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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华的文学课
我大约从二〇〇五年开始应邀去校外讲点什么,二〇一一年以后讲的场次明显增多。一二十年讲下来,二三百场还是有的。讲过的学校,包括北大清华在内,至少可数出一百所。
无须说,除极少数过目成诵口若悬河的天才演说家,一般人总要准备讲稿或列个提纲。具体到我身上,大体只有讲稿而没有提纲。而且是相当详尽的讲稿,即使一两分钟的开场白等所谓套话,我也非写下来不可,甚至每个字每个词都不肯轻易放过。比如向邀我来的东道主表示谢意,是说“非常感谢”好呢,还是说“十分感谢、十二分感谢、万分感谢”抑或“衷心感谢、由衷感谢”好呢,我都不敢马虎。每每为此谢绝东道主的酒宴或“工作餐”,宁愿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反复推敲。倘久久举棋不定,便自嘲困兽犹斗;而若倏尔拍板,就不由得顾盼自雄,颇有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情盛慨。
认真?自傲?二者都不能完全否认,却又源于同一心理:自卑。我是乡下人出身,虽然在关东广东山东闯荡了大半生,京津沪穗等大城市也不知去了多少次,有的不知住了多少年,但对于“城”总还是多少心存疏离兼敬畏之感。一如当农民的弟弟每次进城(县城)总要特意换一身穿戴,我登台演讲之前总要字斟句酌—之于我,此即穿戴。于是造成“认真”。自卑心理的另一种效应,就是反过来催生了自傲:得弄得好点儿,别让城里人小瞧咱!表现于开场白,就要求自己不讲人云亦云、千篇一律的套话,而力争别出心裁、别具一格。如此年长日久,就有了一个信念:哪怕再是寻常套话,也可以捣鼓出不寻常的修辞以至诗意!进而认同这样一种说法:有一个好的开场白,演讲就成功了一半。
实际上也好像成功了一半。会场漫说座无虚席,甚至站无虚地,有时竟站到了门外,好几个男生吊到窗外护栏上也不止一次。
那么成功的另一半靠什么呢?其实同样靠修辞,尤其靠幽默这一修辞手法。也许你会问重要的难道不是思想性、学术性吗?那当然重要。正因为重要,所以任何人都不会忽略。而任何人都不会忽略的东西,专门强调一遍又有多大意思呢?据我耳闻目睹,大多数演讲者不仅忽略开场白的修辞,从而张口来一句“大家下午好,今天很高兴来这里和同学们见面交流……”,并且进入正题后也往往忽略修辞,少有文体意识,以致听的人很快松懈下来,或低头看手机心无旁骛,或借故去卫生间溜之乎也。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又能怪谁呢?
怪修辞!是的,“太阳底下无新事”,世界上并没那么多观念、理念、概念天天升级换代,但其表达方式则可以瞬间花样翻新绝尘而去,存在无数可能性。比如“笑”,作为概念不可能数不胜数,而关于笑的修辞则完全可以因人而异,异彩纷呈。且以中外两位当代作家为例,王小波说笑得好比“大饭店门口的旋转门”,村上春树说笑得俨然“出故障的电冰箱”。喏,笑得突破常规吧?出人意表,少顷悠然心会。妙!村上春树说他为文有个不让读者睡过去的诀窍。比如说失眠,若说“对于我,睡不着的夜晚是很少见的”,读者读了势必无动于衷,睡着者也未必少见;而若借用雷蒙德·钱德勒的比喻,说“失眠的夜晚和肥胖的邮差同样罕见”,那么读者肯定一下子来了精神。
演讲同样如此,同样需要修辞艺术,尤其是幽默修辞。记得演讲当中讲到孤独的时候,我在列举了种种孤独状况之后,斗胆以自己为例:“其实世界上最孤独、最孤独的,莫过于来此演讲之前一个老男人深更半夜在卫生间里独自对着镜子咔哧咔哧染头发。”话音未落,听众席已笑成一片。有的女生甚至笑出了眼泪—她无疑从中体味出了某种悲凉的人生况味、某种悲壮感。当然也可以来点儿轻松的幽默。例如形容自己应邀来上海一所985名校时的心情,“心情好极了,好得简直像租来的心情。这可不是说谎哟,借用村上君的说法,‘一年之中我也有几天不说谎,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而若得意忘形之间讲过头了,超时了,有时就这样表示歉意:“我的广义上的本家林语堂先生说过,绅士的演讲应该如女人的裙子,愈短愈好。不幸我讲长了……”
总结一下,斟酌再三的开场白是我演讲成功的一半,另一半即上面说的幽默修辞。
也许你要说古人云“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但请别忘了,古人还有一个说法,“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既文且信,“修辞立其诚”,庶几得以两全。亦如诗,“诗以道志”“诗缘情以绮靡”,志、情俱不可废。古代经典诗文,莫不如此。“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可谓信与文、志与情浑融一体的显例,庶几风行千载,尽人皆知。
最后要交代的是,摇唇鼓舌一二十年,讲稿积攒三十余篇,这里收录十九篇。每篇文末附有于何时何处讲过的“流水账”。人有人的履历,文有文的履历,此即讲稿的“履历”。罗列之间,过目当中,彼时彼地的鲜花、笑脸、掌声等场景倏然萦回脑际,感叹自己曾被那么多人所需求所喜爱,越来越老的我因之不再孤独。又怎么能孤独呢?心间分明浮现出了十年前南京邮电大学演讲会场一位从南京师大赶来的中文系女生送给我的诗:“没有旗帜/ 没有金银彩绸 / 但全世界的帝王 / 也不会比你富有 / 你运载着一个王国 / 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 / 所有纯美的童心 / 都是你的港口!”
不用说,也要感谢现代出版社的王守本先生。因了他,这些七零八落的讲稿、这些温馨浪漫的记忆得以汇聚于此,得以成为一本小书被读者朋友拿在手上。
林少华
二〇二一年六月二十一日夜于窥海斋
时青岛久雨初晴与星汉灿烂
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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