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人开始谈论春梦

要说年底最有话题性和讨论度的一部国产剧，非《爱很美味》莫属。

它做到了，一边剧情真实到让网友怀疑导演在自己家装了摄像头，另一边又是各种传统的小套路收服老追剧人的刁钻胃口。

现实主义与drama并存，分裂式的追剧体验，堪称2021年独一份。就在上周，这部剧的第一季剧情落下帷幕：

一向纠结的刘净，终于拒绝富二代发小，选择了“第一眼心动”的离异男，却又迎来新的纠结：到底要不要结婚？

一直在感情里迎合的夏梦，看似告别了“无法接受女强男弱”的前男友，却陷入了一段差距更悬殊的恋爱当中，前途依然未卜……

而万人迷方欣，也结束了第一段失败婚姻，在新的恋情里，再度面临“个人职业发展”与“宅家相夫教子”之间的取舍……

弹幕一片意难平的声音，关于剧中这三个女性“爱欲人生”的讨论，还在继续。

当创作打破第四堵墙，故事延伸到画面之外，屏幕前的你我，又能透过这部剧所呈现的都市男女情感关系，获得些什么？

不回避的勇气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大家是否还能想起，上一次，在国产剧中看到有关“性”的镜头描述，是什么时候？

恐怕大多数人已经想不起来了。提起 “性”描述的消失，人们第一个想法的就是审查制度的收紧，却选择性地忽略制作方为了迎合审查对内容的自我阉割。

记忆中，最近一次谈“性”，还是2019年的家庭剧《小欢喜》，妈妈童文洁察觉儿子有早恋倾向，于是派爸爸方圆和儿子传授经验，告诉他如何处理男女之事，如何做好防御措施。

为了宣传这部剧在“性”描述呈现上的“绝无仅有”，片方还专门发布了一系列通稿。

但剧中关于这个桥段的表达，其实采用的依然是一种欲说还休的方式，方圆借着对儿子进行性教育的说法，遮遮掩掩地说了些与“性”相关的知识，还远未到正面谈“性”的程度。

这很像是《爱很美味》中描述人们面对爱情的状况：“现代人都很清楚自己喜欢吃什么，了解自己的欲望是什么，但我们每次面对爱情的时候，却没办法像面对饮食和欲望那样，来得单纯和直接。”

实际上，将主体换成国产剧，单纯和直接地面对欲望，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在《爱很美味》当中，则罕见地呈现了许多成年人正面谈“性”的内容。

比如整部剧开头画面，就是夏梦和男友王继冲的一场亲密戏。两人正在亲热，夏梦突然来了句：“咱们平台去年的大数据，35%的用户在第一集第7分钟就弃剧了，所以下次我们开发剧本，应该在第一分钟就抓住观众的爽点”，让男友瞬间兴致全无，夏梦想要撒娇挽回，却被对方“无情”拒绝。

通过这样一个喜剧化的场景，突出了雷厉风行的视频平台女副总的形象，同时也将夏梦在情感中占据下风、始终处于被动和迎合的处境刻画了出来。

还有刘净与离异父亲姜山木，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也是设置在浴室中，身材极具性张力的姜山木在浴室的氤氲水汽中，让刘净红了脸，两人仅一瞬间的四目相对，便产生了电光石火般的交会。

晚上回到家，刘净就做起了春梦。内心的闷骚一览无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这个人物的情感倾向——谈恋爱注重感觉。后来，三个女孩聊到刘净和前男友恋爱谈了很久的原因，一句“还不是那方面比较合嘛”，同样佐证了这一点。

当夏梦在新男友陆斌家里过了一夜之后，姐妹们又聚在一起讨论夏梦为什么那么喜欢新男友，正在做菜的刘净递过来一根黄瓜，想让帮忙洗一下，结果上头的夏梦直接脸红“不是这个原因啦，想哪里去了。”

弹幕区观众立刻秒懂：“突如其来的车，开得我猝不及防”；“这个黄瓜是有点演技在身上”……

但深究下去就能发现，大尺度的性描述只是一个吸引人眼球的表象，这部剧真正引人入胜的逻辑，其实是“真实”两个字。就像“性”本身，就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谈论真实生活，本就没办法完全回避“性”。

“夏梦和王继冲在一起多年，从大学毕业就开始同居，又是在疫情期间，出不了门，怎么可能没有性生活？他们的生活中应该包含这一部分。”编剧沈洋就曾在采访中表示。

剧中的每个人物，也都跳脱以往国产都市情感剧中完全类型化的角色设定。

女性主角，虽然承担着让观众情绪带入的功能，各有其典型性。比如夏梦学习好、能力强，是个女强人的设定；方欣长得漂亮，从小到大一路开绿灯；而刘净就像是大多数普通人，中人之姿、成绩平平。

但也没有回避，她们作为普通人身上各种各样的不完美。

方欣被出租车司机性骚扰

工作上强势的夏梦，在情感中一直都是容易被忽略的一个，因此常常自卑；美丽虽然让方欣不缺桃花运，但也饱受职场歧视和性骚扰；看似老老实实的刘净，在面对多段情感关系时，也展现出了“绿茶”的摇摆和暧昧。

而男性配角虽然是为了完整女性而存在的，各有各的不靠谱，但也没有无视他们的可爱。

比如姜山木，因为当副导演经验丰富，生活中也会比较容易引导刘净，但这种引导又没有达到“爹味”的地步；而陆斌作为一个健身教练，虽然有头脑转不太过来的时候，但想法单纯善良。

他们都在剧中活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真实的尺度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有观众觉得，这部剧并没有传说中的“真实”，很多情节设计也会有非常drama的部分。

就比如第八集有一场酒吧的戏份，所有人都像事先约好一样，集中出现在这个特定的场合。三组人物情感关系当中的矛盾，也都在这个场景内同时爆发。

两个追求者同时在刘净的面前玩坦白局；方欣和暗恋的面包师张挺，以及面包师当时的女朋友，上演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恋”戏码；夏梦和陆斌彼此喜欢，却又相互折磨……最后随着张挺把宋超一拳打倒在地，整个夜晚在一场群架中结束。

有媒体评价这一幕，堪称《小时代》中南湘往顾里头上倒红酒，狗血异常。

不仅如此，在人物关系的设定中，也有类似的质疑声。“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到”的刘净，却同时受到富二代发小和事业有成的副导演姜山木的追求，这种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发生在普女身上的桥段，也受到不少观众的“悬浮”警告。

编剧和导演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们甚至在剧中带头吐槽。比如有一个场景，是远离职场5年的方欣，重新回公司工作，在卫生间听到同事说自己坏话，这个设定就是国产剧惯用的套路。

然而，画面一转，又借着正在视频平台审片的夏梦之口毫不留情吐槽“为什么说同事坏话一定要在厕所里？”“为什么女一永远是傻白甜,女二永远是妖艳贱货？”“为什么女一的反击永远要靠男性？”……

你会发现“很多传统的套路依然在”，正如编剧在采访中说的那样，“其实《爱很美味》不是一个特别清新脱俗的剧。”甚至很多drama的部分，是在一开始设定的基础上，出于对观众接受程度的考量，刻意加上去的。

换个角度来看，不回避传统“套路”确实有其可取之处，正视观众对“套路”的受用，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可以看作是《爱很美味》在面对国产剧真实市场环境时，一种态度上的诚恳？

这部剧在创作上的很多细节，都能感受到这种平衡。

“普女”刘净

剧本最开始，为了追求真实，普女刘净的形象，其实是编剧沈洋按照自己的情况来写的，他生活中就一直是“存在感很弱”，朋友不多、不讨喜，自我评价“是一个很怪的人”。

但后来陈正道找到他，“导演劝我，大家又不喜欢我，干嘛要把角色写得这么像我呢？” 沈洋觉得有道理。脱离了大多数人经验的“真实”，在某些时候，可能恰恰会变得“失真”。

所以沈洋做出决定，可以保留人物纠结的特质，但是要削弱“怪”的部分，让这个角色能最大程度上和大多数人共情，这才有了当前荧屏上最能让普通人有代入感的刘净。

很多看过剧的观众都会有种感受，看到刘净在面对感情、面对梦想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就会想到拧巴的自己。

但即使是选取大多数能够共情的特质来塑造人物，也不意味着就等于对现实的照搬照抄。

剧中有一个情节，是说方欣带着自己的闺蜜团，与出轨老公、小三，在民政局大吵了一架。民政局这种张力极强的地方，日常出现几对情侣、夫妻争吵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连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安都已经司空见惯。

民政局吵架被要求保持安全距离

但是在防疫背景下，保安插了一句：“吵架可以，但是请保持安全距离”。让一场原本歇斯底里的家庭对峙，变得束手束脚。每个人都想在争吵中占上风，却又不得不顾忌防疫而收敛自己的动作，前后冲突之中，诞生了一种滑稽和幽默。

将尖锐的、生活中不愿去面对的现实，通过艺术创作的包装，用观众容易接受的角度呈现出来。可见影视剧中的“真实”，其实与现实还是隔着一层薄纱。

之所以透过这层薄纱，看现实中的一些选择能容易让人理解。可能就是因为导演和编剧，挡在中间，用“创作”这一手段为我们进行了加工。

很多看过这一段的观众，都会在欢笑之余，又被方欣的处境击中。这恰恰说明，“真实”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它更像是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往前一点、往后一点，往左一点、右一点，都有可能会偏离影视呈现上真实的质感。

而我们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不断尝试，不断去找那个合适的点。

请你认同自己

《爱很美味》所展示的爱情观，同样具有流动性，本质上也很像一个动态的平衡。前不久的采访中，导演陈正道对这部剧接下来的走向进行了回应：

“如果往后做的话，每一个篇章都希望还有形形色色的男性经过，不再只是为了发生爱情，他们会出现在各种生活场景里。虽然在都市爱情剧里，爱情成分占得很高，但不会强化所谓的官配。”

这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外界的猜想，这部剧或将对标美剧《欲望都市》，以“铁打的女主、流水的男配”的气势，呈现一场当代中国女性的情感筵席。

就像第一季剧情的结尾，三个女性看似都各自有所选择：

一直热爱美食的刘净，通过一场精心准备的家宴，打消了父母让自己去银行谋生的念头，理解了她想要开一家自己的餐厅的梦想；

因为太优秀而异性缘浅的夏梦，也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处境，以自己真实的身份和面貌去面对了自己心爱的人；

方欣也从一直以来被动接受别人的对自己的好，学着在感情和工作上，都主动争取、主动出击……

但又似乎谁也都不知道答案：

刘净终于收到了姜山木的求婚，但她上一秒开心答应，下一秒就又开始后悔……她真的适合去面对婚姻吗？又真的做好准备投身其中了吗？

健身教练 陆斌

身为集团副总的夏梦，却在和一个头脑完全跟不上自己的健身房教练谈恋爱，面对这样一段差距悬殊的恋爱，夏梦能确定的也只是“爱到不爱了为止”。

尽管已经找到了看似靠谱的爱情，漫长人生，方欣和另一半需要面对的考验还有很多……

就像是生活，在终点以前，谁都不知道结局是Happy Ending还是Bad Ending。

没有哪一段关系中的人，能够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和公主，是两个完全适配的群体。而这部剧想要传达的爱情观或许也是，认清在当前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遇到的都不是能够完美适配的爱情，大多数人对爱情的期待也在发生改变。

传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观点不是没有，只是已经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选择了。

就像影评人梅雪风曾经的解读：“这是一个解构的年代，无论是婚姻、亲子，甚至是男与女的关系都在改变，那些古老和坚固的关系的基座都在出现裂缝，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摇欲坠，所有的人都在开始品尝自由之苦。”

时代更迭，让原本一切皆有定义的东西开始涌现出更丰富的意象、更复杂的面貌。《爱很美味》恰恰是展示出了这种变化，具有其时代性。也正是因为这种时代性，才让剧作更贴近当下人们的生活，才让观众感到“真实”。

尽管创作团队一再强调，都市爱情轻喜剧只在于抛出命题，而非给到答案。但《爱很美味》也并非只是停留在呈现一种状态，依然在适时地给出自己的态度。

第一季最后一幕，三个女孩吐露完各自接下来还将面对的焦虑，她们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彼此靠在一起。但也只萎靡了几秒钟，最后依然露出坚定的目光，在快乐的音乐和Party 的氛围中大声交谈、放肆欢笑。

因为在不久之前，她们刚刚与儿时的自己展开过一场对话。

“我们现在的样子，是你们想要活成的样吗？”大人模样的三个女性向过去发问。

孩童模样的方欣、刘净、夏梦回答：你太懦弱、你太纠结、你太辛苦。

“那我们让你们失望了吗？”

三个小女孩眨眨眼：没有。你活得很美丽、你活得很勇敢、你活得很努力。你们都让我们期待着长大。

哪怕不完美，但她们都接受了自己。

“自我认同”，这是陈正道在过往作品里一直坚持表达的主题。在他看来，“不管社交媒体是否发达，我们好像都没有办法消除自己的孤独感。”

导演陈正道与演员在一起

从前陈正道一直因为外形自卑，但有一天，当他发了一张自我调侃的自拍在社交朋友圈，忽然发现“炫耀自己的不足，有一点拯救了我。”

“今天早上起床还是要洗个脸，照一下镜子，其实也还好嘛，没有那么不入眼，仔细看看也蛮喜欢自己的。然后上网看看弹幕，看看豆瓣有没有观众骂我，但不管如何，我做了一个蛮好的工作，然后下楼，去健身房再看一下自己胖胖的样子，举个铁，也不知道在抵抗什么。你看我这完整的一天，不卑不亢地面对自我的一天。”

“也许爱情，就是需要我们真实地面对自己，再用力地去爱一个人，然后希望那个人也会爱你。你要相信，在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只要我们凭着本心做出一个决定，一切都会很好。”

或许不只爱情，生活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