹；上传到知名旧书网站“布衣书局”请高人辨认，网友“锡象熏斋”揣测：“ 既然没有款，那应该是向达的；如果有款，那可能不是向达的。造假的肯定要落款”。话虽在理，但旧书市场的心肠总是冷血的，小高企图上传到“孔夫子旧书网”一元起拍，竟然因为没有款不能“保真”惨遭拒绝，恼怒之下，转让给我。

向达先生是第一流的学者，本书稿是其成名作《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的一篇。向先生在书中，对唐代长安、洛阳的“胡化”现象，包括服饰、饮食、宫室、乐舞、绘画、宗教、游乐等诸多方面做了详尽的考察。本文题为《柘枝舞小考》，考证的是唐代的柘枝舞；柘枝舞来源于西域的石国，即今塔什干地区，属健舞的一种，带有游牧民族豪放健朗的性格特征，与唐代开放、阳刚的时代精神相吻合，在唐诗中亦有丰富记录。好声乐的白居易，即有名作《柘枝妓》传世，“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美则美矣，可一旦主人兴致消散，不免红颜薄命；白居易另有诗作《改业》，自己“禅定更清虚”，而改业后的舞姬，却只能“柘枝紫袖教丸药，羯鼓苍头遣种蔬”了。

此稿共四页，钢笔竖行书写，文字工整流畅，稍许有些订正，而文字俱与哈佛燕京学社1933年燕京学报专号之二所载相同；文章最后标注为：“柘枝舞小考见清华学报第三十七卷第十二期……”据此可知，此稿当为《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成书时向达先生抄录的定稿。在一片不看好中，小高的考证颇费周折，最后找到《向达学记》所附录“向达的自传”影印件，比对笔迹后才得以坐实。此稿的誊写时间距今已八十余年，能完整保留，殊为难得。此书出版后陈寅恪先生颇为推崇，而解放后向达先生述而不作，据周绍良先生在《向达先生敦煌遗墨》一书前言里说，反右斗争时，北大有人当场刻薄地讽刺向先生：什么史学大家，只有一本著作（即本书）和一本翻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罢了。先生译著自然远过于此，但反过来想，当年初窥门径的历史学新秀竟也知道这部多年前的著作，由此可知此书影响之大了。

向达先生逝世已近半个世纪，据《向达学记》附录二可知，手抄文献绝大部分均入藏北大图书馆。但先生勤奋异常，1935-1938年在欧洲各国图书馆及博物馆抄录文献即达数百万字，推想其他各类抄录亦不少，故先生的手迹倒并非罕见，市场价格也不高。近来在各小拍上见到先生译作数种，均书写于“百科全书委员会稿纸”上，这是先生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即于1924年夏考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英文见习编辑时，为百科全书委员会翻译的百科全书书稿。其时主持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何炳松，为了尽快编辑出版这部百科全书，要求编译所员工每天至少翻译一千五百字；如当天未完成，需次日补足。工作的紧张是可以想见的，此类译稿之多也是可以想见的。

另有天涯社区2006年所辑《闲闲书话》三种，其中《闲谈书事》 首篇为网友“ xb278 ”所写《潘家园的传说》，文中提到“向达的藏书”。“xb278”这么写到：“读鲁迅的孔乙己知道有往酒里掺水的，看闪闪的红星知道有往米里掺沙子的，来潘家园知道了书也能掺水掺沙子。一批向达的藏书，朋友甲知道后上门去看了，东西真好，只是价钱没有谈拢，转天书在潘家园现身，再看到时，那两尺高的一摞书已化身为两大箱子约四五百册了。所掺进去的是些石印的小说和些平装的文史书，全盖了新刻的觉明藏书之类的图章，价钱又比前日翻了两翻。掺了水的酒无味，掺了沙子的米咯牙，书呢？”此文流传甚广，旧书从业者多熟稔；自此钤“向达之印”的书价格一落千丈，至今仍在熊市。不过，现在这些书如再次上架，大可称之为“老仿”了。

（本文作者为“废纸帮”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