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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科《试刊号》:一首献给撸瑟知识分子的安魂曲

俞冰夏
2017-01-12 07:5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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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6年2月19日,意大利作家、学者翁贝托·埃科去世,享年84岁。出版于2015年初的《试刊号》是埃科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日前,中文版《试刊号》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纸质版和Kindle电子版已同步上市。

翁贝托·埃科的《试刊号》是首献给所有十八线撸瑟知识分子的安魂曲。我用撸瑟而不是听上去更诗意的“失败者”是有道理的。事实上,《试刊号》里的人物是撸瑟,却有可能自认为是“失败者”——失败者是萎靡不振苟延残喘的过气理想主义者,撸瑟则是无可救药却战斗力旺盛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失败者至少知道自己在做梦,而撸瑟的现实本身是个梦。

埃科在他去世前四个月接受美国公共电台采访,说写撸瑟比写赢家有趣,因为世界上撸瑟的数量总是比赢家多,而读者对撸瑟的感同身受程度也永远超过赢家。“假如你是一个失败者,那么,唯一的安慰就是把你周围所有的人都当做失败者,包括那些赢家。”埃科的《试刊号》留下如此一段尾音。(这里的失败者当然更接近撸瑟的意思。)

埃科的这部小说《试刊号》设置在1992年的意大利,但你很容易从他笔下的落魄新闻从业者身上看到今日网络上各派自学成才的“自政治家”和“自媒体人”们的影子。《试刊号》很像是埃科1988年的小说《傅科摆》的某种延续,它同样发生在某个编辑部,同样由一系列神秘政治团体和阴谋论组成,却似乎是不同时代社会政治语境的产物。

如果说在《傅科摆》里,1970年代沉迷于圣殿骑士阴谋论的图书编辑们魔鬼附体的热情,能用革命失败后的失望和颓废来解释,那么《试刊号》里的这些报纸记者兼民间知识分子则从头到尾都毫无希望,无论从才华还是时运来看都如此。1992年的意大利已经不再有任何革命爆发的可能性,因此怀揣某种与此相关的憧憬无疑比起1970年代那些退役文艺战士更属于不可理喻的行为。

《试刊号》的叙事者科洛纳是个五十多岁的自由撰稿人,不但经济情况窘迫,感情生活也极不顺利。位于自杀边缘的科洛纳机缘巧合下谋到一份薪水不菲的肥差,编一份永远不会面世的叫做《明日报》的报纸。这份虚构的报纸有个想借此出名的主编和另一个想以报纸内容作为要挟手段混入意大利顶层权力社会的影子资助人。科洛纳的两个同事一个叫布拉加多齐奥,是个狂热的阴谋论爱好者,另一个叫玛雅,一个可能患有轻度自闭症的大学肄业文艺女青年。这两个人之前都是十八线小报记者,各自具备浓郁的撸瑟气质。

布拉加多齐奥在私下调查耸人听闻的阴谋论——墨索里尼并没有死在1945年,而是参与了一系列战后的意大利政治事件;玛雅则不切实际地做着靠写作改变世界的大头梦,郁郁不得志,因此尖酸刻薄,满腹牢骚。我真不想用那么刻薄的词语形容他们,但我像鄙视自己一样不得不鄙视他们,因为他们(和我)的渺小与他们宏大的野心之间的对比可以说是十分滑稽的。

《试刊号》本可以在描绘这些人物的荒诞性上做文章,但《试刊号》走得是通俗小说的路线。80多岁的埃科作为一辈子的通俗影视爱好者深知当代小说要抓住读者的注意力,且如果还想告诉他们些什么的话,靠丰满的人物刻画和深邃的哲学分析是绝对不行的。这本小说的前半部分几乎都用来解释这个问题。

《明日报》编辑部与其说在编报纸,不如说是在研究前大数据的经验主义读者反应理论,比如怎样把几条毫无关联的青少年犯罪新闻组合在同一个版面上,让读者自己找到某种当代青少年正步入道德深渊的内在联系,哪怕其中几条根本不是最近发生的事件;比如怎样把记者本人的话毫不违和地安插到引号当中;又比如怎样用“可能”或者“也许”这类模棱两可的词语把一系列与某件丑闻并无关联的重要人名插入到新闻也就是读者的脑海当中,使报纸成功变成政治武器却无需负法律责任。

讽刺的当然是《明日报》根本从未问世,连一期“试刊号”也没完成,因此这些看似洞察人心的狡猾伎俩也毫无建树。小说的最后一章才是埃科对这段读者反应理论的总结,那就是读者对基于当事人羞耻感的“调查新闻”并无兴趣。不管是政客、黑手党还是法西斯都已经没有羞耻感,一切丑闻都在光天化日下进行,甚至有直播摄像机(或者在今天的语境下,推特)对准他们,然而人们还是无动于衷。他们读完了新闻就回头干自己的事去了,而明天还会有新的新闻,更不用说比起新闻,他们更想看的是娱乐八卦。

很难说这不是对追求解构表象的20世纪后现代哲学的某种反讽——有可能,在半个世纪对人类心理思想的层层理论盘剥之后一个可怕的真理一直近在眼前:颜值即正义,表象即本质。

《试刊号》的主线情节还是埃科掌握得最为娴熟的秘密团体阴谋论。埃科在他所有的著作里都运用这个例子解释偏执阐释的悲剧性。布拉加多齐奥偏执地认为当年被击毙的墨索里尼并不是真的墨索里尼,真的墨索里尼则不是躲在梵蒂冈就是逃到了阿根廷,且在背后操纵,或者至少参与了诸如1969年的米兰喷泉广场爆炸案等一系列政治事件。熟悉埃科作品的都知道布拉加多齐奥的下场,把一系列符号用摇摇欲坠的逻辑关系和不自知的先天意识形态联系起来是种人类根本的悲剧性(当然这种悲剧性同样是可被成功利用的)。

这个布拉加多齐奥,像所有撸瑟一样,一边进行着自认为即将改变世界的调查工作,一边则因为买不起一辆他认为调查非要不可的高级跑车而睡不着觉。这个人骨子里真正的诉求不过是卖掉这篇稿子,好赚到笔大钱罢了。《试刊号》是献给撸瑟的安魂曲,但它不是任何赞歌。你很难同情无神相助的愚公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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