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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朗工作二十余年,一位女巡护员讲述守护荒野的故事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不久前,我们发布并报道了一份来自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研究中心的《2021保护区工作人员现状报告》。该报告统计了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的153个自然保护区的286名工作人员,其中发现,保护区巡护员呈现出“老龄化”和“青黄不接”,以及年轻人才流失率高等现象,引起许多人的关注。
巡护员是一份艰苦的工作,但其工作内容并不为外人了解。他们平均每月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驻扎在野外,鲜有时间陪伴家人。他们还会面临自然灾害、野生动物袭击,甚至与盗猎分子正面对抗的危险。根据上述报告,目前在全国各地,保护区工作人员主要以男性为主,巡护员男性占比更大,高达88%。
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境内,建于1965年,是中国最早以保护大熊猫等珍稀野生动物及其栖息地为主的自然保护区之一。作为保护区为数不多的女巡护员,王小蓉在生态保护的第一线工作了二十多年,见证了保护区的成长和改变。
她是如何走上巡护员之路,又在野外遇到过怎样惊心动魄的经历?在她的眼里,今天的自然保护区又该如何维护与社区的关系?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栏目专访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高级工程师王小蓉,听她讲述成为巡护员的故事。
以下是王小蓉的自述:
我出生于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从小在山里长大。1994年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不久,我就作为临聘人员,开始进入王朗自然保护区工作。
对我来说,那时候也谈不上是爱好,只是出于对山林的熟悉,再加上我们那个年代,读书出来,只想马上能有一份工作,有碗饭吃。
王朗自然保护区是一个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它的重点保护对象为大熊猫及其伴生动物,比如金丝猴、牛羚、雪豹、绿尾虹雉等等,都是我们的保护对象。作为巡护员,我们的工作内容是“走三点看三点”:第一是每天寻找野生动物的活动痕迹,了解它们分布情况,协助保护区进行物种鉴定。第二是查看是否有火灾发生。第三是监测有没有人员进入保护区进行盗猎、盗采等行为。
王朗自然保护区雪景 王小蓉 图
王朗自然保护区内的野生大熊猫 王朗自然保护区公众号、红外相机视频截图
1995年,我进入王朗,保护区的男性员工有二十多人,女职工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人,另一名是保护区的会计,平时不用住在山上。而我每个月基本有20多天住在保护区的职工宿舍,下山休息八九天。
那时候,巡护员体制还没有成熟,还不懂得如何对野生动物进行科学监测,上山的任务以护林防火为主。巡护员的培养,依赖老同志带新同志的模式,技术靠自己在实践中慢慢摸索。
我们有固定的监测线路,通常一个季度去一次。但如果是进入了护林防火警戒期,只要不下雨下雪,基本天天都要上山。比如说,当年10月到翌年6月,是保护区的护林防火警戒期,这一段时间山中落叶比较厚,空气比较干燥,只要一点点火源,就足以引发火灾。在重点排查期间,我们早上八点出门,下午五六点,甚至七八点才能结束工作。
巡护员正在进行冬季森林防火隐患排查工作 王朗自然保护区微信公众号 图
1997年,北大保护生物学的吕植教授(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创始人)来王朗开展野生动植物监测巡护。经过专家们的指导,野生动植物监测开始正式纳入巡护员的工作范畴。而现在保护区的巡护员大都是大专院校毕业,因此也越来越多配合科研人员,参与一线的科研项目。
对于女娃娃来说,巡护员工作一定是辛苦的,因为从体力上来说,我们相对男性还是差一些,有时在高寒地区,还要涉水、蹚水。但那个年代,大家对工作没有什么挑三拣四的想法,久而久之,习惯了也不会觉得辛苦。在工作中,大家相互照顾和帮助。2001年3月,我正式转正入编。
王小蓉正在检查大熊猫粪便。王小蓉 图
在保护区遇到野生动物不是一件稀罕事,野猪、熊猫、羚牛、斑羚等等,常常会不期而遇。
第一次遇见大型野生动物时,心里肯定会害怕。但一般来说,只要你不主动攻击,野生动物也不会攻击你。它们警惕性很高,通常把人类吓着的同时,人类也把它们吓着了,随即各自“落荒而逃”。
四川羚牛 王朗自然保护区公众号、红外相机视频截图
中华斑羚 王朗自然保护区公众号、红外相机视频截图
每年的4月至6月,是王朗当地非法采集名贵中药材的高峰期。2003年6月的一天,保护区老局长带头上山进行反盗采行动,队伍一共4人,只有我一个女性。那时候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还可以配枪,而老局长也是我们当地王朗派出所的所长,他携带两支五四式手枪和一只步枪,带着我们一起上山。
我们刚到山脚,就发现有人在山上偷挖虫草,于是老局长决定不走了,带着我们藏进了盗采分子搭建的窝棚里“守株待兔”。
但没想到天黑后不久,就开始下起了倾盆的大雨,紧接着就刮起了呼呼的大风,不一会儿又下起了冰雹,下起了雪。短短的一个晚上,我们经历了“四季”的变化。
即使在夏天,在王朗也可能经历了“四季”的变化。 王小蓉 图
由于天气的关系,盗采分子也早早结束“工作”从山上下来了,老局长立刻带着人上前去恫吓,犯罪分子一看形势不妙,迅速掉头逃跑。但没想到他们并不甘心,而是跑到我们对面的山坡上,不断从山上滚下落石,试图吓唬我们离开。
更糟糕的是,当时上山我们随身只带了一顿的干粮,但没想到山上天气骤变,冒着夜色和风雪下山也是不可能了。正饥寒交迫,我们幸运地在窝棚里找到了一包过了期的苞谷面,于是四个人分着吃了,挨过了这个不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雪停了,滚了一晚上石头的犯罪分子也结束了“对峙”,仓皇逃走。
王小蓉在保护区工作 王小蓉 图
21世纪初,盗采行为仍然很猖獗。因为保护区面积很大,我们把这个口子封住了,狡猾的盗采分子还是会从另一个山头翻进来。
2005年之后,保护区枪支开始被收回,而后森林公安正式转隶到公安部统一进行管理,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没有执法权,我们只能对非法人员采取规劝、教育的手段。
其实,盗采分子大多数是居住在保护区附近的村民,在劝返过程中,他们往往还比较配合,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但他们并不明白保护区真正的意义,不在乎滥砍滥采可能带来的结果,因此只要有交易有市场,非法活动仍然继续存在,人们周而复始地 “铤而走险”。
所以我们开始意识到,只是做好保护区的巡护工作是不够的,还要帮助周边的居民,让那些世世代代靠山吃山的人们,走上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王朗保护区内物种非常丰富 王小蓉 图
为了缓解保护和发展之间的矛盾,从2008年开始,我们开始加强社区工作的参与,为老百姓出谋划策,寻找可替代生计,比如我们为他们进行生态旅游的规划,推行中草药可持续采集、养蜂、经济林木的栽培等等项目。
刚开始的确很难,因为保护区附近有很多藏民聚集地,语言不通,每次必须带上能够懂汉语的翻译,一遍一遍跟他们解释我们提供的培训是免费的,村民可以从中得到哪些好处等等。
同时,由于保护区周边林多地少,且属于高寒地区,并不是所有的改良方案都能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我们也常常在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
产自王朗高原腹地的中华蜂蜂蜜。 王小蓉 图
2008年,我们与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开展了“南五味子可持续采集”项目,是一个比较成功的案例。
南五味子是一种藤本植物,喜欢攀爬在树上,而很多村民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滥采滥伐,藤子倒在地上或者被砍了,第二年就不会再长了。我们推行可持续项目,就是让村民在不砍树的情况下,去采摘南五味子,可以保证年年有收成。
不仅如此,符合药用植物可持续采集国际标准和国际厂商标准的南五味子统还能以远高于普通南五味子数倍的价格出口美国,大大提高村民收益,村民的积极性也高了。2010年,可持续采集的南五味子订单增加到10吨,南五味子可持续采集项目也被推广到了保护区周边的20个村社。
南五味子 维基百科 图
有人会问,为什么要成立自然保护区?
如果不成立保护区,或许我们身边的林子早就被砍伐完了,大熊猫和其他珍惜野生动物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多。而没有从事这份工作,我们很多人也不晓得烟头不能乱丢,白色垃圾不能乱扔,没有这么多环保意识。
当然,保护区的工作是单调乏味的。信息时代成长的年轻人,很难适应这样的生活。全国大部分保护区目前也都出现了“青黄不接”的问题。这的确需要深思:是不是可以提供更多让年轻人发挥特长的岗位?是不是可以改善待遇问题从而吸引他们,留住他们?同时通过更多的宣传,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巡护员是怎样的工作?
而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巡护员,除了会使用各种具,掌握野外生存技能之外,最重要的必然是热爱,只有热爱这个职业,才能长久地坚持下去。
只有热爱这个职业,才能长久地坚持下去。 王小蓉 图
最近两年,随着工作重心转移和年龄增长,我渐渐很少上山。但我常常怀念爬山的乐趣,特别是登上主峰山顶的时候,那种征服后带来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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