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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三三)︱再造日本:江户思想之激荡

宋念申
2017-01-11 17:4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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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1年春,一名老妇人在日本江户的小塚原刑场被正法。她的真名已经不确,只知人称“青茶婆”,犯了大罪,死时50岁。罪囚受戮,本不值得载诸史籍。但她的死,却因一名好奇的医生,开启江户时代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术潮流。

那年杉田玄白38岁。他生于医官世家,已经接触到由长崎而来的阿兰陀(荷兰)医生。当时幕府出于禁止天主教的目的,限制与欧洲人接触,仅允许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长崎贸易,荷兰便成为日欧间唯一的沟通渠道。杉田深为兰医折服,对被称为“阿兰陀流”的外科疗法尤其感兴趣。与传统的和医、汉医相比,这种新奇的医学不但方法独特,而且对人体构造的基本理解都不同。一些医者,包括杉田自己,已经开始收集西医书籍。可惜他们大多不通荷兰语,仅能看看书上的人体解剖图。图上脏器与传统医学的“五脏六腑”说大相径庭,他们只好猜测,也许东西洋人身体结构本就相异。但杉田玄白觉得,还是应该对照实体,验证图画是否真确。

机会就在那年春天来临。阴历三月三日,他接到通知,说翌日可到小塚原刑场观看解尸,于是连忙约了几位同道:前野良泽、中川淳庵和桂川甫周,一起前往。其时,一位九十岁的老屠领刀,剖开罪妇青茶婆的尸身,和他们指认脏器。几位观者结论一致:与荷兰书籍所载丝毫不差。虽然此前日本也有观察尸身记录内脏的医书(比如山胁东洋于1759年出版的《藏书》),但这次实体考察,仍让杉田等人触目惊心:原来行医多年,竟不了解人体基本结构。这让杉田深以为耻,他决心以后必须以“实证辨明人身真理,方可行医于世”。几个朋友还决定,要把手中那本荷兰文版的解剖学著作Anatomische Tabellen(原作者为普鲁士医学家Johann Kulmus)翻译出来,供世人阅读。

问题是,这几位里,除了前野良泽稍有基础,其他人都没学过荷兰语。杉田玄白更是连字母都没认全。面对医书,只觉“如一叶无橹无舵之舟,驶入汪洋大海,茫然无措”。他们只好图文相照,一字一句对译。起初十分吃力:比如“眉”的解释“目上所生之毛”,就费了一天气力,仍不知所云。又如“鼻,verheffende之物”一条, verheffende一词不知何意,又无辞典。查对前野良泽的一本小册子,说是树断枝之后、及洒扫之后,就形成verheffende。杉田苦思冥想才得破解:树枝折断后会隆起一个疙瘩,洒扫庭院后尘土聚集,所以这个词当作“堆积、凸起”之意。如此他们每月聚会六七次,积少成多,逐渐达到一日译十行而不觉累。历时两年,全书译成;1774年,以《解体新书》为题出版。

《解体新书》

《解体新书》不但是日本医学史上的里程碑,更是日本学术史上一件大事。杉田玄白由此首倡“兰学”之名,即由荷兰人传入的西洋科学。应该说,引入欧洲的科技,并非自《解体新书》始,但由于这批知识分子的提倡,日本士人利用仅有的荷兰这个媒介,在江户时代集中接触欧洲科学和思想,并由医学扩展至物理学、地理学、电学等多方面。到了19世纪,兰学者们更是推动日本急速向西方开放、学习。

1814年,已经81岁的杉田玄白记录下亲历的兰学肇始的过程;到1869年,明治维新重要的思想家、出身兰学者的福泽谕吉刊行此稿,定名《兰学事始》。1921年,作家菊池宽根据这份史料创作出同名小说,让杉田等人观尸译书的故事更加广为人知。读了小说的周作人1933年在《大公报》上发表同名杂文,提到清人王清任亦有亲验尸体后著成的《医林改错》(1832)。对比它与《解体新书》的不同际遇,周作人感叹:“中国在学问上求智识的活动上早已经战败了,直在乾嘉时代,不必等到光绪甲午才知道。”这个比法当然可商榷,但兰学的兴盛,提醒我们正视江户日本思想的开放与活力,勿以“锁国”简单否定之。

兰学所代表的疑古与实证之风,其实也是清代学人所倡导的。在17到19世纪,这种风气波及整个东亚世界。日本近代思想的激荡,大体与中国清学的兴起同时。所不同者,清学的反动多在儒学系统之内;而日本的变革,有的在儒学之内(如水户学、阳明学、古学),有的则相对独立于外。体系之外者,一类是像兰学这样,向欧洲借鉴学问、修正本土知识;另一类则是借日本古代的典籍,求证日本之为日本的独特性,比如国学。

江户时代的思想十分庞杂,如果非得总结出一个线索,则大致可以看成是沿着对中原儒学、日本儒学、本土神道和欧洲知识的不同处理而展开。归根结底,其核心追问是“日本是什么”,或者说是以学术思辨再造一个主体独立的“日本”

在儒学体系内,由藤原惺窝至林罗山家族的朱子学是官学,即使认识到中原已经“华夷变态”,仍视明朝为“华”。而受到朱舜水思想影响的水户学,则以撰修《大日本史》,推行“大义名分”、“尊皇攘夷”的理论基调,已把日本的皇朝正统置于思考核心。和在中国的情况类似,朱子学在江户时代也有很多反对者,其中早期的中江藤树、熊泽蕃山等接受王阳明心学,强调知行合一、经世济民,对幕府现实政策多有批判。此阳明学一脉虽受抑制,但在19世纪倒幕维新时大放异彩,孕育出像佐久间象山、吉田松阴、西乡隆盛等一批革命性的实干家。

另一路反对朱子学、力求改革的儒者,认为儒学的本义已在后世解释中丧失殆尽,他们主张直溯先秦,以“复古”来求其本义。这一派被统称为“古学”,以山鹿素行、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为代表。不过这三个人取径并不一致:山鹿比较强调从尧到周公的政教正统;伊藤注重以读孔孟原典阐释道德古义;荻生则主张从辩明古代文辞、文物制度上探究六经义理。和清学一样,“复古”的背后都有对现实的叛逆和强烈的政治诉求,既是儒学内在发展变化的结果,也受到明清鼎革的刺激。

山鹿素行肖像

山鹿素行(1622—1685)是日本思想史上的标志性人物。他最初跟随林罗山学习朱子学,也受益于与朱舜水的交往。40岁后则持反朱子学立场,被流放赤穗十年之久。在赤穗,他开始系统著书立说,并且传授兵学、倡导武士道。他以儒家的忠君思想切入武士阶级的道德原则,强调武士为社会秩序的基石。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学生中,就包括后来因“忠臣藏”而闻名于世的赤穗藩家老:大石良雄。1703年,为了给蒙冤的藩主复仇,47名原赤穗家臣在大石的率领下,攻入幕府旗本吉良义央的府邸,事成后集体切腹自杀。此事后来成了武士道忠义精神的典范,被无数文艺作品反复演义。其中有的就虚构了“义士”们敲着山鹿兵法的鼓点进攻的情节,足见山鹿思想对武士道的巨大感召。

和同时代的山崎闇斋类似,山鹿素行尝试把儒学和本土神道结合起来,以宗教化的姿态论证日本在天下中的政治、道德、文明正统。他于1669年以汉文著成《中朝事实》一书,宣告日本才是“中华”或“中国”,而称中国为“外朝”。身为儒学者的他,在序言中却表达了对日本人向往中原文化的不满,说“生中华文明之土,未知其美,专嗜外朝之经典,嘐嘐慕其人物。何其放心乎!何其丧志乎!”而日本之所以为“中国”,在山鹿看来,乃是“天地自然之势”。他大段引用日本最早的史籍、混杂了神道神话和史实的《日本书纪》,说天照大神即言“苇原中国有保食神”,本国“神神相生,圣皇连绵,文物事物之精秀,实以相应”。而与日本从未间断的“二百万年”王化相比,“外朝”则封疆太广、连续四夷,常常被“削其国、易其姓,天下左衽”。在山鹿素行这里,儒学的尊王攘夷、华夷之辩,融入了神道的天皇神统、万世一系,已隐隐有了日后“国体”思想的轮廓。而重新定义东亚文明版图,构建日本的中心性,不但轻视“蕞尔”朝鲜,更超越中国,则俨然预告了明治时代大日本主义的思维形态。

忠臣藏

古学派的复古思路,启发了另一个影响巨大的思想流派:国学。古学仍求助于儒家经典,而国学的复古则更为极端:它排斥所有“非日本”的思想因素,包括儒学、佛教和基督教,主张回到儒佛传入之前的古籍中,探寻本土精神。国学派的代表人物,是荷田春满、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和平田笃胤。他们所依赖的文本,是最早的史书《古事记》、《日本书纪》,以及文学作品《万叶集》、《源氏物语》等。国学者们认为,纯粹属于日本的精神资源,就保留在这些古代文本里,他们著作也多是对这些文本的阐发。他们也反对神道与佛教、儒学的混合,以“复古神道”标榜日本的神性。

本居宣长(1730—1801)对日本精神的阐发,以他从《源氏物语》里解读的“物哀”(もののあはれ)概念最有代表性。他否定儒学者们以“劝善惩恶”的道德训诫来解释《源氏物语》,提出这部平安时代小说,表现的就是“物哀”。本居发明的这个词难以定义,后来通常用以描述目睹美好事物流逝时(如樱花飘落),内心对自然无常的感慨。在国学语境下,“物哀”是日本独有的审美情绪,代表日本精神与文化的本质。当然,当把隐匿的政治理想(追寻日本的独特性)诉诸审美,审美也就成了政治。国学思想中明显的神秘、神道色彩,以及强烈的文化本质论,不但直接影响了后来明治政府的废佛毁释和神道国家化,而且间接支持着对侵略战争的审美化和去道德化。

江户时代,不论儒学、古学还是国学,都刻意强调日本不同以往的自主性。这种对日本主体的再造,往往以他者(特别是中国)为镜像实现。但是,表面排他的、对纯粹主体的追求,实际恰恰不能脱离他者而存在,是所谓“去中国的中国化”。此种矛盾纠结,发展至19到20世纪的“亚细亚主义”论述中,则转化为“去西方的西方化”。从古学、国学到兰学,我们看到的现代日本种种思想与精神,在江户时代已经发端、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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